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愛情的脈絡【十】
【34】
Eduardo并不相信命運——在他這樣的年紀,怎麽可能真的認輸,任由命運擺布?
所以Eduardo把事情做得很決絕,朝命運的反方向走去,一走就走到了最遠的地方,開始新生活。
走的那天,Eduardo本來都已經關上了紐約那間公寓的門了,最後他站在樓道處想了一想,回身又打開那扇門,走進去。
Eduardo的行李大部分幾天前已經打包寄送到新加坡的住址,剩下的一些家具也給了教會好轉贈給需要的人。
他是個非常有教養的年輕人,離開前還打掃了一遍衛生。因此公寓幹幹淨淨又空蕩蕩的。
客廳因為落地玻璃窗的緣故,采光充足,能看到細微的塵埃漂浮在溫暖的陽光中。
他住的是高層公寓,Eduardo在客廳中間站了片刻,透過落地玻璃窗,繁華的紐約在他腳下。
紐約和華爾街曾經是他的夢想。
他最後看一眼這樣的景色,離開前拿走了放在桌子上的那個簡陋的藍色盒子。
裏頭放着的是Mark的戒指。
他本來不打算要了,但最後一刻還是拿走,将它放進背包最底的那一格。
但戒指其實并不代表什麽,它更像是對命運不服輸的一種挑釁和宣戰——
我不會再見他了,你能拿我怎麽樣,bitch。
那之後Eduardo在新加坡的生活過得很不錯,事業也很有起色,就這樣過了好幾年,有一天,他在電視上看到了Mark。
那天Eduardo正好休假在家,他自己下廚做了巴西炖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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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新加坡之前,媽媽特意教他許多巴西菜,怕他想吃時吃不上。因為新加坡不比美國,那裏幾乎沒有巴西餐館。
在邁阿密的最後半個月,Eduardo被媽媽逼着到廚房進行特訓。
剛開始他做得糟糕透了,但Saverin家沒有浪費食物的習慣,所以Eduardo的“傑作”連續好一段日子吃得大哥二哥巴巴苦着臉硬咽。
Eduardo過意不去,私下裏央求Alex替他做一頓,好過媽媽那關,他就不用老蹲在廚房裏學做菜,Alex也不用吃這些難吃的東西。
Alex才不慣着他,斷然拒絕,還繃着臉教訓他。
Eduardo一怒之下,賭氣跑到廚房,用當年研究國際象棋和氣象的勁,蹲在裏面就不出來了。
幸好他很聰明,過個四五天也算學得差不多了。
Eduardo到新加坡半年後,Alex和Michele奉媽媽的命,去看小弟過得怎樣。
這還是Alex第一次到Eduardo新加坡的家。他在那裏買了一棟兩層的小型別墅,裝璜不見奢靡,走的極簡風格,布局和設計卻非常精巧通透,看得出是請了出色的設計師精心策劃過。
Eduardo還特意開辟一個房間,放了三臺電腦,兩臺是工作用的,一臺則一刻不停地用專業軟件運算飓風和海嘯的氣象數據。
Eduardo的新家很有生活氣息,那些常備的茶點和廚房齊全的餐具,Michele甚至用手肘碰了碰Alex,擠眉弄眼地跟他悄悄說,自己看到玄關鞋櫃處有一雙女士拖鞋。
Eduardo要帶Alex和Michele到外面吃飯,Alex說不要,他要Eduardo自己下廚。Eduardo撇了撇嘴,說好吧,又嘟嘟囔囔,說我對你從來有求必應啊。
Alex一聽,氣笑了,說Dudu你可真記仇。
他後來跑到廚房看Eduardo做飯,小弟非常熟悉自己的廚房,飯做得井井有條的。
Alex這個當大哥的才真的放心,一個人是不是真的把自己的生活過好了,就得看他的廚房,Eduardo在紐約那間公寓,廚房是纖塵不染的。
Eduardo那天給兩個哥哥做了一頓飯,Michele說他很有長進,打了個飽嗝,大方給出一百分,Alex給了95分,說還差5分好好努力。
Eduardo在巴西菜裏最愛炖菜,那天他休假,也沒別的約,心血來潮就又做了一次巴西炖菜。
