第22章 哈爾楚克

火海中,宋之拂與孫嬷嬷、柳兒三人絕望的抱在一處,被滾滾濃煙熏得不住咳嗽。

眼看走投無路,就要葬身火海,忽有一長刀将大門劈開一處,那被火光包圍着的窟窿,仿佛是絕望深淵中的一抹光亮。

宋之拂此時已因呼吸不暢而渾身乏力,然求生的本能令她勉力撐住身子站起,用被熏得不住流淚的雙眼牢牢等着那一處,拖住孫嬷嬷與柳兒掙紮着過去。

幸而衣物尚未被火光點着,若能奮力沖出去,說不定還有一線生機。

正待此時,那豁口處遽然沖進一高大而熟悉的身影,濕透的黑袍與皂靴,犀利卻充滿焦急與奮不顧身的雙眸,正是此時應身在王府的慕容檀!

“阿拂!”透過重重煙幕,慕容檀頭一次喊出她的名字,聽在她耳中,便如天籁。

她熏得滿眼是淚,忍着劇烈的咳嗽,飛撲入他懷中,由他帶着沖出火海。

慕容檀雙手緊緊箍住她,恨不得将她嵌入身體裏,直沖至人群聚集處,被新鮮的空氣包圍,方稍稍放松些。

他今日送馮顯出城後,便于城郊隐密處重新指揮工匠們鍛造兵器。原本應當傍晚時分回府,可這一路上,他眼裏心間萦繞的,俱是昨夜她百般柔婉嬌媚的模樣,一想起今夜要獨眠,便仿佛千萬只螞蟻在啃噬着,令他焦躁又失落。似乎時至今日,他才嘗到所謂“新婚燕爾”的滋味。

到城中,身側跟随的劉善無意一句:“此處往西便是雲濟寺了。”

慕容檀握着缰繩的手一頓,片刻後,忽然勒住缰繩,調轉方向。

劉善一愣,他不過順嘴一提,怎王爺就要往那處去了?這這這,王爺想媳婦兒了?

衆人面面相觑的眼神中,慕容檀輕咳一聲,佯作另有打算的模樣,板着臉道:“我心中自有打算。”

旁人遂不敢多言,只紛紛調轉馬頭跟上,直至日落西山,方至翠微山下,跟着慕容檀棄馬登山。

慕容檀不顧一身疲憊,腳步輕快,越是靠近山腰越是心跳加速——那小女子見到他,定十分驚喜吧!

誰知到得雲濟寺外,卻見裏頭火光熊熊,一衆僧人、仆役等俱是驚慌失措,捧着水匆匆跑進跑出。他心裏一個咯噔,不詳的預感頓時湧出,随手抓着一人便問:“出了何事?”

那人慌張中也不顧眼前人是誰,只急急道:“走水了走水了,聽說燕王妃還被困在裏頭,得趕緊的,否則要出大事了!”

燕王妃!

慕容檀只覺一顆心瞬間收緊,腦海中一片空白,不顧劉善等人的阻攔,徑直往失火處沖去。只見那廂房處火勢蔓延極快,不過是自院門走近那片刻,便已又長了半丈高。

徐夫人與杜海月被衆人攙扶着立在略遠些的井邊,兩人俱是憂心忡忡又驚恐不已的模樣。杜海月一眼便瞧見趕來的慕容檀,即刻揮手高喊:“表兄,快回來,危險!”

可慕容檀心裏只有被困在火海中的宋之拂,哪裏還聽得見杜海月的聲音?當即澆了渾身一桶水,便奮不顧身的沖了進去,直至此刻将人好好地抱出來,才覺心中踏實了不少。

宋之拂雪白的臉上被熏得通紅,還有些木炭的黑痕在,她恹恹的趴在慕容檀懷裏,大口大口的呼吸着空氣,好半晌方緩過神來。

她艱難的擡起頭,眸中含着水光慌亂的往那火光中望去,無助哭道:“嬷嬷和柳兒,她們——”

慕容檀一面伸手撫着她的背,一面替她将面上眼角的淚珠拭去,柔聲道:“別哭,已有人去救她們了。”

劉善等人俱是看呆了眼,往日何曾見過燕王如此刻般耐心溫柔,絮絮而語的模樣?都說英雄難過美人關,想他們自金陵回燕地的途中,燕王還對王妃不假辭色,不過數月,竟已大變樣!衆人一面忙着救火,一面對這位王妃肅然起敬。

徐夫人與杜海月卻是如遭雷擊,一個驚恐害怕,一個嫉妒傷心。

此次失火,正是由徐夫人一手安排,欲趁着遠離王府,一把火将鄭氏解決,替自家女兒鋪路。誰知她這外甥竟眼巴巴的追妻追到這寺廟中,不但壞了她的精心布置,更另令她心驚的,是慕容檀對鄭氏的擔憂與關心,也許連他自己也沒意識到,方才那心急如焚,奮不顧身的模樣,可是半分也做不得假!

他這般看重鄭氏,若有朝一日發現了她這個姨母曾出手暗害鄭氏,他們之間這點骨肉親情,不知還做不做得數……

一旁的杜海月雙目擒着淚,渾渾噩噩随衆人退到安全之地,心裏閃過的,始終是方才慕容檀抱着鄭氏的模樣,那畫面如一根根針,不停的戳着她的心。

“母親,你說過,表兄不會被鄭氏迷惑,你說過——”她再憋不住,不顧周遭旁人,沖母親喃喃控訴。

徐夫人氣得臉色登時冷下,厲聲低喝了:“住嘴!你還嫌不夠亂嗎?小心禍從口出!”

