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月光白寒,寒不過男人清冷的黑眸。她應該轉身就跑又或是大聲喊叫,多一分動靜便多一分生機。可是她沒有。

越是緊張時刻,越是能夠激發人的本能。

令窈未曾猶豫,張嘴一口,牙尖狠狠釘住攫住她下巴的那只手,用足吃奶的勁,恨不得立即咬下一塊血肉,太過用力,以至于腮幫子繃酸。

她牙都打顫,擡了眼直直地瞪向頭頂那雙幽深的黑眸。

他紋絲未動,仿佛感受不到手間的痛楚,眉眼冷淡,任由她撕咬。

令窈頓住,雙唇微張,回過神,一顆心提到嗓子眼。

她想到宮裏那些莫名消失的宮女內侍們,殺人滅口四個字,她自小耳濡目染。

孟铎未曾出聲,倒是他身後跟來的魏然急于出手。東廠太監的手段,向來狠辣,一片刀葉即可見血封喉。

令窈松了牙關,死過一次的人,再如何怕死,總比尋常人多些臨危不懼的氣勢。她揚起面龐,呵斥魏然:“好個不知禮數的小太監,見到本郡主竟敢不行禮。”

令窈可以裝作不認識魏然,但魏然卻不能裝不認識她。宮裏伺候的人,哪個不知令窈郡主的名號。混世魔王的稱呼,還是皇帝揉着她的腦袋又愛又氣罵下的。

魏然愕然,看向孟铎。孟铎收回手,負在身後,低下腰,與令窈雙目平視。

風從林間來,樹葉搖搖曳曳,月影照下來,自他的肩頭晃至她的黛眉,她聽見他古瓷般冷硬的聲音輕輕吹進耳中:“小郡主,如今你身在鄭府,天高皇帝遠。”

令窈眼睑一紅,氣焰瞬無。

好一個孟铎,威脅恐吓不夠,竟還要将她挫骨揚灰。

令窈何曾受過這種窩囊氣,想要将其大卸八塊卻無法發洩。心中不願承認的事被人挑明,此刻她恨極孟铎,卻不得不收斂眸中仇意——

只因孟铎手裏多了把藍玉寶石刀。此刀削金如泥,鋒利無比,在脖頸一劃,人頭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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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窈徹底清明,整具身子似被冰水浸泡,呼口氣都覺割喉嚨。

到底是在太後手底下練出的功夫,眨眼功夫,令窈換上天真無邪的神情,大眼睛水澄澄兜滿委屈,凝脂般的小面孔故作沮喪:“我究竟哪裏得罪了先生,竟惹得先生如此厭惡。”

孟铎眯起黑眸。

令窈沒法,索性捧住胸口做疼痛狀,往前歪去,伏在孟铎肩膀邊。

魏然低頭查看,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郡主,竟然兩眼一昏暈過去了。尋常人忽然暈倒,免不了磕碰,她運氣好得很,不偏不倚,恰巧倒在少主懷中。

魏然不放心,作勢要捏她鼻尖試探,手剛伸出去,被孟铎制住:“退下罷。”

魏然唇語悄然,不殺她嗎?

“一個小孩子而已。”孟铎起身,撈住令窈扔到魏然肩頭。

月亮逃進雲間,夏日森冷的墨藍終是有了幾分黑夜模樣。

兩道鬼魅般的身影來去無蹤,碧紗館門前的梨花芭蕉間多了一個小人兒,側身卧于蘿崗白石上,仿佛已經酣睡多時。

令窈凝神屏氣,直至再聽不見那兩人的動靜,緊閉的眼睛睜開一條縫,望不見銅錢大的月亮,心中酸澀緩緩暈開。

此前從未想過做小孩子的好處。如今了然,原來能擋劫。

紅木門咯吱聲響起,喜夏送了老夫人吩咐備下的夜食,自館內出來,望見大石塊上躺着的人兒,瞧仔細了,連忙上前:“怎地就在這睡下了,若叫老太太知道,定要念叨。”

令窈撅嘴垂眸,任由她背起,未曾言語。

喜夏從碧紗館回老夫人處,少不得将今夜令窈伏石而睡的事說與老夫人,老夫人笑笑,第二日着人去碧紗館喚令窈,碧紗館卻先一步來了人。

鬓鴉将令窈中暑的事禀告老夫人,老夫人心疼不已,親自到碧紗館照料,令窈哼哼唧唧趴在老太太腿邊,水靈靈的模樣發起病來,求人告事一呼百應。就連大老爺也趕了過來,生怕令窈有個好歹。

滿屋子人,無一不小心待她,令窈看在眼裏,心安理得。

她本就是皇恩寵大的天之驕女,從來都只有她應得的,沒有她不應得的。她生來就有讓人憐惜保護的本事,但凡施展,戰無不勝,這也是她屢次從禍事中脫身的原因。

大老爺坐在榻前的交椅前,一邊替令窈搖扇,一邊同老夫人說:“母親放心,孟先生是個通情達理之人,聽聞令窈中暑需停學事,并無不悅,差人送來幾筐解暑涼瓜,并一柄寶石切果刀,說是讓令窈好好歇息,落下的學事無需着急,稍後他親自來碧紗館探望。”

令窈聽見這話,差點一口氣沒提上來,老夫人伸手來拍:“卿卿,可是想吃涼瓜了?”

