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愛情的脈絡【四】

【10】

Mark通過胃痛和耍賴,晚上順利留宿Eduardo的套房。

他無辜地對Eduardo表示自己什麽都沒帶,除了筆記本之外。以此證明自己确實誠心來解釋,并不是故意要留宿,想跟他過一晚。

事實上,連Mark自己都想不到運氣竟然能這麽好。

Eduardo只好為他買了一些酒店提供的棉質T恤和睡褲,上面沒有任何圖案,但是幹淨舒服,作為另一種睡衣。

他撕開密封的包裝,把嶄新幹淨的整套衣褲遞給Mark。

這真是太貼心了。

Mark從來不喜歡酒店的睡袍,那礙事又很熱。睡覺的時候穿T恤就舒服多了,以前在柯克蘭,他常常把帽衫或者外套一脫,撲到床上就呼呼大睡。

Eduardo在洗澡的時候,Mark打開自己的Facebook主頁,忍不住發布了一條狀态。

“七年沒見的朋友,還記得我的習慣。”

Facebook暴君這條莫名其妙的狀态一更新,還在加班的猴子們就看到了。

他們刷新的速度之快,非常讓人懷疑到底有沒有在認真工作。

接下來就是一波接着一波的留言。

技術部的猴子們很多都是幾年元老,跟Mark的關系非常好。當然,平時也是他們被罵得最多,皮都被罵實了,死豬不怕開水燙,說起話來跟跑火車一樣,格外放飛自我。

“Boss和誰一起度假?!”

“大帝,你有什麽習慣是全世界不知道的嗎?喝紅牛還是啃甘草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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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ss你确定不是你朋友看報紙和雜志知道的?”

“大帝,你知道你的習慣已經被記者和編輯們寫爛了嗎?”

“《馬克·紮克伯格不可不知的12個習慣》裏的嗎?”

“我猜是去年八卦小報的那篇《Facebook大帝30個鮮為人知的生活小愛好》有寫的!”

“所以到底是什麽習慣?”

“肯定是挖金槍魚罐頭之類的”

“七年沒見?吃驚!!!難道……不可說?!”

“不可說是什麽習慣?”

“大帝有什麽習慣是不可說的?”

“七年???????????!!!!!”

“???不可說??不可能!!!”

Mark翻着那些猴子們的評論,越翻臉色越難看,越看心情越郁悶。

沒一會兒,Felix的評論出來了。

當時Felix躺在床上刷Facebook,立刻看到Mark的狀态。

他翻了翻下面自家猴子們潮水一般的評論,呵呵一笑。

圖樣圖森破啊,活該你們常當出氣筒。

Felix噼裏啪啦敲鍵盤留言:

“絕對真愛”

Facebook年輕的卷毛暴君盯着“真愛”兩個字,臉上一秒多雲轉晴。

正高興着,Eduardo用完浴室出來了。

“Mark,去洗澡吧。”他用浴巾擦着濕漉漉的頭發,臉上被水汽蒸得有點紅。

Mark手一抖,快速關掉了筆記本上的頁面。

“怎麽了?”Eduardo看他像做了虧心事一樣慌慌張張的。

“哦。”卷毛CEO迅速恢複面無表情:“我現在就去。”

等Mark洗好澡出來時,Eduardo正坐在沙發上看經濟雜志,手裏還拿着吹風筒。

他深棕色的頭發已經吹幹了,正蓬松松、軟趴趴地搭在額頭上。見到Mark出來,Eduardo将手裏的吹風筒往Mark的方向舉了舉,示意他來拿。

“吹幹頭發吧,要感冒的。”

Mark又“哦”了一聲,乖乖走過去。

“今晚我睡沙發,你睡卧室。”Eduardo說。

這是個單人套房,只有一個卧室。

Mark不願意,他搖頭,“不不,不能這樣。”

Eduardo看着他。

Mark難得很有‘客人’的自知之明:“你太高了,Wardo,沙發會讓你睡得很不舒服。”

這話讓Eduardo輕輕笑了一聲,他沒有堅持,聲音都是暖和的:“那好吧,晚安,Mark。”

Facebook的卷毛CEO看着巴西青年走進卧室,那裏很快亮起柔和的床前燈。

Mark快速把頭發吹幹,就關掉客廳裏的燈,蜷縮在沙發上了。

他身上蓋着Eduardo給他的另一套被褥,潔白的被子和柔軟的枕頭,散發着幹淨的味道。

從房間裏瀉出來的淡黃色燈光讓Mark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卧室裏面的可是Eduardo,他埋怨過、背叛過、怨恨過,卻仍舊無法抵抗本能而牽挂想念了多年的人,而此刻近在咫尺了。