杜海月被喝得回過神來,又是委屈又是膽小,只好躲在角落裏抽抽嗒嗒哭起來。

……

卻說另一頭,慕容檀已橫抱着宋之拂順着石階匆匆下山,尋了山腳一間普通屋舍暫歇。今夜變故甚大,宋之拂實是精力不濟,剛剛簡單梳洗過的小臉此刻蒼白不已,俨然無力再連夜趕回王府。

慕容檀心中擔憂去了不少,轉而化作對山上火災的懷疑與憤怒,早已恢複沉靜淡漠的模樣,可望着她孱弱卧在塌上的模樣,到底還是心疼,只伸出大掌輕撫她面頰,低聲道:“睡吧,今日便歇在這兒。”說罷,便起身欲出屋。

宋之拂今夜已被吓壞了,此刻心神難安,一見他要走,便下意識扯住他衣袖,水汪汪的眼裏驚疑不定。

慕容檀暗嘆一聲,不由越發柔下聲道:“放心,我只出去處理些事,一會兒便回來。”

這般好生安撫,宋之拂方漸漸的松了手。

屋門外閑雜人等早被屏退,劉善早已領着方才在火海中劈出一條生路的年輕男子在外等候,一見慕容檀出現,立即迎上行禮。只那年輕男子仍舊直挺挺立着,一雙鷹隼般的眼睛不動聲色,卻滿是打量。

慕容檀亦是眯起雙眸,朝他細細望去。黃褐色肌膚,狹長雙眸,扁平面頰,皆線條粗犷,袖口露出雙手,手指習慣性彎曲,應當長年手握兵器,再加上即便身着寬大的書生長袍,仍然難掩的雄健氣質。

此人絕非中原人!

慕容檀心中立時打了個突兒,難道是——

“哈爾楚克。”

年輕人微愣一瞬,不愧是能将他蒙古諸部落震懾多年的燕王。他随即笑道:“王爺好眼力,正是本汗。”他一路隐姓埋名來到北平,生恐被人瞧見,如今終于見到慕容檀,再不用掩飾,天生的王者氣勢登時展露無疑。

卻說這二人俱是天生貴命,氣度不凡,此刻四目相對,越發令周遭空氣都緊張起來。

如今雙方形勢各有優劣,誰先低頭,誰便落了下風。

哈爾楚克到底更年輕些,他冒着生命危險,孤身潛入北平,卻見慕容檀如此鎮定自若,胸有成竹,絲毫不動聲色,終是沉不住氣,率先開口試探:“夜半竟有人敢在燕王妃房中縱火,燕王的日子也并不好過吧。”

慕容檀嘴角勾起一抹莫測的笑意,看得哈爾楚克越發懷疑過去收到的情報是否有假。

“我的日子再難過,也不必如堂堂蒙古汗王一般,隐姓埋名,流落他鄉,時刻擔憂被人追殺滅口。”

慕容檀說得不鹹不淡,卻直戳中哈爾楚克心坎。他到底年輕氣盛,原本胸懷大志,要替已故的父親達成重振蒙古的心願,誰料汗王寶座尚未坐穩,便生驚變,教他狼狽奔逃,只能一面顧着保命,一面伺機而起。

此刻在北平,争取同樣處境不妙的慕容檀的支持,是他最後的機會。

他咬緊牙關,将胸口噴薄而出的羞辱感強行壓下,垂着腦袋生硬道:“我們草原上的漢子,不如你們中原人喜兜圈子,王爺說得不錯,我的确身處險境,需要王爺的幫助。”

如此,便算是率先低頭服軟。

慕容檀目的達到,亦收起笑意,壓低聲道:“助你,于我又有何好處?我大齊與蒙古,素來敵對。”

哈爾楚克心知他是在逼自己亮出籌碼,遂微微閉目,再睜開眼時,才沉聲篤定道:“只要燕王助我重奪汗王之位,我治下之蒙古,五年內,絕不侵犯大齊之寸土。”

慕容檀聞言,卻忽然搖頭笑起來:“我慕容檀何時懼過蒙古?”

此話一點不錯,燕王鎮守多年,蒙古人皆聞風喪膽,只他慕容檀在一日,蒙古自然不敢來犯。可除此之外,他還想要什麽?

哈爾楚克咬着牙問:“王爺想如何?”

慕容檀收斂笑意,冷冽道:“加一條,不得與高麗勾連。”

哈爾楚克渾身一震,神色頓時複雜起來,難道慕容檀對他心中的打算,早已洞悉?高麗雖不與蒙古接壤,且國小民弱,卻因長年臣服大齊,得到了豐厚的財帛糧食,實力亦不容小觑。更重要的是……他的确已暗中與高麗王聯絡,欲求娶一位高麗公主。

他該如何抉擇?是否該放棄高麗,将全部身家皆壓在這位自身難保的燕王身上?

此刻的慕容檀面色平靜,眼中無波,只靜靜凝視着他,雖一字不發,卻自有一股心懷丘壑,萬事皆處變不驚,成竹在胸的氣派,令人不由自主便心生臣服。

哈爾楚克腦中閃過萬般猶豫掙紮,最後下定決心,微微低下頭顱,誠懇道:“請王爺借兵。”

“你要多少人馬?”

哈爾楚克年輕的面目上浮現出一抹仇恨的痛意,咬牙道:“若是燕王鐵騎,五千足矣。”如今的草原四分五裂,各方勢力皆零散不已,只需五千,他有十足把握,出其不意的将各部人馬收入囊中。

慕容檀笑贊:“不愧是額森的兒子,半月後許你人馬,本王便等着你的好消息。”說罷,他将劉善招來,領哈爾楚克安置。

臨走前,哈爾楚克于院門處停下腳步,回身神色複雜道:“寺中西側廂房所居何人?”

慕容檀凝眉:“如何?”

哈爾楚克道:“縱火者自西廂房出。”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