大老爺立馬讓人将四筐涼瓜擡上來,令窈眼尖,瞄見竹筐裏那把切果刀是孟铎昨夜置于手間把玩的藍玉刀。

她猛然明白他差人送瓜果的緣由,皺眉從老夫人身上翻起來,說不出是怕還是氣:“我不吃,都拿走。”

老夫人和大老爺一愣。

令窈又說:“我想換個夫子,誰都可以,就是不要孟铎。”

大老爺面有不滿:“既已拜師,怎可随意打發。”

令窈回得快:“孫夫子還不是照樣被打發了?”

大老爺噎住,半天吐出一句:“孟夫子是孟夫子,孫夫子是孫夫子,一年內打發兩位家師,傳出去讓外人如何想我們鄭家?”

令窈鼓起腮幫子。

有了前幾次的經驗,大老爺不再一味說教,而是拿刀削了涼瓜,一小塊一小塊切好,拿銀細串好,遞到令窈跟前,動作笨拙生硬:“卿卿,吃點涼瓜消消暑。”

令窈折過頭,盯着大老爺手邊的涼瓜,也不知道孟铎從哪裏尋來的西域瓜果,紅透透水盈盈,瞧得人口津唾生。她舔舔唇瓣,昂起腦袋,總算是張開了嘴。

吃了一碗又一碗,飽胃滿足,原先的惱怒全都置之腦後,困意襲來,令窈怏怏閉眼打起瞌睡。

睡意朦胧,她依稀聽見老夫人和大老爺話家常,老夫人揉着她肚子,時而玩笑時而啧聲,聲音極淺,她心中莫名安穩,睡到酣處,忽然聽見老夫人問:“也是怪事,像孟先生那樣好的人,卿卿竟不喜他。”

令窈已然睡迷糊,聽到孟先生三字,從夢中掙出也要回一句:“你們都被孟铎騙了,他一點都不好,人面獸心,連小孩子都吓。”

有誰的聲音自半空砸下,玉石落地般清亮:“我竟不知,原來我是個人面獸心的夫子。”

令窈睜開惺忪睡眼,看清榻邊交椅上坐着的人,眼睛瞪如銅鈴。

屋裏哪裏還有老夫人大老爺,就連丫鬟都不見蹤影。

她下意識想要爬起來,腦海掠過昨夜的事,一雙眸子迎過去,他坐于椅中,端得一副仙人氣派,眼睛并不看她,目光落于窗棂後的半樹梨花白。

鮮有人不屑與她對視。就算她如今不是窈窕絕世的鄭令窈,那也是瓷娃娃般粉雕玉琢的小令窈。她繼續專注他,眼神坦然,仿佛剛才夢呓的不是她。

許久,孟铎擡手,令窈如驚弓之鳥,脫口而出:“你要做甚?”

話剛落,他從袖子裏拿出一本書,輕輕放到她玉枕邊。令窈瞄見他嘴邊笑意,如昨夜月光影綽淡薄,仿佛是在回她:自作多情。

令窈硬着頭皮往下說,聲音越發輕飄:“先生不怕我将昨夜的事告訴別人嗎?”

“昨夜的事?昨夜什麽事?”

令窈凝眉,覺得這人未免也太狂妄,她越是想要裝模作樣,聲音越是稚氣:“你與魏然的事。”

孟铎笑起來,他這一笑,令窈還以為出現幻覺,悄悄拽了把衾裯,帷幔系着的蔥綠流蘇穗子來回擺動。

不等他開口,她自己已想明白這其中的緣由。

是了,昨夜哪有什麽事。

朝廷官員與宮中內侍往來的事早已不是秘密,孟铎一個剛辭官的文官,與太監來往,在外人看來,他不過是在內廷活絡關系,想要早日複官罷了,這樣做的大有人在,不足為奇。

官場上的事千回百轉,她不必踏這趟渾水。他如何謀算前程,根本不關她的事。

她掩了攻勢,孟铎卻不甘罷休:“難為你記住他名字。”

令窈答:“我在宮裏時,他為我紮過風筝捧過靴。”

孟铎噙笑:“還記得什麽?”

他意有所指,大概是說昨夜魏然對他卑躬屈膝的事。令窈不是癡人,搖頭:“沒了。”

屋內一時寂靜無聲。令窈随意一瞥,視線觸及孟铎右手手背,猙獰牙印躍然入目。

令窈心驚卻并不心虛。

是他先招惹她。他咎由自取。

咬人這樣的事,她兩世才做得第一回 。哪怕是上輩子穆辰良對她咄咄逼人,她也不曾失了體面,暗中使壞百倍還回去便是,何須明面上張牙舞爪。多不好看。

門口傳來腳步聲,墨漆竹簾掀起,鬓鴉領兩個小丫頭魚貫而入,手捧圓口窯瓷,罐內冰塊嘶嘶透出白汽,她們問了安,上前替換瓷缸裏融化成水的冰塊。

孟铎起身,作勢往外去,剛轉身,袖袍被人拽住。

半大的人兒仰着臉,驚慌失措的陰霾早就一掃而空,她臉上有一股與年齡不符的狡黠,這種靈氣,與她通身上下不谙世事的單純交織在一起,像是牡丹的熾紅灼了海棠的蕊白,雖略顯怪異,卻耀眼奪目。

令窈細小的聲音在屋內蕩開:“先生的事,我已應下,不知,先生可否應我一事?”

孟铎輕笑一聲,似是被她憑空讨價還價的架勢逗笑了,問:“什麽事?”

令窈暗自贊嘆自己的皮面功夫,唬起人來真是完美無瑕:“日後你要真心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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