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愛情的脈絡【八】 (1)
【28】
Mark和Eduardo認識于Mark入學哈佛的第一個學期,在一次無聊至極的猶太兄弟聯誼會上,Eduardo主動走向了他。
那是很多年前了,但時間沒有讓記憶褪色,那天的一切在Mark一次次的回憶中變得更加鮮活和深刻。
在Mark的記憶裏,那個質量極差的吧臺異常突兀,但是好像除了Mark外,會場裏所有人,在荷爾蒙的誘惑下,有志一同地對劣質吧臺掉漆的邊角視而不見。
金發碧眼的女孩們在旁邊游走,妖嬈恣意,低領的衣服裹緊她們曲線美麗的身體,飽滿的胸部呼之欲出,還有環繞在她們身邊的各種男孩們。
Eduardo就是在那時候,避過狂歡的學生們,一步一步走向Mark。
他像被命運女神牽引,又像被愛情女神蠱惑。
彼時的Eduardo,穿着合體的休閑西裝,眼裏帶着幹淨清醒的笑意,沖Mark伸出手。
毫無保留地給了Mark他最寶貴的東西。
多年後的今天,Eduardo安靜地站在博洛尼亞的酒店門前,風度翩然優雅,時光、挫折和成功,共同塑造了Eduardo,把他從少年變成了紳士。
他遞給Mark一把傘,笑着對Mark說“再見”。
即使承受了那麽多,Eduardo依然願意善待Mark。
Mark要走了,他送他離開,還不忘拿上一把傘給他遮風擋雨。
Eduardo從來不是個睚眦必報的人,在他們彼此傷害得最厲害的時候,是他最先心軟,提出退讓,建議和解。
他也永遠不會讓Mark像自己當年那樣,長途跋涉,一身疲倦,在滂沱大雨中淋得濕漉漉的,還傷透了心。
Eduardo在最後一刻,依然溫柔得像哈佛時那個沒被Mark傷害過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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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一直在下。
司機頻頻從後視鏡裏看這位雨夜乘車的旅客。
他有點擔憂,因為這位年輕人好像在哭。
盡管他沒有發出任何哽咽,而僅僅只是将自己的臉埋在臂彎中,并用雙手用力抱緊自己,好像這樣就能稍微緩解某種難以忍受的痛苦。
熱心的意大利人似乎很想說點什麽,在這個浪漫的國度,眼睜睜看着旅客傷心也是一種罪過;當然,如果他身體不适,就更應該得到一些關心的問候和幫助了。
但正在司機斟酌着用詞的時候,Mark緩慢地擡起頭坐直了。
他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很平靜,平靜得好像連呼吸都沒有,眼角還殘留一點潮紅,水汽蒸發得太快,令他看上去臉上每一道線條都是鋒利冰冷的。
Mark沉默地靠在後座的座椅上,側頭看着窗外。
車窗的玻璃上早已被雨水洗刷模糊。
Mark其實什麽都看不見,這麽大的雨,哪怕是霓虹燈,也只能在厚重的雨幕裏透出一點仿佛掙紮似的光。
他就只是看着。
他就像諾亞方舟的幸存者,看着這個被淹沒和毀滅的世界,而只能順從命運,接受懲罰,無能為力。
在過去這些年,哪怕Facebook擴張得最艱難時,或險些被收購時,Mark都不會感覺無能為力。
而他至這一刻為止,還是渴望着Eduardo,那個曾經很可能會成為他的溫柔愛人的巴西青年。但Mark不能無視戰火過後一片廢墟滿目瘡痍的愛情之地。
他從來充滿掠奪進攻的欲望,是個極其出色的創業者,卻注定不是一個好的情人,他習慣裹槍帶劍,可僅憑這些,能重建一切,而不是重蹈覆轍嗎?