因此或許是天氣太好,心情不錯,菜做得也很香;又或者是因為已經過了好幾年了,他不再在乎了。
當Eduardo端着熱騰騰的巴西炖菜從廚房裏走出來時,看到一直開着的電視正在播放Mark的訪談,竟然沒有像以前一樣關掉或者轉臺。
那是新加坡的一個經濟頻道,Eduardo忽然想起前陣子的新聞,Facebook要進駐新加坡了。
Mark很重視亞太地區,這裏的用戶基礎已經是目前Facebook增長量最快的地區之一。出于重視,Facebook在新加坡剛建起一棟五層高的辦公樓以作辦事處。
Mark談論的是當年雅虎十億元收購Facebook的事。
Eduardo把手裏的鍋放在餐桌上,他沒有關掉電視,而是一邊慢慢吃着巴西炖菜,一邊看那個節目。
主持人:“雅虎想要用十億元收購Facebook的時候,最艱難的事情是什麽?拒絕雅虎,或者抵抗十億美元的誘惑?”
Mark:“都不是。”
主持人:“那使你感到難辦的是什麽?”
Mark:“是很多人、還有很多和Facebook合作的公司在我拒絕雅虎後退出了。因為他們不再相信Facebook。”
主持人:“Facebook現在的成功,業界的共識是你讓它保持了獨立。這很重要,如果當時十億美元給了雅虎,Facebook可能就僅僅只有十億,或者二十億。”
Mark:“但當時我們只有幾千萬用戶,因此還不能明顯地看出我們一定會取得更大的成功。而雅虎突然帶着很高的報價來了,高達十億美元。很多早期入職的人,其實并不能真的緊跟我的步伐,對他們來說,加入一家公司,并且這家公司能以十億美元的價格賣掉,就是最完美的事了。”
主持人:“你是怎麽想的?十億美元。”
Mark:“當時的壓力确實非常大,因為很多人真的認為我們應該把公司賣給雅虎。我和Dustin考慮了很久,最後還是決定我們應該走得更遠,而不僅僅是十億,或者各大院校裏幾千萬學生用戶。”
主持人:“雅虎收購給你的教訓是?”
Mark:“是我第一次意識到,我應該跟人溝通。”
Eduardo停下手裏的動作。
他聽見Mark說:
“在年輕的時候,我犯過很多愚蠢的錯誤,其中缺乏溝通尤其令我引以為憾。我做社交網絡,理應最清楚人的想法是天差地別的,哪怕面對同一件事。但我忽略了這一點,沒能很好地将我的計劃、想法和目标真實傳達給他們,所以他們不能真正理解Facebook是什麽,也不能真的明白Facebook會變成什麽。當我們出現分歧的時候,事情會變得很糟糕。”
“所以他們離開了。”主持人說。
“不。”Mark說:“是我失去了他們,他們本來可以和我一起走得更遠。”
Eduardo慢慢放下手裏的勺子。
等到眼淚滑過臉頰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哭了。
事情過去那麽久,他的生活也過得很好,他以為自己早已經不在乎了,可是看到那個訪談,他壓抑不住的哽咽,在那個中午終于變成遲來的失聲痛哭。
他的哭聲就像嬰兒的第一聲啼哭。
而所有新生,都是從啼哭開始的。只有哭出那一聲,你才能學會呼吸,才能真正感知這個世界。
當時Eduardo接受Mrs.Lee的心理咨詢已經半年了,但也是從那一天開始,他真正願意開口跟她談起Mark和當年的事情。
Eduardo開始反思很多事情,他的、Mark的、Facebook的。
沒有錯誤和傷害是單方面的,Mark錯在不願意溝通,錯在欺瞞,而他錯在沒有真正理解Facebook,錯在孩子氣的沖動和一意孤行。
他當年太相信自己的專業知識了,過于自大而沒有意識到Mark和Facebook應該是獨特的,應該走一條不一樣的路。
他執拗地想讓Mark按照自己的意思來,終于搞砸了一切。
他們是彼此的加害者,又是彼此的受害者,他們兩敗俱傷,沒有一個人能從這場傷害中贏得真正想要的什麽,甚至全身而退都做不到。
贈予彼此巨大的遺憾和痛苦。
又過了半年,Eduardo結束了在Mrs.Lee那裏的心理咨詢。
Mrs.Lee問他:“你以後打算怎麽樣?”
