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原來方才的鬼哭狼嚎是有人故意為之。令窈站起來,遍尋樹影, 看不見山陽到底在何處, 她心情本就郁悶, 随意對虛無一點發狠話:“好你個山陽,竟敢吓我, 以後你再也別想從鬓鴉手裏讨點心果子。”

孟铎:“他已經走了,聽不到。”

令窈瞥他一眼, 實在沒有心思裝出乖巧模樣,怏怏蹲回去,揀一塊小石子投水,沒好氣地說:“先生何故讓山陽裝神弄鬼吓我?”

話說出口,她自己也覺得不妥,頗有胡攪蠻纏之意。好在孟铎沒有反駁,與她不同,他今日甚是愉悅, 連帶着說話都多了幾分人情味:“見你平日天不怕地不怕,只好試試別的法子,心想也許能收獲一個乖學生。”

令窈暗自腹诽。真是貪心,她在他面前已經足夠乖覺,他竟還不滿足。若叫舅舅和梁厚瞧見她如今這般模樣, 只怕要驚掉下巴, 哪還敢另做要求。

手邊的碎石都已擲完, 只餘幾根雜草, 令窈繞一把草在指間, 用力往外揪:“先生鮮少出園子,今日怎地有雅興到此處?”

“中秋佳節,自然是要出來賞月。”

令窈皺眉橫對天邊皓月,瞧不出好處,話說得直白:“月亮沒什麽好看,又大又圓,笨重得很,而且沒有半點自知之明,自以為柔和,叫人直視欣賞,為她吟詩頌賦。”

餘光掃過孟铎面容,他正負手望月,并沒有被她的話絆住,令窈繼續說:“還是太陽好,雖然也顯笨重,但至少讓人不敢窺視,但凡誰敢偷瞧,她定叫那人雙目刺痛,引以為戒。”

孟铎低眸對上令窈目光。天氣轉涼,他披了件大紅蓮紋鶴氅,廣袖翩然,白璧無瑕的面容蒙上一層月紗,薄薄兩瓣唇紅潤,勾勒出神秘恍惚的笑意,叫人心頭一跳。

令窈屏住呼吸,忽地想起前世別人見她時的呆若木雞。她既享受他們的灼灼目光,又嫌他們太易俘獲,如今方才明白,有美人在跟前,誰都會不由自主。

不怪他們,是她太過好看。正如現在,孟铎真真俊俏。她甚至閃過體諒他之前種種作為的念頭。

不多時,令窈從美色中掙紮出來,畢竟是過來人,輕易不會沉迷,況且向來只有她魅惑別人的份,單論好勝心,她也不會被人迷惑。除非,有人将鏡子對着她。

令窈回過神,見孟铎走開,驚覺四周空蕩寂靜,下意識喊住他:“先生去哪裏?”

“去別處賞月。”

秋風飒爽,自脖間灌進衣領,令窈一個寒顫:“先生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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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獨自賞月太寂寥,孟铎竟真的慢下腳步。

兩人并排走,令窈依稀感受到孟铎斜斜飄過來一縷視線,她主動将食盒遞上:“先生,我做的月團,你要吃嗎?”

孟铎:“為師不愛吃甜食。”

令窈:“先生扯謊,每次去先生處習書,桌上的油蜜桂糖都是先生吃的。”

孟铎停下,面上瞧不出神情,似在思忖,半晌,他指指食盒:“給我。”

令窈伸手去取月團,孟铎:“方才你玩石頭拔草,手髒得很,我自己來。”

令窈抿抿嘴,遞了食盒,忽然有些餓,她自己也想吃。下午光顧着做月團,沒得及品嘗。

本想着到鄭嘉和面前炫耀,哪想到遇上一個鄭令婉。也不知道鄭嘉和吃沒吃她做的月團,有可能是扔了,有可能是被鄭令婉吃進了肚子。

令窈見孟铎拾起一顆,厚顏無恥腆着臉:“先生,這個給我罷。”

孟铎手中動作停頓,眉頭緊蹙,指間夾着月團折返至令窈唇邊。

令窈開開心心就着他的手吃下月團,才嚼兩口,臉色一變。

太難吃了。

她從來沒吃過如此難吃的小食。

令窈朝孟铎那邊窺一眼,他已經開吃,斯斯文文地咬進嘴裏,她心提起來。

或許就只是她吃的那個做壞了,其餘還是好的。

頃刻,孟铎摁着她的腦袋讓轉過去,令窈偷瞄,見他将東西吐在巾帕上。那點子僥幸也沒了,她為自己争辯:“我第一次做,難免失手。”