他不知道,也缺乏再次嘗試的勇氣。
Mark知道司機頻頻關注他,廣播裏拜倫的情詩早已經念完,後來又換了一首葉芝的,再然後是爵士樂。
但Mark已經不在意了。
那些雨、情詩和音樂,或者說整個世界,在這一刻都跟他無關了。
回憶在Mark眼前的雨幕中,一點點逆着時光開始倒退。
他們心灰意冷的漫長分離、無可奈何的和解、憤怒的決裂、殘忍的欺騙、被凍結的賬戶、雨夜裏激動的争執、滿懷希望的合作、無分你我的親密,一直到相識的那天晚上,Eduardo伸向他的手。
回憶戛然而止。
“嘿,我叫Eduardo Saverin,交個朋友嗎?”
他用一句極平淡的話當開場白,波瀾不驚地拉開的,是他們之後将近十年的糾葛,一切的歡愉和痛楚都自這一刻、這一句話開始。
那年,Mark才十九歲,Eduardo也不過剛二十。
在Eduardo說出自己的名字之前,Mark已經知道他是誰。
Mark在高中畢業後拒絕了微軟兩百萬美金年薪的工作邀約,而選擇進入哈佛。
從一開始,他的目标就非常明确——創業。但是Mark很明白,自己對創業的資本運作并不了解,所以有一段時間,他會跟Dustin一起,去聽經濟金融相關的基礎課和講座。
可惜他确實志不在此,很快就興趣缺缺,不再湊熱鬧。
但Mark在那些課和講座上曾經見過Eduardo,他太優秀、太聰明了,Mark很難不注意到這個總是坐在前排、提出的見解非常有趣、并且長得格外甜蜜英俊的男孩子——當然,Mark很快還從其他渠道知道,那是哈佛投資協會下一屆的主席。
Eduardo有非常耀眼的光環。
Mark沒有太在意Eduardo,因為Eduardo這樣的人和他一般不會有什麽太深入的交集,直到那天的猶太兄弟聯誼會。
Mark像個不擅長社交的geek一樣,快速碰了碰Eduardo伸過來的手,簡單冷淡地“哦”了一聲。
Eduardo并沒有因為他的不禮貌而不悅,他湊近Mark,低聲說:“嘿,幫我個忙好嗎?”
他的聲音輕快軟糯,有點撒嬌的味道。
“什麽?”這是很難令人拒絕的,所以Mark問他。
“你喝酒了吧?”Eduardo眨眨眼,盯着Mark手裏只剩下一層底子的威士忌,肯定地說:“你一定醉了。”
Eduardo身上淡淡的、好聞的古龍水味道鑽進Mark的鼻子裏。
“不,我沒有醉。”
Mark身體稍微後仰了一下,他不習慣和人親近。
“醉了。”Eduardo堅持,随即小聲說,“你一定‘醉了’,拜托,幫個忙吧,你不覺得聯誼會太無聊了嗎?”
他的眉眼裏帶着一點點調皮的狡黠,笑意十足真誠,好像在邀請Mark做一個有趣的游戲。
Mark大部分時間鐵石心腸,那天也不知道怎麽的,可能是派對太無聊,也可能是被他的笑容蠱惑,Mark點頭了。
Eduardo臉上立刻漾起一個燦爛的笑容,他歡樂地說:“那我送你回宿舍樓。”
說着,這位下任的投資協會主席不容置喙地奪過Mark手裏的酒杯塞到旁邊一個人手裏,“嘿,幫個忙拿着,Jack,這家夥醉了。”
“Ed,你要走了?”接過酒杯的家夥說。
“嗯,我送他回去。”Eduardo說。
然後,他拉過Mark的手搭在自己肩膀上,遠遠地對着另一群人打了個手勢,半拖着Mark就往外走。
一走出會場的大門,Mark就把手從Eduardo的肩膀上抽了回來,臉色不虞地看着他。
“抱歉抱歉!”
Eduardo笑意盈盈地站在Mark一步之外,距離正好,不顯得過度熱絡,也不會讓人覺得受到冷落。
他誠摯地向Mark道歉,然後不太好意思地坦白緣由:“我得找個理由離場,他們總想跟我談我之前的一筆投資,可是那并沒有什麽特別值得拿出來一遍遍談論的地方。”
Mark不喜歡和任何人有身體接觸,他本來是要發火的,可是Eduardo那雙棕色的、甜蜜的眼睛,就像某種病毒,擾亂了Mark正常反應的程序。
所以哈佛投資協會的主席搞投資,靠的是笑容和一雙漂亮到犯規的眼睛?
