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愛情的脈絡【九】

【31】

出租車司機很快把Mark帶回他上車的地方——Eduardo所住的酒店前。

Mark給了一張面額很大的整錢,打開車門就一頭紮入大雨中。

“嘿,找錢,還有你的傘!”司機打開車窗大聲喊。

不過他的聲音很快被大雨蓋過,等司機探頭往窗外望去,Mark的身影已經消失在酒店大堂門裏。

司機無可奈何,只好招來酒店門童,把找零的散錢和雨傘一并交給他代為保管。

Mark站在Eduardo的套房門前。

他急匆匆地回來,可到了一門之隔的地方,勇氣好像就耗盡了。

Mark躊躇忐忑,不敢敲門,在那裏來回踱步,拼命給自己找借口,先是想,我得把氣喘勻了才能敲門;可等氣息平複,他又想,不,我得先想想該怎麽說話。

其實Mark絕大部分時間都不在意別人對他說的話做何想法。

去年D8大會的時候Mark也很緊張,所以他說錯了很多話。

D8有三位重量級人物,蘋果的喬布斯,微軟的鮑爾默,還有Mark。Mark在三人裏最年輕,他之前很少有公開講話的場合,還是這種情況下。

D8開始還很順利,可是他沒想到會被問及Facebook的隐私問題,後來的事情就不好說了。Mark一直在冒汗,以至于話也說不到點子上。

這件事媒體笑話了Mark很久,說Facebook的掌舵者很聰明很偉大,但他就像所有geek一樣,大場面怯場,連話都說不好;過分點的小報甚至戲稱他只有在發脾氣的時候嘴巴才厲害。

但是Mark不介意這個,他做不好,但他聰明絕頂,只要研究一下技巧再加以練習,世界上幾乎沒有能難得到Mark的事情。果然不到半年,他已經能輕松駕馭一次兩小時的精彩演講。

況且Mark從來敢賭、敢做,他資本龐大,後盾十足,自然也錯得起、輸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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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Eduardo不是他可以練習的對象。

Mark只有一次機會,因為他壓在Eduardo身上的籌碼已經透支得一幹二淨,他不知道Eduardo還有多少感情和溫柔可以供他消耗。

Mark擁有一個帝國,在愛情上卻窮得幾近破産。

Mark不知道在門口站了多久,可能很久,可能也不過是一會兒,他在極度的緊張中已經喪失了對時間的感知。

最後,他終于擡手敲了門。克制的三聲。

過了好一會兒,門裏才傳來Eduardo模糊的聲音:“不,謝謝,我不需要任何客房服務。”

Mark沒有說話,他繼續又敲了幾下門,耐心等待着。

這一回,門打開了。

“抱歉,我說我不需要……Mark?”

剛才離開的人又出現在眼前,Eduardo吃驚得站在門口,一時間竟不知道作何反應才好。

兩個人就這樣看着彼此。

是Eduardo最先回避了Mark的目光。

“還有什麽事情嗎?”他低頭垂眼。

Mark發現他的聲音嘶啞得不像話,和剛才自己離開時的冷靜從容判若兩人。

但Mark自己也并不比Eduardo好到哪裏去。他剛剛想到的所有東西,在看到Eduardo的那一刻全卡殼了。

他竭力遏制住自己想逃離的渴望。

“我……電腦……”Mark脫口而出,這就像是某種靈光一現,他迅速說:“我的筆記本,忘記帶走了。”

Mark的筆記本是非常重要的東西,裏面有大量重要的文檔,但是他走得太倉皇,像逃命一樣,他和Eduardo竟然都沒注意到它被遺落了。

不過這絕對堪稱最糟糕的靈光一現,Mark立刻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蠢話,他抿緊嘴唇,想抽自己一耳光。

“我,”Mark覺得喉嚨幹澀,很艱難地用期許的聲音試圖挽救:“我能進來嗎,Wardo?”