Eduardo說:“繼續我的工作和生活。”
Mrs.Lee:“那麽Mark Zuckerberg呢?”
Eduardo沉默,他垂目思索良久,站起來,岔開話題,笑着跟Mrs.Lee說再見。
但到了門口,他又站住,終于還是回答。
“已經太遲了。”
2011年10月17日,Eduardo到中國杭州洽談一個項目。
10月25日,Eduardo退掉了返回新加坡的機票。因為他的項目出了問題,他需要延留中國半個月。
10月25日,Mark到達中國杭州,開始他對外保密的中國行程。
10月26日,因為中方需要解決某些問題,Eduardo有了整整一周的空閑時間,這天,他在酒店休息了一整日。
10月26日,Mark與需要會面的人見面。
10月27日,Eduardo的中方接待人建議他可以游覽一下杭州這個城市打發時間。
10月27日,Mark下午的航班返回美國,上午,他有小半天的空餘。Mark晨跑結束後,問助理Felix要不要去西湖逛逛,Felix婉拒,Mark獨自前往。
那天西湖人很多,但Eduardo心情很好,他一邊聽着接待人的介紹,一邊信步閑逛。
忽然,他恍惚間好像聽見有人喊他“Wardo”,陽光下有種時光倒錯的幻覺。
他不禁左右看了一下,身邊都是中國人,Eduardo以為自己聽錯了,可是很快,他的肩膀被輕輕拍了一下。
Eduardo回過身。
是Mark Zuckerberg。
Mark就站在那裏,臉上有隐忍的喜悅,還帶着些局促的不自在。
游人在他們身邊往來,七年的時光,曾遠至地球兩邊,而那一刻他們彼此僅一步的距離。
川流不息的人群瞬間仿佛凝固,喧鬧的笑聲也靜默了。
【35】
Eduardo從中國回新加坡不久,再次預約了Mrs.Lee。
那時候他已經結束了在Mrs.Lee那裏的心理咨詢很長一段時間了。當助手将下個月的預約名單發到她的郵箱後,Lee看到了那個久違的名字,忍不住皺起眉。
Eduardo在約定的日期來到Lee的診所。
他笑着說,“好久不見,還記得我嗎?”
Lee的祖籍在廣東,非常喜歡喝茶,桌子上總是放着一套功夫茶的茶具。她一邊泡茶,一邊笑着說:
“我當然記得,你是走進我這間辦公室最英俊的那個。”
Eduardo不但是最英俊的,還是讓Lee感到最頭疼的。
他是Chris介紹過來的,等Lee拿到Chris給的名字後,才知道自己接的是福布斯三十歲以下的億萬富豪榜上的其中一位年輕人。
Lee在見Eduardo之前,很認真地做了資料的調查和準備,不過見了面,結束第一次談話後,她就已經發現Eduardo的棘手難度比想象的要大。
Eduardo很紳士,絕對不會讓Lee難辦,令她沒法向Chris交代。他每周來一次,表現出非常積極合作的模樣。
但這只是假象,這個年輕富豪心防非常重,要命的是還很聰明,Lee開個話頭,他都知道她想引導自己說什麽。很多事情,Eduardo不是緘默不語就是輕輕岔開話題。
有一天,Eduardo忽然開始慢慢對Lee敞開心扉,接下來的事情就很好辦了。
後來談到契機,他曾心平氣和地對Lee說:“我是在那天突然發現,時間已經過去這麽久,連Mark都改變了。我從來沒想過會看到這樣一個Mark Zuckerberg,他跟我記憶中的那個天才不一樣。”
“這種改變,是好的,還是不好的?”