Mark不無刻薄地想。
“為什麽是我?”他眯着眼睛問。
“因為整個會場裏,只有你看上去很無聊的樣子。”Eduardo笑着補充了一句:“跟我一樣。”
“我以為你會喜歡這種。”Mark打量了一下Eduardo的Prada西裝,而他自己正穿着帽衫短褲,踢着拖鞋。
他倆走在一起無疑是最不和諧的組合了。
Mark将手插在帽衫的口袋中,往柯克蘭走去。
Eduardo幾步追上他,仿佛聽了什麽荒謬的話,“天啊,誰會喜歡這種聚會?你難道沒聽到他們都正忙着吹噓自己嗎?”
“或許你只是沒在裏面找到讓你有興趣吹噓的姑娘。”Mark淡淡地說:“為了得到一個吻,或者一次美妙性愛,吹噓是必不可少的,簡單的動物求偶行為。”
“好吧好吧。”Eduardo愣了愣,露出一個和他昂貴的Prada西裝不相稱的腼腆笑容:“你說對了,那裏确實沒有我喜歡的,我比較喜歡亞裔姑娘。”
Mark聳了聳肩,露出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然後疑惑地問他:“你還跟着我做什麽?”
“你住哪裏?”Eduardo問。
“柯克蘭。”Mark回答。
“我住艾略特。”Eduardo快樂地說。
“我沒有問你這個。”Mark奇怪地看着他,心想怎麽會有人能這樣毫無來由地快樂着。
他指了指另一邊:“艾略特往那邊走,我們不同路。”
“我能陪你走一段嗎?”Eduardo期待地問。
“為什麽?”
“我想和你交個朋友,Zuckerberg先生。”Eduardo笑着說:“我覺得現在是個好機會。”
“你知道我是誰?”Mark問。
“當然。”Eduardo說:“你很出名,你不知道嗎?那個拒絕了微軟兩百萬年薪的新生。我還用過你的CourseMatch,它讓課程的選擇方便了很多,而且對我的人際交往關系也大有幫助。”
【29】
CourseMatch只是Mark的游戲之作,它并不是個簡單的選課系統,而更像一個課程社交系統。
Mark設想的目的是幫助學生們根據別人的選課來确定課程表。只要在網頁上點擊一門課程,就能發現誰報名選學這門課;或者點擊一個學生的名字就能看到他選擇了哪些課程。
Eduardo真心實意地稱贊Mark:“通過事物就可以把人和人聯系起來,CourseMatch真的非常有意思。”
“嗯哼。”Mark不置可否,從他冷淡的表情裏幾乎看不出他對稱贊是否感到高興。
他繼續往前走,并沒有刻意為了等Eduardo而放慢腳步。
Eduardo帶着笑容始終走在他旁邊。
兩個人有一段路都沒有說話。
淩晨的哈佛校園靜悄悄的,這個頂尖的學院在深夜有種古老的、肅穆的沉穩。
但走在學院裏的他們還很年輕,既沒被生活改造,也尚未創造歷史;他們談論的不是世界結構、經濟格局這樣高深的話題,而僅僅是符合他們年齡的那種玩世不恭的幻想。
那一天晚上的所有一切,在Mark的回憶裏都帶着溫暖而可愛的顏色。
甚至是Eduardo不經意間打的一個小小的噴嚏。
他那天陪着Mark散步,被冷到了。
“Jesus,好冷,現在該有10攝氏度吧?”離開了溫暖的室內和熱鬧的派對,Eduardo的襯衫和西裝外套顯得十分單薄。
“現在至少18攝氏度。”穿着短袖的Mark說。
“我說的是體感溫度什麽的。”Eduardo小聲嘟囔。
他的抱怨有點黏糊糊的,用的是仿佛跟Mark已經很熟悉的那種親密口吻:“我來自邁阿密,現在對我來說就像10攝氏度。”
“好吧。”Mark随口回答。
說這話時他們正路過魏納德圖書館。
淩晨1點,圖書館還開放着,它的門前是莊嚴的石階,大理石建造的大廳裏,溫暖的橘黃色燈光透過玻璃門溢出來。
“嘿,你聽過那個哈佛古老的傳統嗎?”Eduardo笑着問Mark。
“哪一個?”