Eduardo點點頭,默默側身讓他進來:“我忘記了。抱歉,害你又跑一趟,我去給你取來。”

他說着,轉身去找Mark的筆記本。Eduardo腳步不穩,他像喝醉了似的。

Mark站在他身後,看着他有點踉跄的腳步,心裏的疑惑一閃而過,一個不可思議的猜想和答案在Mark的腦海中橫空出世,把他驚得靈魂震顫。

Eduardo還沒走兩步,被Mark從後面拽住了手腕。

他被拽住的那一刻,呼吸幾乎停滞。

Mark把他的手握得很緊,好像害怕Eduardo掙脫似的。

他用一種肯定的語氣在Eduardo身後說,“Wardo,你剛才在哭。”

Mark憑着沖動和勇氣回來,還沒想清楚該怎麽辦,卻意外撞破了Eduardo的痛苦。

他半小時前才笑着送走了Mark,半小時後,Mark再次敲開Eduardo的門,看到他泛紅的眼角,聽見他哽咽沙啞的聲音。

Eduardo沒來得及收起來的痛苦,就像閃電,瞬間在Mark的夜空中橫劈出一道鋒利的光。

那道光,刀鋒一樣劈開Mark黑暗深沉的雨夜,他的世界頓時豁然開朗,所有一切,在這道閃電裏輪廓分明。

但它同時,也重重地擊碎了Mark的心。

“你在哭,是不是?”他問。

在扼緊咽喉般可怕的沉默中,Mark壓抑住幾乎要爆發的情感,盡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冷靜。

他問Eduardo:

“為什麽?你為什麽哭了?”

Eduardo沉默着,他背對着Mark,輕輕地搖了搖頭。

他沒有回過臉,Mark不知道他的神情。

Mark想看看Eduardo的眼睛,想透過他的眼睛看進他的心。

“Wardo,為什麽?”

Mark是尖銳的,是咄咄逼人的,但現在他只是在懇求,向Eduardo求證一個至關重要的答案。

你是不是跟我一樣痛苦?

是不是同樣對當年發生的一切難以釋懷?

你心裏有沒有對我曾經産生期許?

但Eduardo只是說:“我給你去拿筆記本,Mark。”

他的聲音低沉沙啞,身體繃得像拉滿的弓,Mark感覺到他在細微地戰栗。

“忘記該死的筆記本!”Mark說:“我不是為了什麽筆記本回來的,我是為了你回來的!”

Eduardo整個人僵住了,Mark在他身後像困獸一樣低聲喘氣。

他們又陷入沉默之中,然後,Eduardo聽見自己曾經說過的話,帶着電磁音傳來:

“Facebook的社交核心,在于人們真實地展現自己。Mark……Zuckerberg先生也是這樣的人,他不吝啬,也不畏懼對全世界展現真實的自己。這是我永遠做不到的,我很喜歡他這一點。”

Eduardo不敢置信地轉頭,看到了聲音的來源。

Mark另一只手握着手機,上面正播放着自己當年在聖保羅接受采訪後加錄的一段花絮。

“You fucking asshole!”Eduardo睜大眼睛,用力抽了一口氣。

下一刻,他猛地将Mark推到牆上。

手機裏幾年前說下那番話時的他,沒有預見未來有這樣羞恥痛苦的一刻,依然用一種溫柔的語調,對一個不相幹的第三人敞開心扉:

“他是純粹專注的,像飓風的風眼。”

“我總想找到新的‘Facebook’,但後來我發現,Facebook是獨特的,Mark也是獨特的,他們對我而言無可取代。”

……

那些話不是對Mark說的,更像是Eduardo自己死而複生後的一種坦白和救贖。

而Mark拿到了那個訪談花絮。

自己當年溫柔的聲音在此時此刻聽上去像錐子一樣刺耳,同時也狠狠地割開了他的胸膛。

Eduardo手腳冰涼,血液好像瞬間凝固。

他感覺自己就像在Mark面前被扒掉所有衣服和僞裝。

他沒了尊嚴,仿佛赤身裸體,毫無遮掩,甚至連胸膛都被一把鋒利的刀剖開,向Mark展露出所有的傷口。

Eduardo去搶奪Mark的手機,驚悸張惶,動作毫無章法,失态得就像是走投無路的亡命之徒,想要同歸于盡。

Mark被他臉上的蒼白和痛苦震懾住,手機很快被奪走。

Eduardo拿到了Mark的手機,點了兩次都沒能把視頻點掉,他的表現就像一個從來沒碰過電子産品的人,又像個驚慌失措的孩子,手指怎麽都點不到暫停的按鈕。

“我明白得太遲,心有不甘。”