“當然是好的。”Eduardo說。
“Mark變得更好,促使你正視自己的內心。”
“是的。”Eduardo說,“我知道我一直被過去所困,我不敢正視我的錯誤,但他能做到的,我為什麽不能?”
“你還在追逐他的腳步,聽上去。”
“我不想left behind。”
Eduardo這樣回答。
Lee換了個話題:“你記憶中的Mark是怎樣的?”
Eduardo想了想:“他很尖銳,曾經。哈佛有很多聰明的孩子,但他在哈佛絕對也是拔尖的那一撥。但Mark野心和抱負都太大了,像CourseMatch那些完全達不到他自己的要求,Facemash倒是滿足了他,但那也只是游戲,滿足感很快就消失了。他一直不滿足現狀,同時非常介意自己的身份地位,以及渴望成功和認同感。這導致他自尊心高度敏感,所以他一被刺就充滿攻擊性。”
他顯然非常了解Mark:“Erica幾句話能刺傷他,他的Facemash惹惱了很多人,我曾經見過有人給他紙條,罵他‘u dick’。他沒有扔掉,留了下來。他不表現出來,但他在乎別人看法的,極度在乎。”
Eduardo:“但在Facebook初具雛形時,Mark曾經對Erica進行過一次道歉。”
Lee:“這很罕見,對嗎?”
Eduardo點點頭:“是的。可惜那姑娘拒絕了他的和解。Mark回到我身邊,第一句話就是‘我要擴張Facebook’,也就是那天開始,Facebook真正橫掃美國校園。”
Lee問他:“你覺得這代表了什麽?”
Eduardo說:
“Mark的成就越大,他的敏感和尖銳就越少。因為他實現了自己,就不再在意別人的質疑和否定。而他現在甚至擁有了在公衆場合進行自省的底氣和勇氣。這說明Facebook證明了他,給了他渴求的一切——我指的并不僅僅是金錢和名聲,所以他變得寬大,沉穩,有包容性了。”
Lee問:“他在Facebook初具雛形,大受歡迎時得到了向Erica道歉的底氣,你看了他的那次談話,開始決定真正和我溝通,是因為你認為現在的Mark已經有了對當年你們的事情自省,或者向你道歉的可能?”
“道歉?”Eduardo好像聽了什麽笑話,“不,那是兩回事,他或許會向Erica道歉,向當年Facebook初期員工道歉,但在我這裏……可能用原諒更合适。”
Lee說:“原諒,為什麽是他原諒你?”
Eduardo說:
“他欺騙了我,傷害過我。但同樣我也傷害了他。當我看到那個訪談節目時,我想,他竟然變成這樣,更成熟、更自信,他變得更好,比我記憶中的那個Mark更好。而這些都是Facebook給予他的。但我當年,卻差點因為孩子氣而毀了Facebook。如果我毀了Facebook,也就是毀了Mark,他會失去變得像現在這麽好的機會。”
Eduardo補充:“我現在能理解他為什麽恨我了。”
“你确定那是‘恨’?”
“我不知道,或許。”
那段談話Lee記憶深刻。
在她的患者裏,不乏資金豐厚者,但像Eduardo這樣,擁有這麽多,這麽優秀,卻始終痛苦地無法承認自己的,只有他一個。
她其實并不認為Mark Zuckerberg會“恨”她的這位求助者。
在Eduardo的回憶中,他們更像兩個稚嫩的年輕人,而Facebook在毫無心理準備的時候,驟然把他們抛到了商業的風口浪尖上,巨大的創業壓力年輕的他們根本難以招架,一時沖動下鑄成大錯,錯失彼此。
而現在,在結束心理咨詢好幾年後,Eduardo再次預約了Lee,他坐下來的第一句話,就印證了Lee當年的猜測。
“他回來了。”Eduardo說。
“誰?”她問。
“Mark,”Eduardo說:“Mark Zuckerberg。我在杭州遇到了他。”
Lee注意到Eduardo用了“回來”這個詞語,但她并不特別指出。
“然後呢?”Lee問,“發生了什麽?”