“大四畢業前就該在魏納德圖書館做一次愛啊。”Eduardo說。
“聽過。”Mark說。
“所以,你怎麽想?”Eduardo興致勃勃地問。
“可行性不大。”Mark跟他分析,“魏納德的書架是可動書架,盡管裏面猶如迷宮,但是想不被別的學生或管理員碰上,依然需要一定的運氣和對地點的仔細分析。為了一次性愛,太麻煩了。”
“可這多刺激啊。”Eduardo用他那軟糯的聲音笑出聲:“所以大家才在畢業時去做這種事。被發現了也無所謂。”
“天啊,畢業,”他随即把雙手插進褲袋中,仰起頭深深地呼吸了一下,“畢業看上去離我真遙遠,還有好些年。”
Mark幾乎被他的聲音感染,于是看向他,Eduardo的眼角帶着笑意,眼裏有閃亮的希望和憧憬。Mark聽到他在夜風裏快樂的暢想。
“畢業時是怎樣的?你有想過嗎?”他看着Mark。
Mark搖搖頭。他不在乎畢業怎樣,他只在乎他即将可以創造什麽。
“我一定會以極優秀的成績畢業,也一定很舍不得哈佛。然後,我想去華爾街,我喜歡和基金、投資什麽的打交道,我家就是做這些的,它們就像一場場必須精心布局的游戲,你得小心再小心的走每一步,你的每一步決定你能獲得什麽。”
“哦,對了,”Eduardo調皮地沖Mark眨眨眼,“我畢業前一定得按照那個古老的傳統,在魏納德圖書館裏做一次愛,跟我喜歡的姑娘。我會在魏納德圖書館裏讀遍經濟學大師的著作,亞當·斯密、約翰·米爾斯、加爾布雷斯……閱讀世界上最了不起的見解,也要在裏面做最浪漫刺激的事情。”
“注意臺階。”Mark提醒他,然後翹了翹嘴角,“讀書容易,找到願意陪你胡來的姑娘不容易。”
但他随即聳了聳肩補充:“不過也說不定,畢竟艾略特樓是姑娘們最想進去做愛的地方。”
“嘿。”Eduardo笑了:“你這麽說被別人聽見了,會上姑娘們的黑名單的,你知道嗎?”
“說得好像我在意。”Mark‘啧’了一聲。
“Mark,有人說過你的說話方式很有趣嗎?”Eduardo說:“我說,我能叫你Mark嗎?”
“有趣?沒有,他們往往把這叫‘刻薄’。所以,是的,你是第一個。”Mark瞥了他一眼,就連Mark的姐姐和妹妹都不會用“有趣”來形容他:“另外,稱呼随便。”
“Mark,你為什麽拒絕微軟?”Eduardo好奇地問。
“我為什麽要答應?因為二百萬美金年薪?”Mark反問:“我沒興趣在比爾·蓋茨手下幹活,我想成為第二個比爾·蓋茨。”
“Wow……這可真是……酷。”
Eduardo顯然因為他的大言不慚給吃了一驚,但他并沒有露出嘲諷或者不相信的表情。
“不相信?”Mark問。
“哦,不。”Eduardo搖搖頭:“在哈佛,一切皆有可能。艾默生、威廉·詹姆斯、羅斯福、富蘭克林不都來自哈佛嗎?就連比爾·蓋茨也是。”
“辍學生。”Mark糾正他:“比爾·蓋茨是辍學生,他不算畢業生。”
“好吧。”Eduardo低笑:“我喜歡你的自信。”
“哦?”