想到這點,Mark充滿希望,他很快安然入睡。

Eduardo聽到客廳動靜的時候還沒睡。

過去兩年,Eduardo連續在一個飓風災後重建援助基金中,每年投五百萬美元,恰好最近基金給了他資金流向明細報表。

Mark睡在外面這個情況讓Eduardo心情複雜,而數字可以幫助他平靜下來。

他看着看着,時間一下就過去了。

Eduardo忽然聽到客廳裏重物落地的悶響,他吓了一跳,連忙翻身下床看看發生什麽事了。

客廳裏Mark睡得滾下沙發,正一臉茫然地慢慢爬起,趴回去縮進被子裏,沒過一分鐘,又呼呼睡過去了。

卷毛CEO的身高盡管跟其成就完全不成比例,但在沙發裏還是顯得有點舒展不開,最重要的是沙發很狹窄,他不得不縮起來。

那肯定很不舒服。

Eduardo抱着手臂站在房間門口看了好一會兒,短短十五分鐘裏,Mark就因為翻身或把手臂探出被子而差點再次滾到地上去兩次。

Eduardo走過去,拍了拍那坨拱起的被子團。

“Mark,Mark。”

Mark睜開惺忪的眼睛,疑惑不解:“怎麽了,Wardo?”

“別睡這裏了,進來吧。”Eduardo說。

“什麽?”Mark很懷疑自己聽錯了,或者在做夢。

“沙發不好睡。”Eduardo說。

Mark花了一秒時間就反應過來,頓時睡意全無。

“哦。”他面無表情地站起來,心裏卻飚速竄過大量沒有任何意義的代碼和字眼,在瘋狂的代碼彈屏裏,Mark抱起自己的被子和枕頭,慢吞吞趿着拖鞋,跟Eduardo進了房間。

卧室裏的床有兩米寬,足夠兩個人同睡。

因為Mark進來了,Eduardo就不再看資金流向報表。他關掉床頭燈,對Mark說了聲“晚安”就準備睡覺。

卧室裏陷入黑暗,剛才在客廳困得閉眼就能睡着的Mark,現在倒睡不着了。

他太緊張了,睡意全無。

但Mark很快注意到Eduardo睡在床的另一側,他背對着自己,身體幾乎貼到床沿,只占據了寬大的床很小一塊地方。

“Wardo。”Mark低聲喊他。

過了好一會,Eduardo才回答,好像他剛剛已經快要陷入夢鄉了,“怎麽了?”

“你快要掉下床了。”Mark小聲提醒,“你可以……如果你願意,當然,可以睡過來一些。”

“不用了,”Eduardo打了個小小的哈欠,“我習慣這樣睡。”

Mark認為他在敷衍自己,這個借口太侮辱Mark的情商了。

“你沒有這樣的習慣。哈佛裏艾略特樓的床有1.5米寬,你現在的家顯然也不會買一張很小的床。”

Eduardo對他的質問沒有做出回應,讓Mark更加懊惱了。

“你以前在柯克蘭睡我的床,總是躺在中間,我要睡覺便不得不把你往裏推。”Mark喋喋不休,“如果你不樂意,我可以回去睡沙發,Wardo,你沒必要這樣,真的。”

Eduardo的身體姿态流露出來的緊張和僵硬,讓Mark有點後悔跟着他進來睡床了。

他寧願自己在外面那張沙發上一晚滾下去十次八次,也不希望看到Eduardo因為想遠離他而小心翼翼地貼着床沿睡覺。

“Mark。”

Eduardo終于打斷他,“睡覺好嗎?我不想對你說第三次晚安了。”

“哦。”Mark立刻閉了嘴,不甘不願地說:“晚安……”

