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三伏天熱得緊,塾裏不上學,族裏的孩子們都在家歇伏。大奶奶帶着令佳回了王家探望剛出生的小侄子,三老爺與三奶奶出了遠門去書院接人,鄭令清吵着要去,老夫人便讓三老爺把鄭令玉也帶出去。鄭令婉與三房好,聽到鄭令玉去了,便去求了老夫人,說是也要一起去接堂兄們。
家裏就只剩下鄭令窈一個女孩兒。
說無聊倒也不無聊,天天不是待在壽麒院裏看老夫人與別府太太架花牌,就是往西花牆下的大臺子下和大老爺聽戲。一堆人伺候着,和從前一樣,吃吃喝喝,日子不閑,就是悶得慌。
今年格外熱燥,白天雖然可以歇着,夜晚卻還是要到孟铎處練字。
偶爾一次令窈犯懶不願過去,想着在自己屋子裏練字也是一樣的,同雅謙軟磨硬泡,反正先生不在,練完的字帖隔好幾日才查看,出不了什麽大事。
雅謙拒絕不了,便應下了。
第二日依舊去送字帖。
早上剛下過雨,地上濕漉漉的,屋檐飛角的水珠一滴滴往下掉,雅謙跪在屋前的青花石階上,敞開的堂門一張梨木大椅,孟铎坐在那,披了件蘇錦石竹單衣,文文淨淨的,手裏拿了根鞭子。
令窈一進門便察覺不妙,收起尚未發作的起床氣,拿起從前宮中見太後時的禮儀,垂手俯首碎步而前。
“先生也在呀?”
她說這話,語氣又輕又柔,故作鎮定,悄悄地把字帖藏到身後。
孟铎點點頭,算是對她的回應。
令窈往雅謙那邊偷瞄,見他鬓角與衣襟被剩雨濕了大半,瞧不清神色,下巴幾乎挨到胸口,一動不動,沉甸甸的氣氛。
她回過神,忽地望見孟铎在看她,他道:“我屋裏書桌椅腳的那些個烏龜是你畫的?”
雖是問話,但已肯定,不帶一絲疑惑。
令窈心中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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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怕挨罰,卻不敢拖累雅謙,只得承認,聲音細小:“是學生畫的。”
孟铎:“畫功不錯,生動形象。”
令窈屏住呼吸,等着他的下一句。
或是罰她抄書百遍,或是罰她執帚掃院,這些她都認了,不過丢些面子,總不會太羞恥。
孟铎站了起來,迎面而來的壓迫感使得她不得不後退,依稀有什麽被他塞了過來,低頭一瞧,是他剛才攥在手中的鞭子。
他的聲音冰冷嚴厲,指着地上的雅謙,命令她:“他犯了錯,你替為師罰他,五十鞭,一下都不能少。”
令窈一愣,抿唇道:“學生不敢。”
孟铎:“擱你手裏是五十,擱別人手裏那便是一百。”
令窈懊惱悔恨,抓了他的衣袍,急慌慌地求情:“先生,我再也不敢了,屋裏的桌椅,我立馬讓人給您換套新的來,只求您別罰雅謙。”
孟铎回頭,目光一掃,停在擱在衣袖上的一雙小手,立馬冷漠又無情地掰開來,彎腰湊到她跟前,一字一字道:“為師最讨厭自作聰明的小孩子,多看一眼都嫌煩,哪裏還會聽取你的求情?”
令窈:“我……”
孟铎打住她,“還有,從今往後你莫要再碰我,否則我剁了你的手。”
他說這話時,臉上帶着笑,語氣輕弱弱的,溫柔耳語,悉數遞進她的耳中,再沒有其他人能聽見的。
令窈僵在那,孟铎一身輕松地進了屋歇息。
許久,她顫着手緩步走到雅謙身邊,愧疚不已:“對不起,是我連累了你。”
雅謙一雙眼睛通紅,想來早已被訓斥過,擠出個苦笑:“不要緊,是我自願的。”
五十鞭,鞭鞭要聽得肉撻聲,完畢,還讓她帶着人往屋裏去。
令窈幾乎站不住,鼻子和眼睛都是酸的,掐着手指不讓自己哭出來。
說不委屈那是假的,她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心狠的人。
卻不知狠的還在後頭。
孟铎:“雅謙不必再跟學,出府另尋去處罷。”
雅謙吓得臉色蒼白,噗通一聲跪下,頭磕在地上:“求先生莫趕我,我既跟了先生,生是先生的人,死是先生的鬼,若要讓我離開,我情願一頭撞死。”
孟铎充耳不聞,指了令窈:“換個人督你練字。”
她這時才反應過來,原來還有練字的事情在裏頭。
令窈跟着跪下,“學生只願讓雅謙督我練字,換別人都不要!”