稱贊Mark的人不少,但說“喜歡”的幾乎沒有。
“我喜歡氣象,”Eduardo笑着解釋:“特別是飓風,你真像飓風。”
“什麽意思?”Mark眯起眼。
“你說的話尖銳,做的事情也是,但是你的Synapse,你的CourseMatch,我覺得它們就像你的風眼。而在飓風裏,當風眼越小越平靜,飓風的力量就越強。”
“所以,你這是說我心眼小?”Mark問。
“不,不。”Eduardo笑了:“我把這個叫做專注。越專注,越有創造力,影響越大。”
“啊,柯克蘭到了。”他揉了揉冷得有點發紅的鼻尖,笑着打趣:“天啊,參加完派對,我應該送一個姑娘回宿舍,而我現在送的是你。”
“你可以回去再找個姑娘。”Mark說。
“不,”Eduardo搖搖頭:“我好不容易才逃出來。”
他又向Mark伸手:“所以,朋友?”
這回Mark終于握了握他的手,換來Eduardo一個明亮柔和的笑容。
“晚安,Mark。很高興認識你。”
【30】
“先生、先生。”
意大利司機的聲音讓Mark猛地從回憶中回過神來。
Mark用力呼吸了一下,緩解痛苦帶來的溺水的感覺——他覺得要被這場大雨淹沒了。
Eduardo說他像飓風,他确實是,夾帶着Facebook,橫掃一切,所過之處破而後立。
Eduardo曾經真心實意地喜歡他這個人,他那時候還未曾有光環加冕,未曾坐擁帝國,而Eduardo喜歡的是他的壞脾氣,他的尖刺,他的聰明,所有一切Eduardo都全盤接受。
他張開手臂用熱情和真心想擁抱Mark,想走進Mark的風眼中,卻被Mark推了出去,在暴風裏遍體鱗傷。
而他當年那個夜裏所暢想的未來,更是被名為Mark的飓風摧毀得支離破碎。
那本應是一生中最意氣風發的年齡,失敗和挫折卻剝奪了他所有的快樂。
Mark曾經在Facebook上看到過其他哈佛校友上傳的畢業照。
他在裏面找到了Eduardo——他沒有勇氣去直接面對的愛情。
——畢業時我是怎樣的呢?
Mark長久地凝視着照片,耳邊是當年兩人初相識時Eduardo快樂的、滿懷憧憬的話語,連鼻尖好像都能聞到那天哈佛冰涼的夜風的味道。
——我一定會以極優秀的成績畢業。
是的,他做到了。即使非議的輿論壓力和漫長的訴訟拉鋸戰消耗了他太多的時間和精力,他的學業依然優秀得令人難以置信。
——我一定很舍不得哈佛。
Eduardo辦好畢業手續的次日,就離開了美國,開始長達大半年的環球旅行。匆忙得仿佛迫不及待的逃離。
——畢業後,我想去華爾街。
他回來後只在紐約待了半年,就着手移民新加坡。
事實就是這樣了。
他的夢想一樣都沒有兌現。美夢變成了噩夢。
所有光景,遠不如他們初認識那天晚上,Eduardo所描述的那樣充滿希望和美好。
Eduardo拍下畢業照的那天,天氣好極了。
他在一群學生中,像他們一樣笑着。寬松的深色學士服套在他身上空蕩蕩的,不難看出Eduardo消瘦的肩膀和手腕,他的顴骨甚至支棱了起來。
憔悴不能削減他的英俊,但他好看的笑容,卻難掩眼底的疲倦和那點如釋重負。
那是他和Mark簽下和解協議後的幾個月。
他站在那裏,和身邊意氣風發的同學都不一樣,連波士頓燦爛的陽光在他身上,仿佛都是冷的,冷得格格不入。
不,不該是這樣的,Eduardo應該是驕傲自信的。
Mark心想,這不對,沒有一樣是對的。
他長久地凝視那張照片,心裏憤怒而不解。
你為什麽不快樂,我已經給了你六個億和5%的股份。
你說喜歡投資,你說那就像是一場場精心布局的游戲,現在你比他們所有人,都有資本去玩這個游戲,你也一定能玩得更好。
所以,你怎能是這個模樣?