但盡管如此,Mark還是睜大了眼睛,他擔憂地看着睡得遠遠的Eduardo,怕他睡着睡着也像自己剛才那樣滾下去。

但是Eduardo很安靜,幾乎一動不動,連呼吸也很輕淺。直到他竟然翻了個身,Mark才意識到他早就睡着了。

在Eduardo均勻柔和的呼吸裏,過去很多事情像春天的河面,終于開始融冰,流水般在Mark的記憶中,重新變得鮮活而充滿生命力。

【11】

後半夜的時候,Mark被Eduardo細微的動靜驚醒了。

Eduardo就睡在他身側,同一張床上,Mark是怎麽都不可能睡得很沉的。

他有點急促的呼吸驚動了Mark,那就像喘不上氣一樣,嘴裏溢出模糊不清的呓語。

Mark頓時睡意全無,他輕輕挪到Eduardo身邊。

借着窗外透進來的霓虹燈,Mark看到Eduardo閉着眼滿臉痛苦,額頭上布滿薄汗。

他不知道Eduardo夢見什麽,非常擔憂,只好輕聲叫喚。

“Wardo?Wardo?醒醒。”

但或許是Mark叫的聲音太輕了,Eduardo沒有醒來,依然沉湎在睡夢中。他表現出一種窒息的模樣,張了張嘴,卻沒有吸進氣。

Mark發現這個後急壞了,伸手想把他搖醒。

“No……0.03%……”

Eduardo的夢呓很含糊,但Mark還是摸到了詞語的輪廓。

“I'm on my way……”

他的手指剛碰到Eduardo,就被這句夢呓刺痛。Mark像摸到的是燃燒的烈火,被狠狠地燙着了,他猛地收回手,指尖的灼一直痛到心髒。

他一瞬間像是回到了當年的質證桌。

那幾個詢問股份變更的問題非常刺耳且令人尴尬,但是Eduardo走神了,他甚至讓律師重複了一次,才回答出四個it wasn's和一個0.03%。

0.03%是個正确的決定。

七年前和七年後,Mark對這個判斷都沒有絲毫的動搖。

那時候的Eduardo就像孩子的父親,宣稱他愛着他們的孩子,卻始終愚蠢地搞不清孩子是男孩還是女孩一樣。

這樣的父親太危險了,錯誤的認知會導致錯誤的培養方式。

那可是他的帝國、他的巨艦,他要征伐、他要離港、他要遠航。Mark所想做的、所要做的,遠比賺錢這件事偉大得多,更妄論那些廣告。

而Eduardo的所作所為卻都在竭力地把他留在原地,所以他必須砍斷那根溫柔的纜繩。

當年的Eduardo理應明白這些,明白Mark的想法,明白Facebook的偉大和精妙,明白他該站在Mark身邊,明白一切他希望他能明白的。

但Eduardo沒有。

Mark對他的巨大期待是一點一點落空的。

最後,他很失望,無比的失望;然後又是憤怒,憤怒Eduardo的不理智。

他是這麽的聰明,又從來理解Mark,Mark至今都難以置信Eduardo當年怎麽會想不明白這些。

資金被凍結的那天下午,Mark怒火中燒,負氣認定了Eduardo不是想不明白,而是根本沒有真心想和自己一起做這份事業。

所以那天,他拿着無法兌換的支票回來後,找到Sean,開門見山地說:“我想讓Eduardo離開Facebook,這得怎麽做?”

Sean回答:“如果這是你的想法的話,接下來具體的操作,我們可以咨詢律師。”

在把訴求說完後,Mark問律師的第一個問題是:“有什麽辦法可以讓我的聯合創始人,Eduardo Saverin感到不那麽難過?”

“這不可能,”律師很快回複郵件:“沒有人會坦然放棄自己的東西。”

Mark沉默了一段時間。

如果以他思考的速度而言,這段沉默已遠遠超過他平時思考難題的時間。

那時Facebook的運行和完善耗費了Mark大部分的精力;而在推廣上,Facebook正處于激烈的競争中,Mark攻陷MIT、斯坦福,劍指常春藤,下一步要征服全美國所有大學,然後是歐洲,乃至全世界都在Mark的版圖中。

他要當成吉思汗,但他征服的步伐必須比成吉思汗征服歐洲更快;他要當拿破侖,但絕不允許自己重現拿破侖的滑鐵盧。

Mark的壓力前所未有的巨大,沒有太多時間,也沒有餘力去兼顧Eduardo的事情。

他至今還記得那天自己回過頭看到的一切。

Dustin連續編程20小時而趴在桌上睡覺,旁邊放着三個喝空的紅牛罐子;兩個實習生熬得雙眼布滿紅血絲,依然盯着屏幕,手指一刻不停飛快地敲擊鍵盤;Sean倒是衣冠楚楚,然而臉上依然是掩不住的倦容。Mark自己休息的時間則是他們之中最少的。

