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老夫人驚訝道:“你如何請得到他?那可是個享譽滿朝的風流人物,他年少成名,如今正是前途大好的時候,怎麽會屈尊來我們家教書?”
大老爺惋惜道:“朝廷局勢緊張,我雖在臨安,然常聽得同僚談起汴梁黨羽之争,近些年愈發激烈,且內閣與東廠水火不相容,孟铎此次被人彈劾,也是因黨派之争而起,他為人做官一向清傲,寧折不屈。許是想借這個檔口暫避風頭,上月便辭了官,一路南游,今至臨安,兒子一聽說他到此地,便立馬去請了。”
老夫人皺眉,“以他的才華,便是給個帝師也當得起,讓他來教我們家的孩子,怕是太過大材小用了。”
大老爺:“娘說的是,孟铎确實才華橫溢,就連太子與裕王也想拉攏他,此人在朝中風評甚好,追随者衆多,早晚他是要複官的,即使來我們家教書,也待不長久。”
老夫人點點頭,從胭紅果盤裏拿出荔枝剝開來,遞給大老爺,贊許:“即使他在我們家待不長久,随便指點兩句,也足以抵得上旁人一年功夫。業成,這件事你辦得極好。”
大老爺笑得開心,“娘過獎了,這些都是兒子該做的。”
令窈在旁邊聽着,眼睛閃閃發光。
姓孟的!
古人有句話,寧肯錯殺三千,不能放過一個。
“祖母,他也教我們這些女學生嗎?”
老夫人一聽,想着家中女孩子也要考女學士,自然點了頭,“你大哥與三哥不在家,要七月才回來。先讓孟夫子教你們這些女娃娃。”
令窈一合掌,滿心裏開始想孟铎的樣子。
想了半天,雖想不出這人的模樣,但心裏卻歡喜雀躍,一口氣吞了兩個荔枝,核沒吐出來,差點噎住。
老夫人忙地拿茶為她壓驚,令窈灌了一大口茶,大老爺瞥了眼,輕聲道:“往後在先生面前,萬不可是這般模樣,我們鄭家的女孩子,必穩重端莊。”
老夫人抱住令窈一邊順後背,一邊同大老爺道:“好端端地說她作甚?她哪裏又惹了你?”
大老爺笑道:“兒子也是為她好,卿卿雖是郡主,但到了先生面前,便再無品階之分,屆時犯了錯,要打要罰,受苦的是卿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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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窈頭回聽大老爺喊她的小名,加上他的語氣不似從前嫌棄厭惡,是正經訓導之意,立馬便應了下來,順勢求老夫人:“大伯父說得沒錯,我确實得改改性子,既有從學之意,便要好好經練。先生來府,不能薄待,我願騰出園子讓與先生,以後學經解道也方便些。”
令窈主動聽勸,說出一番道理,老夫人見她好學之心強烈,從前沒有過的,大抵是真懂事了,将她摟在懷中疼:“卿卿說的真好,就按你說的辦。”回頭交待大老爺,以後從家學裏放了課,讓孟铎再單獨授業,或練字,或解文,他是大家,只要令窈願意學,學起來便容易些,比別人也強些。
大老爺有些為難,怕孟铎不肯,令窈生怕大老爺不肯前去游說,連忙端起一碗茶遞到大老爺跟前,笑着讨好他。
大老爺嘆口氣,“罷,無非課後再多費些功夫教你,就從了你的心願。”
但凡學業,必先拜師,不敬先生,天誅地滅。對于鄭家這樣的大家族而言,請到孟铎這樣的的當老師,自然更加恭賀謙順,不敢當一般夫子對待,至孟铎到府那日,合族來拜,聲勢浩蕩。
那天是五月十八,黃道吉日。
鄭府家門大開,家中小輩皆着紗袍戴頭冠,旁有婢子攜腳墊漆幾,只待先生來時,以跪拜之禮迎其入府。
前世令窈是沒有出府迎接的,她自持郡主身份,又百般厭惡學堂,随便尋理由躲了過去。
今日站在人群中,日頭高照,曬得人心裏焦,額頭涔出汗珠,嘴裏也渴,很快就失去了耐心。