你不應該、也不能以這個模樣從哈佛畢業。
“先生,你不打算接電話嗎?”司機又問了Mark一句。
Mark閉了閉眼睛,把那些痛苦和憤怒的回憶全都逼退,舌尖、口腔、喉嚨,乃至整顆心,都是發苦的。
他拿出手機,是Dustin。
Mark心煩意亂地按掉了他的來電。他現在不想和任何人說話。
雨很大,哪怕是關着車窗,依然能聽到吵雜的雨聲,沒完沒了地下着。
Dustin也很煩,Mark按掉了他的電話,他依然沒完沒了地打給他。
他就是這樣,不達目的絕不罷休。
Mark按掉了Dustin四次,第五次終于向他屈服,接起了電話。
“Dustin。”Mark的聲音冷靜得像某種程序的輸出。
“Mark!謝天謝地,你終于接了!”Dustin長籲一口氣。
“你想說什麽?”Mark漠然地問他。
“我想說,我告訴你的那一切……都已經過去了。”Dustin說:“我很擔心你,Mark。你現在還跟Wardo在一起嗎?”
Mark一言不發,切斷了這次通話。
他頭很痛,生理性的頭痛。
Dustin總是很樂觀,在得知Mark重遇Eduardo後,他甚至歡呼着開了一罐啤酒,把氣泡撒得到處都是,毀了Mark一張地攤。
他現在想不通,知道一切的Dustin為什麽能這樣毫無顧忌地開心?
Mark做不到這點。
十秒後,Dustin再次打了Mark的電話。
這次Mark剛接通,一句話沒說,Dustin就開口了。
“我知道你會難過,你一定會難過的。”Dustin好像很害怕他再次切斷通話,所以語速非常快:“但我還是告訴你了,你知道我可以不說的,但你得知道一切,然後親自去問問Wardo的想法。”
“你看我給你發的郵件,然後親自去問他。”Dustin一直在強調,好像害怕Mark不能領會他的意思:“你得去問問他,Mark。你對事情一直有很敏銳的判斷力,但人心是最複雜的,你不能憑想象就去判斷Wardo。”
Mark沉默良久,回答了一聲“好”,然後切斷了通話。
Dustin給他的郵件帶着一個視頻。
視頻下附了一段話:
Mark:
這是Chris剛才給我的視頻。大概當年是被Saverin家拒絕公布的一段。我不知道他怎麽拿到的,但他在媒體吃得很開,門路很廣,他說既然都這樣了,還是讓你自己決定。
你和Wardo這些年我都看着,我不好說什麽。但,我還是堅持認為你必須知道所有,才能真的明白怎麽做合适。
Ps.我支持你的任何做法與決定:)
我愛你,我也愛Wardo。
給彼此一個機會,你們有太多東西,別人都知道,唯獨沒對彼此說過。
你們不該這樣。
Dustin
Mark看了郵件好一會兒,才動手把那個視頻下載下來。
視頻剛開始是晃動的鏡頭,背景是某個采訪節目的後臺。
Mark想了想,記起來這應該是好幾年前Eduardo回巴西祖父的老宅時,順便接受了唯一一次的訪談。
他從來低調,連在報紙上也不見露面,更別說是采訪。
在社交網絡上倒是有很多人po出他們和Eduardo偶遇時的合影,但那完全沒法判斷Eduardo在做着什麽,或是他的生活狀态。
Mark懷疑他會動用財力,把涉及自己生活和工作的內容,從所有媒體中撤下來。他的公關做得很好,以至于這麽多年,竟然沒有一篇關于他的投資的新聞或報道。
而Mark所擁有的那張AngelHack的照片,大概因為是媒體無意中把他拍進畫面的緣故,而成為漏網之魚。
巴西的《觀察周刊》或許是通過Saverin家族的關系,而且Mark知道那篇報道的記者Fbio和Eduardo私交關系也不錯,這才獲得過Eduardo唯一一次的全球獨家采訪。
Mark看過那次的訪談,談論過Eduardo的投資方向,他對巴西、新加坡、美國的投資市場的比較分析。
他侃侃而談,見解獨到,觀點尖銳,Mark很喜歡那個訪談,來回看了很多次。
那是他心上人真正的模樣。
Mark最初在哈佛的金融講座上看到的Eduardo就是這樣的。
自信、驕傲、出色、眼光獨到、學識豐富、手腕厲害,而且英俊、風度翩翩,他的光彩沒有什麽可以掩蓋的。
Mark十分喜歡這樣的Eduardo,并對《觀察周刊》撰寫的贊揚Eduardo的話感到高興,甚至與有榮焉。
視頻是訪談的後臺,大概是花絮一類的東西。
Fbio在和Eduardo閑談。
“你現在回聖保羅的時間多嗎?”Fbio問。
“一年一回,”Eduardo笑着回答:“如果有哪裏真的像是我的家,可能就是聖保羅了。我父親母親和哥哥們也會回來。”
“盡管在很小的時候就離開了聖保羅?”