手裏那張空頭支票讓他覺得Eduardo在這棟房子裏放了一把火,很可能把他們所有人的努力都毀于一旦。

所以最後Mark下了決定,終于交代律師。

“如果他總得難過,那麽我們用最快的辦法完成這件事。”

他們花了一個下午的時間讨論,然後律師按照Mark的要求,拟定了最直接的方式。

Sean沒想到Mark會采取這種辦法,因此抱有不小的疑慮:“他會簽嗎?哪怕是個學生,Eduardo也足夠精明。”

Mark盯着律師在郵件中發給他的草拟合同,保證道:

“會的,他會。”

然後他撥通了Eduardo的電話。

在把合同給Mark過目時,律師曾經警告他:

“這是違反誠信原則的,你将承擔巨大的風險,很可能你會什麽好處都拿不到,并且付出非常大的代價。”

Mark回答:

“不,我能拿到絕對的控制權,這就夠了。”

果然,如律師所說的,Eduardo一紙訴訟索求六億美元。

他轉身,對Mark說:

“我是你的朋友,Mark,你唯一的、曾經的朋友。”

所有的律師都憐憫地看着Eduardo,然後又用複雜的眼光看向Mark,仿佛他是什麽十惡不赦的大混蛋,包括Sy。

而Mark聽到這句話時,盡管他面無表情,但心髒幾乎緊縮成一個點,然後巨大的憤怒以這個小小的點為圓心爆發。

不,你不是。

如果你是,你為什麽不去理解我最傑出的創作;為什麽不像一個真正的朋友那樣、像Chris和Dustin一樣,在我身邊支持我,在這事上連Sean Parker都比你稱職;為什麽不在我壓力最大、最需要你的時候來帕羅奧圖;為什麽輕易凍結資金;為什麽我們坐在這裏任由雙方律師互相攻擊對方?

Mark是個攻擊性很強的人,他被指責,總要十倍八倍地回擊。Sy曾語重心長地希望他遏制一下自己的攻擊欲,否則這對訴訟很不利。

而Eduardo說自己是他唯一朋友時,是Mark在整個質證期間最想反擊的一刻。

但是什麽阻止了他的回擊?

是Eduardo蹲在校管會外等他出來時的身影;是Eduardo小雪夜裏來H33時落在他Prada大衣上的幾片雪花;是Eduardo和他一起漫步在哈佛校園時說出的各種充滿荷爾蒙色彩的笑話;是Eduardo陪他聽比爾蓋茨演講時百無聊賴的小動作;是Eduardo和他一起坐在大教室倒數第三排時認真寫的筆記。

是他給Eduardo的柯克蘭門卡;是他跟Eduardo闡述Facebook點子時的興奮,是他想立刻和Eduardo分享的渴望;是facebook幾百萬個賬號裏的順位第七個;是放在Facebook版頭上,和Mark Zuckerberg名字并列的Eduardo Saverin;是當Eduardo說自己父親也會為此驕傲時,Mark心底的得意和愉悅。

更是他雨夜裏懇求Eduardo的那句“我希望你留在我身邊”。

因此,Mark什麽都沒說,他只是沉默地看着Eduardo,心被Eduardo那句質問撕裂成兩半。

Mark不是機器人,他也有感情。

訴訟結束後很長一段時間,Mark提起Eduardo從來沒有好臉色。

Eduardo是Mark的逆鱗,誰要是敢提一句,Mark立刻就發火。

別說是Facebook裏的員工,哪怕是Facebook的投資者和合作者,提起Eduardo Saverin,Mark起身就走,洽談立刻就要結束。

Chris在這種事情上給他收拾過很多次爛攤子,以至于幾乎精疲力盡。

Mark的暴躁脾氣就是那時候廣為流傳的。

他被媒體诟病,被評論家攻擊,但有意思的是,全世界又都有志一同地表示了對他的“理解”,認為那是Mark價值六億美元的憤怒。

可是有一年的游戲之夜,Chris沒來,Dustin和Mark沒了約束,拼命喝酒打游戲,到後半夜就喝得酩酊大醉。

Mark倒在沙發上酣睡,Dustin卻忽然發起酒瘋把Mark搖醒。

“Mark,你能不能不要恨Wardo?求求你,Mark。”

“沒有。”Mark聽見自己下意識用前所未有的溫柔聲音回答,“我怎麽會恨他?我一直希望他能在我身邊……但他從來不願意……從來。”