……

Eduardo終于在視頻快結束時按停了它。

他握着手機,慢慢擡起臉看向Mark。

Eduardo的臉上全是淚痕和冷汗,濕漉漉的就像當年帕羅奧圖雨夜,憤而離開的巴西青年,充滿悲傷。

“你真是個混蛋……”Eduardo艱難地擠出這句話。

“這麽多年了,”他哽咽着指責:“你還是這麽傲慢。”

淚水從他棕色的眼睛裏流淌出來,沿着臉頰滾落。

而Mark。

Mark看着他的淚水,多年壓抑在心底的痛苦翻騰出驚濤駭浪,痛得錐心刺骨:

“我是,我的确是。”

他承認了這一點,然後伸手捧住Eduardo的臉頰。

“不要哭,Wardo,我回來了。”

【32】

Mark回來了。

在他知道了一切後,Eduardo以為他是真的要離開了。

套房的露臺玻璃門并不能很好地隔絕聲音,Mark剛才在給Dustin打電話時太激動了,他尖銳的怒吼和崩潰的質問,透過暴雨和玻璃門,隐約傳到Eduardo的耳中。

于是他知道Mark正在問Dustin的是什麽事情。

那是Eduardo最不希望被Mark知道的一段歲月。

那時Eduardo結束畢業後的環球旅行,剛返回美國。他接到大哥Alex的電話。

Alex問他在紐約有沒有什麽計劃,如果沒有,要不要到Kawa資本工作。

Kawa資本是Alex的投資公司,總部在邁阿密,但一切金融都繞不開華爾街,Kawa資本在華爾街也有分部。

Alex對弟弟說,你要是能回邁阿密是最好的,但如果希望留在華爾街,也能來Kawa資本。

Eduardo拒絕了哥哥的邀請。

Eduardo的求職最開始并不順利。

他以令人贊嘆的優異成績從哈佛畢業,投資眼光又那麽精準,求職卻竟然觸了礁。

這是沒道理的事情,但它偏偏就這麽發生了。

那段日子真的很難熬,疲憊和挫敗總是如影随影。

紐約和華爾街或許真的和Eduardo不對盤,就像當年他每天在地鐵上耗十四小時,為Mark到處拉投資,卻一無所獲一樣。他很少吃這樣的苦頭,每晚回到公寓,Eduardo累得渾身骨頭都像是散架的。

後來有一天,Eduardo面試完了後,在洗手間的隔間裏,聽見面試官的閑聊。

“可惜了,那孩子挺優秀的。”年輕些的那個說。

“沒辦法的事情。”另一個年長的感嘆:“我們投資的主要方向是新興的互聯網,最近還拟定要增加對Facebook的投資,錄用他會惹惱Mark Zuckerberg。他換個方向或許會比較好。”

“那索性就當沒看到他的簡歷,為什麽還要把他叫過來。”

“你不想見見那場官司的主角是怎樣的人?”

“Mark Zuckerberg也太趕盡殺絕。”

“畢竟分走了六個億。”

那天是Eduardo這一生中最大的噩夢。

有很長一段時間,Eduardo都恨不得沒有進入過那個洗手間,也恨不得徹底忘記他聽見的所有東西。

但是不行,他做不到這點。

他越是想忘記,就越記得清晰。

甚至是兩個面試官閑談時洗手的水聲,還有烘手機的嗡嗡聲,都深深根植在Eduardo的腦海中。

多少個夜裏,他在那處幽暗狹窄的隔間中醒來。

他靠在隔間的門上,用手捂着眼睛,腦子裏是他們簽下和解協議後,Mark轉身離開時那個疏遠冷淡的眼神。

那時還未曾對那個眼神有什麽清晰的感知和概念,直到一年半後,在他人的口裏,後知後覺地明白一切。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做到如此平靜,簡直平靜到了冷酷的地步。