“怎麽還不來?”她有些不滿,覺得這人架子擺得也太過些,竟讓他們等這麽久。
大老爺領着門客站在旁邊,轉過臉來瞧鄭令窈,眼神示意她安靜些。
老夫人為她理發冠,悄聲道:“卿卿莫抱怨,先生入府是大事。”
令窈鼓着腮幫子,半靠在老夫人身上,等得百無聊賴,低頭玩起袍間系着的玉玦銀鈴禁步。忽地遠處一輛高辇馳騁而來,高馬金鞍,旁邊各跟兩班騎馬的儒生,昂首闊胸,意氣風發。
至鄭府前收住停下,素衣儒生紛紛下馬,于辇墩前,低頭而立,面容肅然,無不敬者。
鄭氏族中,有求學論道者,皆識得這些個褒衣博帶的儒子,竟都是詩詞畫各派名流。能讓這些人俯首侍奉,辇內之人的學識氣魄可見一斑。
令窈擡頭去瞧,見辇門裏緩緩下來一人,雪白的寬袖襕衫,身形颀長,姿态清貴,有如谪仙。他朝人群中望一眼,衆儒生皆躬腰合掌,恭敬喚道“先生”。
鄭家人跪拜而迎,只老夫人與大老爺立在人群中,令窈呆了片刻,尚未回神,此時被老夫人壓着跪了下去,餘光瞥見一衆粉底皂靴中,有一方頭青錦履,步伐緩和平穩,似飄游一般,忽地停頓下來,離她只有幾步之遠。
令窈眉目微揚,睨眼窺探,瞧得他半張側臉,玉帶束發,皮膚白紙若曦,冰雕似的,與大老爺說話,雖嘴角銜笑,但眼睛卻是冷的。
這樣子的人物,她竟沒有半點印象。她心中拿不定主意,指尖纏了束腰流蘇,越發懊惱,悔恨自己前世只知玩鬧貪歡,家學沒去幾回,對這個孟铎完全不了解。
她一時發了愣,連旁人皆起身擁迎也不曾發現,聽見令佳輕聲喚她,這才回過神。
衆人皆看着她,有譏笑之意。
令窈臉紅面窘,踢了漆幾站起來,前頭老夫人朝她招手,她小步疾奔,到了老夫人身邊,旁邊就站着孟铎。
大老爺有意為她解圍,向孟铎介紹:“先生,這是……”
孟铎一擺手,聲音清透似泉,眉目淡淡的,“無論是誰,以後皆是我的學生,我自一視同仁。”
令窈蹙眉,她鮮少被人這般忽視。往前一攔,行的是儒家大禮,“我初次見先生,見先生氣概端貴,猶如我昔日之師,不免跪拜得久了些,先生莫怪罪。”
孟铎這才轉過臉正經瞧她,面容平和,神情無半分變化,“不知郡主師從何家,孟某學識淺薄,未必當得起郡主之師。”
他直接喚她郡主,想必早就認出她來,令窈心生好奇,不免往前一步,說起話來抑揚頓挫:“我從小跟在聖上身邊,文章學字皆由梁厚先生所教。”
梁厚,帝師者,第一文章大家。衆人皆驚,就連大老爺也訝然看向她。
孟铎并不意外,似早就知曉:“孟某與梁郎相交甚深,這時也想起了,梁郎确實曾向孟某提及郡主,贊嘆郡主天資聰穎,有過人之處。”
令窈驚訝,她跟着梁厚認字讀書,完全是因為舅舅煩他,礙于祖制不得不每日見他,帶了她在身邊玩耍,她玩心重,幾乎變着法子,一邊學字一邊……捉弄他。
誰都有可能誇贊她,只梁厚不可能。她曾經氣得他七天不入宮講學,差點辭官回鄉。這會子孟铎說梁厚誇她,她肯定是不信的。
她還要再問,孟铎已揮袖而去,一派清傲風骨。
令窈鼓着腮幫子,踉跄跟了上去。
一衆人擁着孟铎入祠堂,擺了八角闊椅與獅虎香爐,并孔孟畫像,堂前貼了蒲團,鄭家小輩十八拜,大老爺奉酒修案。
孟铎端坐正前方,接了令窈遞的酒,薄抿一嘬,便算是受了她的禮。
令窈仰着臉,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想從他臉上瞧出一絲端倪,或厭惡或喜愛,總該有些眉目的。
直至拜禮結束,他沒有再瞧她一眼。
令窈覺得挫敗,滿身的琳琅華飾毫無半點用處,在孟铎面前,她成了不起眼的小婢子,随時都能從眼前隐去,這感覺令她惶恐。
怎麽能有人對她視而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