那天次日的清晨,Mark醒來,昨晚的事如潮水般湧來,他忽然意識到,長久以來對Eduardo的怨憤,不是恨。

而是痛苦。

真真實實的痛苦,巨大、沉重、難以啓齒的痛苦。

Mark不想承認自己的痛苦,也不知道痛苦來源自哪裏。正确的事情為什麽會伴随疼痛?而且即使有,那六億美元也足夠彌補一切。

所以他将痛苦叫作憤怒。仿佛換個名字,自己就能穿上堅硬的铠甲。

但是年年月月過去,Chris走了,Dustin也離開了,當只剩Mark一個在操控Facebook這艘巨艦時,他做事處世,也不再能像當年一樣任性地憑着一股狠勁只走捷徑。

Facebook孤獨的國王終于迫不得已正視自己的內心。

那天,Mark花了半天時間躺在狂歡過後空蕩蕩、亂糟糟的公寓裏,把一切都想明白了。

Eduardo是他的逆鱗,沒錯。

然而,逆鱗之所以是逆鱗,因為那是Mark最柔軟脆弱的地方。

Mark沒錯,0.03%。

但他又真的錯了,錯在那句“I need my CFO”。

那是他的謊言,他的刀,他所有痛苦的根源。

千千萬萬種方法,Mark選擇了最快捷卻最糟糕的一種,用信任狠狠地、沒有餘地的傷害了Eduardo,也殺死了自己的心。

【12】

Eduardo慢慢睜開眼時,Mark還沒來得及退回床的另一側。

他們面對面,僅僅只有20厘米的距離。Eduardo一切表情Mark都不會遺漏。

他惶恐地看着Eduardo,一時間不知道該怎做什麽。

Mark很少有害怕什麽的時候,但在這一刻,他膽怯了。他唯恐在這樣一個難得的夜晚,終于真的看到了Eduardo可能已經在心底深藏多年的、對他的恨和譴責。

Chris告訴過他,因為自己,Eduardo成為整個哈佛乃至矽谷的笑話,Facebook有多成功,Eduardo作為失敗的案例就有多經典。

世界上再不會有人有興趣去知道Saverin家的幺子多聰明,他大二就是哈佛投資協會的主席了;他13歲就破過國際象棋的世界紀錄;他沉迷天氣,并計算出公式,一個暑假在石油期貨上就賺了30萬美元。

大家只是津津樂道他有多愚蠢,才會被Mark Zuckerberg用這麽簡單的方法踢出Facebook;所有大學的教授們一遍遍地在課堂上把他引為經典案例,希望學生引以為鑒。

但Eduardo看他的眼睛裏并沒有流露出Mark害怕的那些。

他的眼睛因為濕潤而晶亮,沒有一丁點的恨。

他只是直直地看着Mark。悲傷在無言的沉默中漸漸化為淚水,安靜地從Eduardo眼角滑落,隐入鬓角。

Chris曾經問他:“你知道你毀了Edu嗎?”

Mark憤怒地回擊:“沒有誰可以被另一個人真的毀掉,除了他自己!”

“哦,偉大的Mark Zuckerberg,”Chris那回暴怒得摔掉手上的文件夾:“現在你的說話程序裏甚至編寫進海明威說話模式的代碼了嗎!”

Mark一直對一切假裝看不見,他不在學校,不會知道大家都是怎麽議論Eduardo的,托他聲名遠揚的暴躁脾氣,也不會有人敢在他面前提起Eduardo Saverin的名字。

但事實上,他知道,他什麽都知道,他只是假裝漠不關心。

Mark不斷不斷地告訴自己,Eduardo很堅強,他給的挫折不算什麽;他也很優秀,假以時日,所有人都會重新認識到這一點。

所以沒關系,Chris說的只是情感過度的誇張之詞。

Mark多年來強迫自己不要去想這些,可當面對Eduardo,他根本做不到無動于衷。

Eduardo僅僅一滴眼淚,就足夠擊碎Mark鋼鐵一樣堅硬的心。

去年在杭州,Mark見到Eduardo,他最想說的其實并不是“很高興見到你”。

而是,“Wardo,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如果不是眼淚的存在,Mark不會察覺到Eduardo在哭。

Mark的心揪痛着,他想說“別哭,Wardo”,可Eduardo張了張嘴,Mark知道他下一刻就要開口了。

他會說什麽?

Mark已經做好了接受Eduardo遲來七年的質問的心理準備。

但是Eduardo只是迷茫地看着他,低聲問:

“你為什麽不叫醒我?”

“什麽?”