Eduardo站在那裏,他想:啊,Mark,他确實是恨我。

甚至到了連旁人提及我名字都會惹惱他的地步。

那天Eduardo在自己租住的公寓裏喝了整整一晚的酒,喝得醉暈在沙發上,半夜又難受得爬起來,蹒跚着到洗手間大吐特吐。

Eduardo的酒量很好,少有喝得這麽狼狽的時候。

哈佛時唯一一回,是投資協會的聯誼,尺度非常大,Eduardo是主席跑不掉,被灌了很多酒,出來的時候,已經醉得魂都沒了一半。

他本來該回艾略特,但不知道怎麽的——或許是醉鬼都不可理喻,他忽然就覺得要給Mark送點吃的了。

于是Eduardo到便利店買了三明治,還沒忘記順手拿一瓶紅牛,拎着袋子搖搖晃晃到了柯克蘭。

H33那晚只有Mark,他一開門就托住快要一頭栽倒的Eduardo。

Eduardo依稀記得Mark皺着眉問自己,你喝成這樣還來H33做什麽?

他趴在Mark身上,傻裏傻氣地吃吃笑着說,我給你送吃的來啊。

那晚他也是在H33的洗手間吐了個昏天黑地,第二天醒來的時候,身上換了Mark一套幹淨的帽衫。他霸占了Mark的床,而Mark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牆壁的挂鐘秒針滴答、滴答、滴答地走動,好像永遠不會停止。

再睜眼的時候,那幾句話又言猶在耳,聲聲回蕩:

——“Mark Zuckerberg也太趕盡殺絕。”

——“畢竟分走了六個億。”

次日酒醒後,Eduardo昏昏沉沉,躺在床上想了很多,最後給大哥Alex打電話,說自己願意去Kawa資本。

Alex沒有問他什麽別的,立刻給了他入職的日期。

Eduardo是驕傲的。

Mark的事情,他不甘心。Mark把他驅逐了,還想他徹底遠離,但他偏不,他要把華爾街當起點,重新站起來。

他不願意承認自己是失敗者,誰都不能讓他變成失敗者。

Kawa資本大部分的投資都在醫療保健領域,脫離了互聯網,沒了Mark這塊攔路巨石,Eduardo的工作順利很多。

他憋着一口氣,沒日沒夜的工作,很快促成了Alex好幾樁重要的投資,Kawa資本的規模迅速擴大。

但這樣的做法是不行的,Eduardo做這些不像是為了事業,倒像為了證明些什麽。

他幾乎是透支了自己能透支的一切,半年後終于拖垮了身體。

幸好那天晚上他正在跟助理用電話溝通工作,助理Carrie聽他說到一半,忽然電話那邊一聲倒地的悶響,徹底沒了動靜。

她叫了Eduardo好幾聲都沒回應,頓時吓壞了,立刻打車到Eduardo的家裏。

Eduardo那次是重感冒加過勞引發的心源性疾病,多虧Carrie及時把他送進了醫院,才沒有真的出大事。

Eduardo在醫院醒來後,看到父親Roberto正坐在病房的沙發上閉目養神。

因為Mark,Eduardo和父親鬧得很僵已經三年了。先有他為了Facebook辭去雷曼兄弟的實習,後有那場廣為人知的訴訟,轟轟烈烈地進行,然後又以低調和解結束。整個過程Roberto沒有聯系過Eduardo。

Eduardo曾一度以為向來嚴厲的父親失望透頂,甚至都懶得理自己了。

可是他被送進醫院急救,睜眼就看見了父親——Roberto連夜從邁阿密飛到了紐約。

“PaPai……”他用葡萄牙語喊Roberto,像個受盡委屈的孩子。

Roberto聽見聲音,從小憩中醒來,然後走到Eduardo身邊,坐在床沿上,用手指梳理了一下自己最小的孩子的頭發。

最後還是當父親的先心軟了。

“Dudu,回家吧。”Roberto說:“你母親很挂念,也很擔心你。”

【33】

因為這次的意外,Alex被父母狠狠地削了一頓。

Alex非常委屈,只好去削一頓Eduardo。

他在邁阿密,Eduardo在紐約,每次問及狀況,弟弟一概都回“很好很好”。是很好,投資做得非常好,人卻直接進了急救。

但是Alex始終是大哥,看着Eduardo躺在病床上,睜着一雙大眼睛乖乖地聽罵,頓時想起幾年前Eduardo在Key largo的潛水意外,Alex還沒生完氣,潮水一樣的難過就先湧上心頭淹沒了他,再也說不下去了。