Eduardo搖搖頭,“什麽都沒發生。我們只是一起吃了一頓飯。他還像當年那樣,我指的是模樣,但是又有什麽不一樣了。當然,畢竟也過去七年了……他一直繃着臉,似乎很緊張。我不想看到他難堪,于是我就像以前那樣,主導了話題。我也不知道說什麽好,只好說了一些新加坡的趣聞,還有杭州的事情,把我的接待人剛剛告訴我的一些見聞轉述給他。”
“然後,Mark問我要了電話,後來我們一直保持着聯系。”
Lee笑了起來,她可算是明白Eduardo預約她的目的了。
Eduardo對Mark的所有想法,都是隐秘而矛盾的。
他的心有一部分愛着自己曾經的摯友,一直沒有變過。
但是他的自尊和理智不允許,視之為奇恥大辱,它們聯合撲殺他的愛情,想把愛情消滅,不留一點痕跡。
自尊和理智指責他,你不該愛他,不該愛一個背叛你的人,你該恨他,他給了你這麽多痛苦,這麽多挫折,你該恨他。
他的愛情非常痛苦,一刻不停地流淚,面對事實無法反駁,它也不知道自己為何存在,只好默默承受自尊和理智的伐撻鞭笞。
理智和自尊甚至合力扼住愛情的咽喉,想要扼死它。
愛情不想死,它在窒息的痛苦中掙紮。理智和自尊每次都以為已經殺死了愛情,卻總發現它一息尚存,茍延殘喘。
它們謀殺了它一次又一次,經年累月,手段都用光了,幾乎筋疲力盡。時間一年又一年過去,它終于像燃燒完畢的灰燼,徹底冷了下來。
自己和自己博弈是最痛苦的,無論輸的是哪邊,你都是在折磨自己的心。
Eduardo的自尊和理智總是贏的那方,可是當Mark出現,他以為自己死去的愛情,又蘇醒了。
Eduardo見到了Mark,他的期待、他的溫柔,他的愛情,又為Mark全部活了過來,灰燼裏亮起一簇小小的,微弱的火苗。
為什麽會這樣?
連Eduardo自己也不明白,他既困惑,又羞恥,這麽多年,恨和悲傷都平息了,為什麽愛情還在?
他只好來找Lee,因為她是最清楚他的人。他此時已經完全成熟,心平氣和,不再是當年那個痛苦彷徨的青年了,所以Lee想,Eduardo可能只是需要談話——簡單的談話。
更重要的原因是,她還有患者保密協議,Eduardo所有不能,也不敢對其他人說的心思,在Lee這裏都可以談及。
Eduardo說:“他手機裏還留着我的照片。那是哈佛剛入學時,Alex給我照的,我在艾略特的學生登記名錄上用了那一張。”
“他還留着你的照片。”Lee說,“他換過手機吧?”
“是的。”Eduardo問,“為什麽?”
“你問他了嗎?”Lee說,“你該自己問問他。”
“我不想問。”Eduardo說。
“為什麽?”
“如果他說出的答案是我所想的,那我可以相信嗎?如果他說的答案跟我想的不一樣,我會感到痛苦嗎?”
“你希望的答案是?”
“我不想說。”
“那之後呢,離開中國後?你們還保持着聯系嗎?”
“是的。”
“怎樣的聯系?”
“像……朋友?”Eduardo的困惑越來越深。
“他跟我聊很多瑣事,有時是他剛看完的一本書,有時是矽谷那邊的新技術應用,有時是關于諾貝爾得獎者的一些讨論。後來,他開始征詢我的意見,他希望養一條寵物狗,問我養什麽比較好,還問我巴西炖菜該怎麽做。”
“你回答他了?”
