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求求你,(2)

他不喜歡等人,讓他等上一分鐘,他就會氣得跳腳的。”莫回嘴角上挂着虛弱的笑容,聽話地合上眼,不到五分鐘便再次沉入夢境裏。

小護士看着沉睡的莫回,低頭擦拭了自己眼角的淚,悄悄地從口袋裏掏出寫着巨額數字的支票,細心地平鋪在桌上用水杯壓住一角,以防支票被夜風吹走。

她起身,悄悄帶上病房門,她沒有勇氣看病床上的女人如何面對她深愛的人留給她的失望與打擊。

這一次入睡莫回做了一個好長好長的夢,夢裏是從八歲之後每一次與章淩碩的離別,是章淩碩每一次離開的情景。以前她總是只見到章淩碩離開的背影,這一次她卻能看到他的正面。她流着淚,哭着跑着追他,他的臉上卻挂笑輕松、愉悅的笑容,甚至步履都比她的輕快很多,那是她從未見到的一面。

原來,他每次離開都是這般的快樂嗎?跟她在一起就像帶着枷鎖般的沉重嗎?

夢的最後,是章淩碩攬着一個漂亮的女人,笑着跟她說:這是我的未婚妻。她看到章耀陽和何言臉上的笑容也是快樂的,沒有在面對她時的不屑和鄙視。

章淩碩、章淩碩……

莫回是哭醒的,她的眼淚浸濕了大半的枕頭,潮濕得令人心煩。她不敢動,怕牽扯腹部的傷口,依然保持着用濕透的臉頰緊貼着潮濕的枕巾的姿勢,一動不動。

病房裏沒亮燈,窗簾也拉上了,整個病房被黑暗填得滿滿當當。莫回張大着眼睛看着眼前的黑暗,黑暗裏浮現起章淩碩燦爛的笑臉,眼神裏卻沒有半分笑意。

他,一直就這般不快樂嗎?為什麽?

莫回是個很傻的女人,她學問也很低,她不知道自己被厭惡,不受歡迎,只随着自己內心的初心而發,按自己的想法對待別人,并希望獲得對方同等的對待。這就是現在的莫回。

沉思間,病房外的談話傳進她的耳內。

“護士長,你說,她知道了會怎麽樣?”這聲音是照顧她的小護士的聲音,聲音裏有濃濃的擔憂。

“要是我,我看到那麽多錢肯定會樂瘋,從此過着富婆一樣的奢侈生活,到時候什麽樣的男人沒有啊。誰會傻到守着一個不愛自己的男人!”這個聲音是負責照顧何言的護士長,嚴厲而冷漠,每次看到她總是用鄙夷的目光巡視着她。

“她應該很愛那個男的,不然不會睡夢裏都喊着他的名字。”如果不愛,誰願意冒着生命的危險切掉一邊的腎?

“愛?真是笑話!愛情是什麽,不過是有錢、有閑的白癡想出來忽悠平民老百姓的東西,吃不飽、穿不暖的,頂什麽用?還不如錢實在!”護士長的聲音很冷淡。

Advertisement

“可是,她真的不是這樣的人。她……”小護士還想解釋些什麽,話未到半便被護士長的話語給打斷。

“行了,你的職責是照顧病人,病人的隐私跟我們沒關系。”之後便是長長的腳步聲和靜默。

莫回心想,她們所說的病人一定像她愛章淩碩一樣的愛那個男人,要是不愛誰會想念到一到夢裏就喚着另一個人的名兒呢。

病房的門被輕輕推開,光亮像一把把尖銳的刀刺穿病房內深沉的黑暗,直接而銳利。莫回微微側了一下身體,将剛才淚水浸濕的位置擋住。

小時候章爺爺說過,眼淚是流給愛你的人看,讓他心疼的。她的眼淚,她只想讓章淩碩看到。

小護士撚亮房內的燈,見莫回醒了連忙走到床邊,眼神有些閃爍,害怕她聽見剛才的對話,于是開口詢問,“你醒啦,有沒有覺得不舒服的地方?”