孟铎語氣清淡:“哦,那以後不用再來我這練字了。”
令窈張着黑亮眸子瞧他,眼睛驀地就蒙了霧氣,大顆眼淚珠子往下掉,手掐得泛紅也無用,壓根止不住淚意。
孟铎正襟危坐,面無表情地看着。
令窈一哭起來,尊嚴便全都抛到腦後,既然哭花了臉,總要得點好處。
女孩子小聲抽泣的時候,模樣最是惹人愛憐的,若是容貌姣好,那便幾乎能讓人将心捧出來疼。
就連雅謙都忍不住停下磕頭的功夫,執袖替她抹淚。
孟铎嘆口氣。
令窈心中一喜。
他道:“要哭去別處,仔細別髒了我的氈毯。”
令窈僵住。
出屋子的時候,令窈已經止住哭聲,旁邊雅謙頹靡不振,他這個樣子,看着像是下一刻便能撞死的。
他們走過小花園,那裏有一口井,她下意識攥了雅謙的袖子,生怕他跳井自盡。
“他怎麽這樣,怎麽能這樣。”喋喋不休,說不出其他的話,又恨又疚,只能反複揪着這一句話啃。
雅謙笑了笑,顴骨處還留着淚痕,“是我的錯,不該隐瞞先生練字的事。”
從那天後,令窈便再也沒見着雅謙。
他真的被趕了出去,走的時候對着孟铎所在的院子磕了一百個響頭,額頭鮮血滲人,令窈讓人拿了一百兩銀子給他,抱了字帖在屋裏一邊練字一邊哭。
孟铎屋裏的書桌椅換了嶄新一套,督導練字的人也換成了個魚眼木臉的儒生。
她進園子,身旁不許帶任何侍從,短短幾個月,她的園子便已變成孟铎的園子。
他是真的不将她放在眼裏。
令窈狠狠地想,總有一天要讓他後悔莫及。
雅謙安置下來後,給她來了信,信中提到他匆忙出府,有一舊書忘在府裏,書是先生所贈,是他此生最為珍重之物,問她是否能幫取。
東西在她練字的書房裏,舉手之勞,令窈自覺欠他,便将此事記在心上。
這日她練完字,提着燈剛走出園子,驀地想起取書的事,怕自己忙起來又忘了,不如現時回去取。
走到半路,燈忽地滅了,四處一片漆黑,她下意識往周圍探視,林中懸挂的玻璃燈花已被摘掉,大概是孟铎的作風,他住進園子後,幾乎将園林裏的布置改了大半。
她猶豫半晌,最終決定繼續前行。
今夜無風無月,星辰迷人,她擡頭望夜,心中稍微慰藉幾分。
石子路的盡頭竹林茂密,沒有風,翠綠屹立,靜悄悄,她不自覺放輕腳步,點着鵝卵石快子緩緩而行。
忽地竹葉聲聲搖曳,有人影竄過,她躲起來,身子半蜷着,盯着突然冒出的兩個人影。
這兩人對立而站,她正瞧得見其中一人,那人正巧站在她的視野前方,高瘦身材,一襲青黑金紋披風,腰間帶刀。
她認得這人,東廠提督,魏然。
此人心狠手辣,乃汴梁黨羽之争的領頭人,雖為宦臣,但精通權謀,七年後,他将取代內閣,成為古今太監宰相第一人。
大商的覆滅,與此人脫不了幹系。
如今,這位權傾天下的宦臣,卻出現在鄭府的探親園林中,朝他對面的男子低頭俯身,恭敬謙卑。
“魏然,這裏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那人故意沉了聲音,令窈卻立即辯出聲音的主人,心中驚慌,只是不敢立即确認。
魏然:“臣辦事不利,連累少主辭官,如今委屈少主下榻鄭家,臣不放心,必須親自過來看看 。”
那人的聲音沒有波瀾,“我在這裏住得很舒适,你有心了。”
魏然還欲再說什麽,卻被人止住。
“少主?”
那人輕笑起來,“魏然,你在宮中多年,怎麽連待客之道都忘了?我們可不能背着小客人說悄悄話。”
話音落,令窈躲藏的地方有風掀起,她尚未回過神,只聽得旁邊竹樹落地的聲音,幹脆利落,沒有太大動靜,卻足以讓她暴露行跡。
那人停在她跟前,一籠攏星黑披風,長腿修長筆直,骨節分明的一雙手輕輕捏住她的下巴。
“我說過,我最讨厭自作聰明的小孩子,尤其是你這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