孟铎淡然如斯,仿佛什麽都沒發生,指了指剩下的幾個月團:“我拿回去給山陽吃。”

令窈瞬時明白他的用意,窘迫與郁悶一掃而空,真正高興起來:“原來先生也愛捉弄人。”

兩人往園子裏去,樹影婆娑,風聲嘯嘯,令窈緊挨孟铎,好幾次踩上他的鴉色皁靴。過石燈幢,靴上深深淺淺幾個腳印格外顯眼。

孟铎終是忍不住,擡手将令窈提到身前,見她張嘴就要說話,即刻抛出話堵她:“你最愛熱鬧,為何不到家宴尋樂,反而一個人躲起來?”

令窈微怔,對于其他幾房而言是阖家歡聚的好日子,她沒有爹娘,體會不到這份家人團聚的歡喜。

她鮮少沉默寡言,素日孟铎發問,她定是口若懸河好叫他領教她的聰明才智,此時卻一個字都蹦不出。

反倒是孟铎緩聲開了口:“你想你舅舅了?”

令窈搖頭:“舅舅有兒女相伴,他無需我想念。”

孟铎又問:“是想爹娘嗎?”

令窈垂下腦袋。

山石多曲折,腳下一不留神就會跌倒,忽地有人牽了她的手,風從耳邊掠過,眨眼功夫,騰空而起,落至高高的翠嶂假山。

頂上石塊打磨光滑,剛好容得下兩個人。手邊是綠蔥蔥的苔藓,令窈坐在假山上,放眼望見對面的飛樓繡檻。

孟铎坐她身側,她聽見他說:“幼年我也曾與親人分離,開始也會難過,後來習慣了,也就不覺得有什麽。”

他與她說這番話,她心中驚訝,細聲問:“先生為何與親人分離?”

孟铎笑:“為出人頭地。”

令窈撫慰:“先生有魏然做接應,加官進爵,指日可待。”

他轉過眸子打探她:“且不提魏然只是一介內侍,你怎知我要的是加官進爵?”

“天下男子,皆求官運亨通。”她停頓,又說——

“以及嬌妻美妾,子孫滿堂。”

後半句異口同聲,令窈笑看孟铎:“先生與我,心有靈犀。想必先生所求,也是如此。”

孟铎嘴邊挽起重重笑意:“別人都有的東西,要來沒意思。”

令窈覺得有趣:“怎樣才算有意思?”

“等為師心願達成那日,再來告訴你。”

她自知追問下去沒地讨嫌,便道:“那我祝先生心想事成。”

孟铎接了她的祝福:“多謝。”

人總是這樣,聽完旁人的辛酸,也就能放下自己的辛酸,令窈心裏僅有的那絲傷感蕩然無存,她甚至有勇氣再吃一顆自己做的月團。

不知在山石上坐了多久,令窈第一次安安靜靜盯着月亮看,只可惜越看越模糊,睡過去的時候靠在孟铎肩頭,也不怕從假山摔下去,兩眼一閉,只管自己酣然入夢。

如何回地碧紗館,令窈也不清楚,再次醒來時,外面天色大亮,沒有月亮,也沒有太陽,只有陰雨連綿。

鬓鴉伺候令窈洗漱:“昨夜是孟夫子帶郡主回來的。”

令窈睡眼惺忪:“我睡熟了,不記得。”

鬓鴉打趣:“孟夫子出現在館門前時,我還以為看錯,他那樣一個俊逸英氣的人,懷裏攬着個小姑娘,怎麽看怎麽別扭。”

令窈吃驚,意識徹底清明:“他親自抱我回來的?不是山陽?”