“我很好。就是傷口疼得厲害。”莫回笑着,肚腹間火辣辣的疼感十分明顯。

“這是正常現象,因為麻藥退了,疼痛的感覺就會出現。不過你放心好了,過兩天就不會這麽疼了,需要耐心地忍一忍。”小護士口中說着,佯裝忙亂地整理病床上的床被,和并無太多東西的小桌子,刻意略過水杯壓着的紙張。

“嗯。”莫回輕應一聲。

病房裏一陣靜默,莫回有點不自在,她一向待不了太安靜的地方,因為心底容易出現恐慌,特別是現在。她每次剛睡醒都很害怕,尤其是在醫院裏,周圍所有的人都陌生,她的身體又疼得不能動的,更加深了她心底的恐懼,尤其現在依然沒見到章淩碩,她的心底更加的恐懼。

可是,她能如何,他總是忙着的。

為了打破沉默,她主動開口。

“你剛才跟護士長說的病人是女的吧?”她問,主動尋來一個小護士可能感興趣的話題。

“……是啊。”小護士暗暗吃驚,她還是聽到了。

“我真希望能和她交朋友,我和她的感情經歷很相似,我相信如果可以選擇,她會選擇和愛的人在一起,而不是巨額的金錢。畢竟再多的金錢也買不了愛情。你說呢?”莫回轉頭看小護士,眼角的餘光觸及到水杯下的紙張,上面的字體分外眼熟。

“是啊,女人總是難放下一些。莫小姐,你和你愛的人是怎麽認識的?”小護士拉過椅子,坐在床與小桌子之間,遮擋住了莫回探詢的視線。

“我們是青梅竹馬。”莫回憨憨地笑着,眉目間是小女人的甜蜜。

“真好啊,我最羨慕從小一起長大的情侶了。他對你一定很好吧?”小護士雙眼亮晶晶,表情誇張得有些假。

“嗯,小時候我常常被人欺負,都是他在旁邊幫我。我們的婚約還是他的爺爺幫我們訂下的,我手上的玉镯還是他爺爺給的呢,他老人家說是專門給孫媳婦的。”莫回語氣稍微輕快了些,胖臉上挂着淺淺的笑容。

緩緩擡起手臂,發現左手手腕上空無一物,完全不見她十分寶貝的玉镯子,怔愣了一下,胖臉上的笑意差點挂不住。

“後來呢?”小護士明白她在想什麽,因為她知道手镯的去向,趕忙問了個問題想轉移莫回的心思。

“後來,我就來這座城市找他,他也接受了我,他對我很好很好。如果不是他母親生病了,我們可能已經辦婚禮了。你應該也見過他,很帥,又高,人也很溫柔,能遇上這樣的男人是我的福氣……”莫回笑着,語氣慢慢地,像在重新感受那份珍貴的回憶,字裏行間都是濃濃的愛意。只是語氣間再也沒有剛開始那抹不可忽視的快樂,只剩下一份空洞的平淡與心傷。

說着說着,她悶咳了一聲,腹上的傷痛得她身子蜷縮起來,用盡全力抵抗這份痛感。

“真羨慕你,有時間我一定要聽完你們所有的故事。現在,你先好好休息,有事就拉服務鈴,醫院裏二十四小時都有人在的。”

“好。”莫回低聲回着,依然縮着肥胖的身體。

“需要留燈嗎?”小護士走到門邊轉身問。

“嗯,留着吧。”莫回露着笑容。

留着燈,她才好離開,是不?

病房的門被輕輕帶上,莫回伸出手顫抖地拿過水杯下的紙張,紙上是他的筆跡,字體蒼勁而有力,嚣張地展示在她的眼前,不留任何挽回的餘地。

這是他留給她的最後的禮物嗎?

莫回看着紙上的字跡,突然輕輕地笑了出來,眼淚也從眼眶裏滑落,滴在紙張上。

她終究還是賭輸了,她以為她用自己的腎可以換來有他的婚姻,殊不知,他從未這般想過。現在,獨自一人面對着巨額的支票,她才幡然醒悟,自始至終,他一直是在拒絕她的愛情。

兩千萬!兩千萬買她的愛情真是“值得”呢,簡直像天文數字。

她顫抖地拔開手上的針頭,幾滴鮮紅的血珠立刻從破了的口子溢出來,染紅了她蒼白的手背。莫回咬咬牙,掀被下床。幾天滴米未進,讓她腳一沾地就泛起一陣劇烈的昏眩。肥胖的身體撞到雪白的牆上,疼得她直打顫,微微彎着腰,胖胖的手離腹部的傷口有點距離,想碰卻不敢碰,短發因汗濕而粘在額上,腹部的傷口劇烈地疼着。

可肉體上的傷再深再疼,也抵不過他帶給她心裏的傷,像把利刃毫不留情地在心底翻攪,連皮帶肉傷得體無完膚。

她掙紮着微微站直身體,邁着有幾分蒼涼的腳步,緩緩打開病房的門,空空的走廊一如前天看到的一樣。她選了一側少有人走的樓梯,撫着旁邊的欄幹,一步又一步地走着。短短一段路竟讓她走走停停了一個小時,但是不管怎麽樣都需要撐下去,撐不下去她永遠也走不出這個黑暗的世界。