“是的。我比較分析了很多犬種,最後給他推薦了匈牙利牧羊犬,它不是常見的犬種,Mark喜歡特別的。而且它性格忠誠溫和,也不難打理,很适合Mark。”
“你為他花了很多時間。他采納你的意見了嗎?”Lee溫和地看着他。
她想起當年他對她說,自己曾經為了Mark每天在紐約的地鐵上耗費14小時。
Eduardo不太喜歡那個全心全意為Mark的自己,他總是否定當年自己的付出,将之認為是沒有意義的事情。
可是現在他還是願意為Mark的一個問題而花費時間精力來提供建議。
匈牙利牧羊犬的事情,證明了他這些年确實慢慢地接納了自己,沒有因為害怕被辜負而畏懼付出。
Eduardo點點頭,他看上去有點不好意思:
“是的。Mark買了一條幼犬,給它取名Beast。小東西被他照顧得很好。比我想的要好,我無法想象Mark能照顧一個小生命,在我記憶裏,他曾經連自己都照顧不好。”
Eduardo給Lee看了Beast的照片。
那是一條毛茸茸的、白色的匈牙利牧羊犬幼犬,它還沒有長出長長的卷毛,有點呆頭呆腦的。
那個著名的、世界最年輕的億萬富翁抱着它,跟他供給所有雜志和報刊的照片都不一樣。
他跟小狗都有一頭卷毛,看上去傻乎乎的,一臉不情願。快三十歲的男人,在鏡頭裏還有點尖銳的孩子氣,非常特別。
“他跟我分享了過程和細節。Beast有一回生了病,Mark甚至半夜開車把它送到獸醫那裏,他跟我抱怨獸醫很蠢,後來還買了幾本飼養匈牙利牧羊犬的書籍。”
Eduardo像想起什麽有意思的事情,不自覺地笑着說。
“他跟你分享他的生活,對你展示現在的他。”Lee說。
“但Mark總是小心翼翼。”Eduardo說,“他的很多話題看得出是特意準備的,他以前從不聊那些。我覺得他在我身上花的精力和時間都有點多。”
“這怎麽說?”Lee問。
Eduardo想了想。
“有一次,我電腦出了問題,我想找我的技術人員,Mark直接聯網遠程幫我解決了,但那種問題根本用不着他來。還有一次,我喝醉了,醒來後電話一直保持着通話狀态,整整六個半小時,我不記得是我給他撥的電話,還是他打給我的。”
“六小時,他在那邊做什麽?”
“不知道,大概工作?”Eduardo說。
“我醒來的時候聽見敲鍵盤的聲音,Mark可能把手機放在了鍵盤旁。這讓我想起以前在柯克蘭,我在他床上睡覺,他在前面的書桌前編程。他敲鍵盤的速度非常快,剛開始我會覺得很煩躁,但後來有一回,我看書看得太累了,可是教授給的問題我還沒有做出來,非常焦慮。聽着Mark編程的鍵盤聲,我反而睡着了,那之後我喜歡上了那個聲音。”
“然後呢?”Lee問。
“然後我聽了一會兒,切斷了通話。”Eduardo說。
“什麽都沒跟他說嗎?”
“沒有。”
“Mark後來跟你說什麽了嗎?”Lee問。
“沒有。我們誰都沒提那晚。”Eduardo說。
“次日,他跟我聊起馬特·裏德利的《理性樂觀派》這本書。他保持着兩周看一本書的速度,有時候他覺得特別好或特別糟的書,會跟我分享。”
“你看上去似乎并不太高興。”Lee問,“你讨厭他做的這些嗎?”
Eduardo搖搖頭,“我不讨厭,也不高興。我只是……不明白。這說不通,邏輯上。他不應該把時間花在我這裏。我無法理解Mark了,他讓我很困惑。”
“你該知道你想從我這裏求得關于Mark Zuckerberg的想法,是不可能的。”Lee說,“你知道我能給你的,只有引導你認識了解你自己,你還記得過去我說過的話嗎,關于愛與被愛,我們曾經談過這樣的話題。你為什麽不親自去問問他的想法?”
“我該問什麽?”
“問你最想知道的。”
而現在,Mark就在他面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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