Mark愣了,他摸不着這話的意思,自然不知道該怎麽作答,只好說:“我剛剛喊你了,你沒醒來。”

“你答應我的,”Eduardo看着他,聲音難過地哽咽着:“那天為什麽沒叫醒我……”

“Wardo?”他沒有來由的問話,讓Mark有點慌,他忍不住伸手去摸Eduardo的眼角,用他不可能有的溫柔聲音低聲問他:“你夢到了什麽?”

他碰到Eduardo眼角的手指,讓Eduardo瑟縮了一下。随後,他眨了眨眼疑惑地看着Mark。

然後那雙迷蒙的眼睛漸漸清明,Mark這才明白剛才Eduardo根本沒睡醒。

“……我好像做了噩夢。”一分鐘後,Eduardo真正清醒了。

他注意到自己的失态和外露的情緒,似乎有點難以置信。他瞪着Mark好一會兒,等再次開口時,聲音已經徹底冷靜下來了。

“抱歉,Mark,吵醒你了。”

飓風霎然而止,洶湧的海面瞬間風平浪靜。

“沒關系。”Mark說。

他握了握拳,指尖上那點淚水很快幹在手心。

而Eduardo的眼角被淚水沾濕,尚未幹透,臉上卻已經恢複的冷靜,令Mark産生了一種被拒千裏之外的挫敗感。

“沒關系……Wardo。”Mark失落地又強調了一遍。

哪怕他們躺在同一張床上,Mark也很清楚Eduardo不會跟他談什麽心。

“只是,你……是不是有夜間陣發性呼吸困難……”他調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緒,有點擔心地問,嘗試着換個方法繼續談話。

事實上,Mark不想承認,但他真的被吓着了,當看到Eduardo喘不上氣仿佛窒息一樣的表情時。他開始考慮要不要研發什麽運動表帶或者睡眠表帶,來監控Eduardo的睡眠狀況。

要知道,Eduardo在新加坡,他們有十幾小時的時差,當Eduardo睡覺的時候,自己正好是工作時間,可以看着。

“哦。”Eduardo自己倒是不太在意。

Mark沒再說話了好一會,但在Eduardo以為他終于令人省心地去睡覺時,Mark又說話了。

“你得去檢查下支氣管疾患或者是否有心衰的情況。”這次他加重了語氣。

好吧,想想也知道,哪怕自己做出那種表帶,Eduardo也不會樂意帶着的。

“我很健康,Mark。”

Eduardo愣了愣,Mark的追問和建議沖淡了兩人間尴尬的氣氛。

Eduardo看上去甚至想翻白眼了。

“定期體檢,沒有問題。”

“那你一定是生活壓力太大,過度勞累。”Mark又說。“你該減少活動量,生活也規律一些。”

“這些話由你來說可真奇怪,一個加班狂和紅牛達人。”Eduardo說:“我再說一遍,我沒有任何問題,也沒有太多壓力,我現在生活過得非常好。”

“但你陣發性呼吸困難。”Mark說。

“我說了,我做噩夢了!”

Eduardo不明白他們為什麽三更半夜不睡覺要讨論身體健康的問題,這讓他非常抓狂。

“我夢到自己在深海裏溺水了,所以才呼吸困難。”他不得不解釋。

“那是因為你呼吸困難,才會做這種夢。”Mark說:“邏輯錯了,Wardo。”

“晚安,Mark!”

Eduardo憤憤地轉身背對着他,最終還是說了第三次“晚安”。

簡直有毛病,說三次晚安都睡不了覺,是怎麽回事?

“Wardo,”Mark在他背後又問:“你是不是曾經溺水?怎麽會做這種夢?我知道你喜歡沖浪,喜歡潛水之類的極限運動,那些都很危險。”

“沒有!有也和你沒關系。”Eduardo說:“是的,我知道極限運動都危險。而擊劍不危險,下次我會去試試學擊劍的,好了嗎,滿意了嗎,Mark?”

“這很好。不過我還是想建議你去心理醫生那裏檢查是否有PTSD。”Mark锲而不舍:“如果你真的曾經溺水的話。”

“你覺得我真的會溺水嗎?!認真的?!我可是在邁阿密長大的!”Eduardo崩潰:“我要睡覺!”

他掀起薄被,一把蓋到頭上,把自己整個裹起來。

“哦。”Mark退回另外半邊床,“Wardo,你這樣呼吸不順又要做噩夢了。”

“Shut up!Shut up!Shut up!”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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