在要離開屬于他的世界之前,她還是想去一個地方,看看他是不是狠了所有的心,棄她于不顧。

終于,莫回大汗淋漓地走出醫院的大門,她伸手搖停一輛出租車。

開車的是一位中年老師傅。

半個小時後,出租車停在一棟奢華且熟悉的別墅大門前,莫回縮着身子緩緩下車。

“姑娘,要不要我在這兒等你?你看起來情況很糟糕。”出租車的老師傅探出頭熱情地問,微亮的車燈将他的面容打上了柔和的光芒,連臉上深深的皺紋也生動不已。

“不,不用了。”莫回強打起笑容,顫微微地走向曾經十分熟悉的別墅。

那裏曾承載着她生命裏最愉快的時光,幾乎每個畫面都有他。

莫回期待地看着眼前的別墅,只看了一眼,她胖臉上最後一點血色倏地消失,僅剩滿臉的慘白。

偌大的別墅不是往日的燈火通明,是一遍漆黑。心裏唯一的一點期待,頓時陷入無盡的絕望,像一朵盛開的美麗花朵只需一剎那便枯萎,沒有生命的花瓣在寒風中吹得一地的淩亂,飄搖。

山上的風很大,單薄的病號服緊緊貼在她胖胖的身體上,短發也被夜風吹得散開,直往圓臉上拍打着,很痛,她卻猶如未知。

她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黑白分明的眼不離別墅半刻,不理會時間到底過了多久,就想這樣放任自己的感覺直看。

“姑娘,我剛才看到別墅上有待售的牌子,是不是這家主人出國了?”出租車師傅疑惑地問。

她表情傻傻地,空白的,宛如一場斷片的電影,沒有內容。

“出國……”莫回喃喃念着這兩個字,反應不過來……

人總是如此的,聽到最壞的消息,總是一遍茫然,私心裏還期待這消息是假的。

許久後,眼淚從眼眶中滑落,身體驀地像被抽幹了所有的力氣,軟軟地倒在冰冷地地面,視線依然不離那曾經她住過的黑暗別墅。

“章淩碩,為什麽你要騙我,為什麽你又騙我……為什麽……”

“姑娘,姑娘,你振作一點……”莫回看着老師傅驚慌失措的面容,連一個陌生人都會心疼她,為什麽他不會。

章淩碩,為什麽你不會心疼我?!

為什麽你不會心疼我!

一個人對世界失望到什麽程度才會一蹶不振,莫回不知道。

當朝陽的第一縷光芒纏繞在她的身上時,沉重的眼皮被明亮的光芒刺得發疼,她緩緩地張開眼,那是一雙沒有任何神采的眼,胖臉上也是一片迷茫與慘白。

才一眼,她就知道自己是在車裏。

昨晚老師傅的出租車。

“姑娘,你醒了!來吃點東西填補填補。”說話的是昨夜的出租車老師傅,此時他坐在駕駛座上正透過後視鏡留意她的動作,見她醒來後趕忙遞了份熱乎乎的油條和豆漿。

莫回沉默地接過,小口小口地吃着,口腔裏味道全無,咬下去都是苦澀,卻也還硬吞下去,這是第一次有人給她買東西,她想好好珍藏。

老師傅看在眼裏,他這把年紀第一次見一個人可以這麽安靜,安靜到連周圍的空氣都是靜止的,而她吃東西的模樣,悲傷得幾乎讓他一個大男人差點掉淚,他清了清微微酸澀的嗓子,說道:“昨晚打算送你回醫院的,但想想還是等你醒了自己的做決定。”

但是她即使在昏迷也一直在叫一個人的名字,那是用生命在叫喚,低沉而滄涼。他轉頭望了望窗外,窗外還是那棟奢華的別墅,能住在這裏的人非富即貴。他在T市開了這麽久的車,也沒來過這裏幾次,能住在這裏的人跟出租車是扯不上聯系的。

這樣容貌的女人,很難與富家、官宦子弟扯上聯系。老師傅想着,可這姑娘的悲傷是真實的。

莫回依舊沉默,東西吃了幾口就再也咬不下去,幹硬的油條就這麽卡在喉嚨裏吐不出來也咽不下去,讓她黑白分明的眼睛裏泛起一層濃郁的水光。

“姑娘……”老師傅喊了聲,發現聲音卡在喉嚨裏一片酸澀。從後視鏡看見莫回一直低着頭,像個乖巧的小朋友,只有清亮的水光一直從低着的頭顱間大顆大顆地往下掉,滴落在她的病號服上泛起一圈又一圈黑黑的濕潤。