出院後,Eduardo暫放了手上的工作,終于回了邁阿密的家。

Eduardo就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流浪在外不敢回家,受了很多委屈,終于又被家人找了回來。母親和二哥Michele給了他一個用力的擁抱。

他在邁阿密待了兩個多月,慢慢養身體,空閑時學了園藝,搗騰家裏那片花園,整天弄得渾身都是泥巴,還撿回生疏了不少的騎術和小提琴。

有一天晚餐時,Roberto問他将來有什麽計劃。

Eduardo放下刀叉,他說,“爸爸,我考慮了很久,想移居新加坡。”

全家人都愣住了,餐桌上一時間鴉雀無聲。

Alex首先發難,勃然大怒質問弟弟,“你還要為了這麽一件事、一個人折騰到什麽時候?有完沒完?!”

Robert沒有像大兒子一樣立刻發怒,但也皺眉問他,“你是怎麽想的?”

Eduardo說,“新加坡的投資環境不錯,稅收政策也很好。”

他平靜地看着父親,“爸爸,我想重新開始。”

不是逃避,也不是自我放逐,新加坡是Eduardo選擇的起點。

一個認真的決定,一個新的開始。

Eduardo曾以為這大半年的工作狀态,是充實而有意義的。

但當他在醫院裏睜開眼睛的那一刻,他突然意識到,自己錯了。

而且錯得離譜。

那天天氣極好,紐約是晴朗的,陽光燦爛,病房外一株大樹綠得嚣張,當夏風拂過的時候,枝葉沙沙作響,像命運的低語。

Eduardo長久地看着窗外,當風吹起窗簾時,他忽然有了如夢初醒的感覺。

這三年裏,Eduardo未有一刻這麽清晰地意識到,自己的人生和生活變得一團糟。

他虛弱地躺在病床上,看到父親擔憂的神情,大哥紅着的眼眶,還有病歷上一系列糟透了的身體數據。

過去發生的一切好像大夢一場。

直到那日,終于夢醒。

沒有人必須對Eduardo的那次倒下負責,

同樣,也沒人必須為Eduardo的生活負責,除了Eduardo自己。

他把自己的生活過成這樣,不怪父親Roberto對兒子嚴厲,也不怪Alex對弟弟疏忽,更不能遷怒和他鬧得分崩離析的Mark。

束縛Eduardo的不是官司訴訟,不是Mark,是他自己。

他自幼聰穎,一切順遂,幾乎沒經受過什麽挫折。他的溫柔和包容,全來自他的驕傲、從容和自信。

可在Facebook,他猝不及防摔得這麽狠,跌得這麽痛,輸得這麽慘烈,便錯以為失去所有。

是他的驕傲,把他變成了一個孤勇絕望的戰士。他苛待自己,罔顧身體所能承受的極限,把自我折磨當成犯錯必須付出的代價。

是他獻祭一樣,放棄生活裏所有一切,就為了向父親、向Mark、向全世界證明,自己也可以符合他們的期待,而不僅僅是一個失敗者。

他以為只有這樣,才能把失去的,一件件、一樣樣争取回來。

可是當Eduardo回到邁阿密的家,當他某天清晨醒來,走下樓梯,聽見父親母親在和哥哥們談論自己。

母親Paula說,“Dudu回家了,你們該多陪他,這個月就放放工作。”

“當然,媽媽。”大哥Alex說,他轉頭就吩咐二弟:“Michele你要多陪Dudu下棋,他喜歡這個。”

Michele說,“我不幹,次次跟他下棋,被讓三子還是輸的慘,我陪他去騎馬,這小子上了哈佛就沒顧得上馬術了吧。”

Alex說,“欺負他騎術做什麽,我看你正好練練你那手臭棋。”

父親Roberto說,“周末去key largo,沖浪你們幾兄弟都喜歡。”

Alex對Key largo有陰影,想都不想,立刻冒出一句“shit”。

Paula警告他,“注意你的語言,Alex。”