“是的。盡管其實我在美國生活的時間,比在聖保羅和新加坡都要多得多。”
“上回我見到你的父親,他說你不得不放棄美國國籍他很無奈,畢竟現在你們全家都在美國。”
“新加坡的金融交易對于持有美國護照的人限制很多,也很官僚作風,我沒有其他辦法。而且在美國,我的壓力也很大。”
“壓力很大,指的是Facebook?”Fbio問。
Eduardo低笑,“你知道的,有保密協議,我不會公開談論Facebook的重要事項或者那場訴訟。”
“所以,壓力還是指的Facebook,或者Mark Zuckerberg?”Fbio說。
Eduardo整個人陷在柔軟的沙發中,同時思緒也陷在不知道哪一個維度與角落,他眉眼柔和,用手輕輕撐着臉頰。
Mark很難想像,Eduardo私下裏想起自己和Facebook,竟然不是憤怒和厭惡,而是這樣溫柔的模樣。
“不,壓力來自我自身。”Eduardo過了好久,笑着低聲說。
“這個怎麽說?”
Eduardo又想了好久,Fbio倒是很耐心地等着他。
最後Eduardo也并沒有解釋什麽,只是說:
“Facebook的社交核心,在于人們真實地展現自己。Mark……Zuckerberg先生也是這樣的人,他不吝啬,也不畏懼對全世界展現真實的自己。這是我永遠做不到的,我很喜歡他這一點。”
“并且,他很有遠見也懂得堅持,他是純粹專注的,像飓風的風眼。他知道Facebook發展壯大的必由之路就是保持這個中心理念。他總是能一下子捉住最核心、最關鍵的東西。從網站開始第一天他對于公司的重視,以及現在的所有成就,都值得欽佩。”
“你對他評價很高。”Fbio笑着說:“不是場面話?”
“當然不是。到了現在,他哪裏還需要多我一個人說這些話?”Eduardo笑了。
“确實,你很喜歡氣象,特別是飓風,你用飓風比喻Mark。如果不是真心稱贊,沒人會用自己最喜歡的東西比喻一個讨厭的人。”Fbio指出。
“做訪談的人都這麽敏銳嗎?”Eduardo問。
“我把這個叫訪談前必做的功課。”Fbio說。
Eduardo有點無奈地笑,“是的。一切都過去了。對他,我只有好的看法,他很優秀,從哈佛時代到現在,我都堅信着。你知道嗎,我畢業後做的好幾筆投資都有些盲目,算不得是好的,因為我總想找到新的‘Facebook’,但後來我發現,Facebook是獨特的,Mark也是獨特的,他們對我而言無可取代。”
“所以Facebook是你迄今為止最滿意的投資?”Fbio問。
“是的。”Eduardo含笑輕輕點頭,“它确實是我最好的投資,我沒有後悔過,如果有什麽遺憾,那大概是我當時真的不是一個合格的CFO。”
“所以這就是壓力?”Fbio小心翼翼地問:“曾經的遺憾,或者……錯誤?”
“我不知道。那時很多事情我都沒有處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