老師傅艱難地咽了咽口水,有點茫然了。

“姑娘,你看看你想去哪裏。老師傅我載你過去,女孩子家的找幾個貼心的朋友說說心裏話,心裏會好受很多的。別一個人悶着,對身體不好。”

過了很久,莫回終于控制住自己的情緒。

“謝謝你,韓師傅!”這個聲音像風暴過後留下破敗不堪的的殘缺,滄桑而心酸。

“你怎麽知道我姓韓?”老師傅驚訝地看着莫回。

莫回指了指夾他夾在後視鏡旁的工作證,他是為數不多對她好的人之一,她想她能記住他。

老師傅失笑,看了眼手腕上的表,“這才像年輕人的樣兒,想去哪兒?在八點前老師傅我就是你的專職司機,現在是六點五十分。”

“我想回家……”

她想回家,想回家。

這世界上誰都不要她,至少那個地方是要的吧,他們會要她的吧?

拖着被耗得快垮下的身體,乘了四個小時車,莫回終于回到回憶裏的小村落。

莫回期待的家,早已沒有她的房間,她原來的房間被改造成了家裏的雜貨房,所有髒亂的東西都堆在裏面。莫家二媽只好臨時在大廳搭了鋪了床讓她睡下,家裏沒有多餘的被了,只有一床泛潮的床被。

晚飯時,莫實平與莫家小弟回來了,莫實平的态度一如多年前,帶着莫名的仇恨,在晚飯的時候看了莫回一眼,便再也其他的表示。倒是莫家小弟先是一愣,然後年輕略顯稚嫩的臉上燃起熊熊怒火,若不是莫家二媽在廚房裏叫他,他十有八九會像小時候那樣撲上來,把她揍成一個豬頭。

莫回看到莫小弟的那一剎那,才發現曾經常常欺負她的小霸王,變成了一個俊朗的大男孩,高高的身形,燦爛的笑容。他,和章淩碩一樣,都是耀眼到她這種女生永遠也無法與之相攜相伴。她,突然湧起一陣深刻的自卑。那種感覺像曾經認為大家都是同樣等級的群體,突然有一天發現所有的人都很明亮,只有你一個人不起眼,沒有任何惹人愛憐的地方。

那樣的自卑,那麽急切,甚至是帶着巨大的恐慌感與驅逐感的。

“出去了還回這窮鄉僻壤做什麽。”這話是莫家小弟在廚房對着莫二媽說的,聲音不大,還是被她不小心聽到的。

這裏也不再歡迎她了嗎?

莫回苦笑着,把大廳木質沙發清理幹淨,抖開被子,彎身躺下。

莫回抱着泛潮的被子,輕輕卷了起來,鼻間還有濃濃的黴味,聞着讓人鼻酸。

她整個人都裹進棉被裏,看起來像一個肥大的蠶繭,而她是在作繭自縛。躺好之後,她張着看了看漆黑的屋頂,眼神平靜無波,聽着裏屋的人讨論她的去留。

“爸,媽。我不想看到她,讓她走!”還是莫家小弟的聲音。

“你這孩子怎麽說話的?再怎麽說她都是你姐。”莫家二媽微微低聲訓斥着。

“是又怎麽樣?媽,你不是也不喜歡她嗎?現在怎麽突然替她說話了。”莫家小弟語氣裏十分不滿。

“她這次回來有點奇怪,身體好像出問題了,做什麽事都是慢慢的,在家休養一陣也好。雖然不是親生的,但也不能在這個時候把她往門外推。”莫家二媽嘆了口氣。

聞言,莫回圓臉上扯出一朵小小的笑花。原來……原來這世上還有人要她,她不會到哪兒都被人抛棄了,是不?

沒有血緣也沒關系,她願意像親生女兒一樣對待二媽,只要她要她。

“當年她走的時候我和她就已經斷絕父女關系了。現在被男人抛棄了之後,才知道回來。既然她見也見過了,明天就讓她走,免得我們莫家人因為她被全村的人戳脊梁骨。”莫實平大聲吼,完全不怕莫回會聽見,反而是期待她能聽見。

他的聲音裏還有份隐隐的恨。恨?一個父親為什麽會對自己的女兒有恨?是恨她當年為了章淩碩與他決裂嗎?

莫回不知道,她不知道。

“再怎麽不是,她也是你的女兒!你不能在她脆弱的時候把她趕走……”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