Eduardo站在樓梯轉角處,默默聽着他們在談論,哥哥們互相打鬧,母親在笑,煮好的咖啡香溢滿屋子,空氣裏還有烤好的吐司香味,他忽然感受到了久違的食欲——他已經很長一段時間沒有饑腸辘辘的感覺了。

也就是那一天,他明白自己并沒有失去所有。

他以前擁有的,現在依然擁有。

他當然失去很多,但他的生命,不應該因為一個人,一樁錯事,一段暧昧的感情變成這樣。

沒有人可以毀掉他的生活,Mark也不行。

Mark令他很痛苦,這一點他不會否認。

Mark給予的痛苦恒久而慘烈,他不但拿刀剜Eduardo的心,還剜他的尊嚴。

Eduardo的自尊和倔強,曾錯誤地讓他以為,面對痛苦是絕對不能屈服的。

他習慣迎難而上,想通過克服痛苦,來證明痛苦不值一提,證明自己的堅強,證明自己沒有被痛苦擊倒。

可這樣是不行的。

你不能明知道那裏有刀鋒,它會割傷你,你還要硬碰上去,僅僅為了那不甘心的一口氣。

Eduardo想,夠了,在适當的時候,他必須學會放手,無論是愛情,還是驕傲,還是傷害。

從邁阿密回紐約後,Eduardo開始準備移居新加坡。

半年後,他乘搭的航班在樟宜機場降落。

那天也是個天氣晴朗的好日子。

他孤身一人,行李輕便,穿行在南來北往的旅客之中,滿懷希望,踏上陌生的國度,準備開始人生新的一段旅程。

遠離了Mark,Eduardo在新加坡的生活和事業都漸漸上了正軌,這些年來,除了背井離鄉,和家人難得一見外,他過得還算理想。

偶爾有些夜晚,從夢中驚醒,Eduardo也曾揣測過,自己遠走新加坡後,Mark會怎麽想。

他會因此而感到高興嗎?為徹底驅逐了一個讨厭的人,一個貪婪的、瓜分他帝國的人而舉杯慶祝?

但這種想法在冒出來的一瞬間就被Eduardo否認,他還記得質證時Sy企圖拿他虐待小雞的事情攻擊他,Mark下意識的伸手阻攔和不贊成的眼神。

但這個“Mark或許會如願以償地高興起來”的念頭,常常固執地在他腦海裏盤桓不去,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像幽靈一樣出現,令Eduardo感到痛苦不已。

Eduardo痛苦的,既是Mark可能會有的可怕想法,同時也為自己竟然已經不憚用最大的惡意,去揣測他曾經愛過的人。

而愛情要走到何種不堪的地步,才會對彼此有這樣的猜忌?

當然,Eduardo也曾有再好一點的猜想,就是Mark會感到內疚。

但,不,Eduardo同樣不希望他這麽想。

無論是慶祝,還是內疚,都不是Eduardo想要的。

因為前者傷Eduardo的心,而後者傷Eduardo的自尊。

直到今天,Eduardo坐在室內,像個局外人一樣聽Mark打電話給Dustin,了解當年的一切。

Mark終于給了他答案。

Mark在Dustin告訴了一切後,既不是慶祝的高興,也不是內疚。

而是痛苦,極端的痛苦。

Mark是這樣的痛苦,以至于Eduardo竟荒謬地覺得自己很殘忍,令他知道了一段本來已經揭過的陳年舊事。

Mark的痛苦來得比Eduardo遲很多年,但慘烈的程度不相上下。就像Eduardo當年想明白了一樣,Mark在這種痛苦下也終于決定放手。

Eduardo一邊想着,這就很好,是的,何必互相折磨呢;一邊微笑着将Mark送走。

可是他沒想到的是,Mark又回來了。

就像去年Mark在中國喊住他,在人流中說“嘿,Wardo,好久不見”一樣,他又再次敲開了他的房門,他的世界。

“不要哭,Wardo,我回來了。”

他說這話時,不可一世得像主宰衆神的宙斯,又像被痛苦嚴懲卻始終不願意屈服的普羅米修斯。

Eduardo想起了那枚戒指。

他看着Mark,忽然明白世人所謂的“命運”,到底是什麽。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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