“沒見到山陽,就只孟夫子一人。”

令窈哎呀一聲躺回去,胳膊交叉置于胸前,蹬開腳邊錦被,語氣遺憾:“好不容易奴役他一回,竟然全無印象。”

鬓鴉揮手屏退捧盆盥的小丫頭們,捧了衣裙到令窈面前,提醒:“明日家學,郡主的功課文章尚未完成。”

令窈捂住耳朵在榻上來回滾:“我什麽都沒聽見。”

孟铎布置的文章,是《論語》大義各三道。他雖私底下教她其他東西,但在家學裏,她不得不和其他人一樣學《論語》《孟子》。

孟铎告訴過她,大隐隐于市,融入世俗,厚積薄發,方能異軍突起。習書亦是如此。

令窈實在寫不出,上午偷閑去了老夫人處侍病,用過午飯才回碧紗館。令窈丢開鬥笠,不想将雨氣帶進屋裏,站在外間迎門處等小丫鬟取汗巾來。

視線随意四瞄,驀地被東邊板壁邊閃緞坐褥吸引住,那上面多出一道立起的皮影板。

令窈驚喜,走過去拿在手裏玩起來。沒有燈,照不出影子,一手拿一個皮影,操縱竹竿,皮影便在指間跳動。

她高興問:“誰送來的?”

小丫鬟拿了手巾替她擦拭衣裙:“不知道,剛才我不在屋裏。”

令窈也不在乎是誰送來的,總歸讨她歡喜就行。她本以為得了皮影已經夠驚喜,哪想到更大的禮物還在後頭。

她挪開皮影板,發現下面壓着幾張紙,拿起來一看,紙上字跡遒勁有力,竟是三篇《論語》大義。

正巧鬓鴉進屋來,好奇問:“郡主,你手裏拿的是什麽?”

令窈連忙背過身,将那幾張紙藏進袖裏:“沒什麽。”

書案邊,剛燃的夢甜香被移至案上,小鼎中白氣缭繞,略見幾點火星。令窈拿了火折子,拾起又放下,最後下定決心,将寫着三篇大義的紙張悄悄壓到硯臺下。

到底是經過孟铎磨砺,謄抄功課都提心吊膽。以往梁厚布置功課,她都是直接抄先人大著交上去的。更何況,孟铎又沒有指明需交她自己做出來的文章。

令窈呼口氣,埋頭謄抄,猶如偷雞摸狗之輩。

第二日,家學開堂,各人準備将文章交上去,衆人交頭接耳,讨論文章。

令窈坐在桌前,不與人讨論,将文章紙張随意擺在案頭,等着孟铎派人來收。

鄭嘉木眼尖手快,見她密密麻麻寫了許多,奪過去欣賞,驚訝:“四妹妹,想不到你竟有如此見解。”

鄭令清湊過來,看完令窈的文章,滿目詫異,死鴨子嘴硬:“也就是字寫得好看些罷了。”

鄭嘉木笑她:“五妹妹,你怕是連四妹妹寫了什麽都讀不懂吧。”

鄭令清神情羞憤,紅着臉嘟嚷:“也就一兩句看不懂而已。”

令窈面不改色心不跳,端得一派正氣凜然之姿,拿回自己的文章,在鄭嘉木眼前扇了扇:“別打擾我溫書,擱別處鬧去。”

正逢搖鈴聲響起,屋內吵嚷聲轟然消失。有人自堂前而過,月白色大氅壓檀色交領深衣,腰間系帶做單角狀,負手一本書抵在背後,與衆位學子問好。

令窈暗自祈禱,千萬別被孟铎瞧出端倪。

可能是她太過虔誠,老天爺聽到她的心聲,這一天過下來,安然無事,孟铎甚至還當衆贊許她的文章立意高明。

鄭令清陰陽怪氣,說:“四姐,連夫子都誇你文章做得好,以後你去考女學士,就算不靠皇家特權,也一定能考上。”

令窈懶得理她,叫鬓鴉拿了幾顆酸果給鄭令清。山陽突然跳出來:“郡主,夫子請你過去。”

令窈心驚,有什麽事不能等到晚上習書時再說?難道他看出來了?

她到了孟铎跟前,見孟铎手裏捏着她做的文章,一時心虛,餘光瞥見鄭令清伸長脖子往這邊看,她遂又将低下的腦袋高高昂起來。

“先生,何事?”

孟铎:“你這三篇文章,寫得雖好,但用詞方面仍有不足,需要改動的地方我已經圈出來,你拿回去琢磨。”

令窈接過來一看,臉頰緋紅。

墨跡圈出來的地方,剛好是她自作聰明改動過的句詞。孟铎眸光深深壓得令窈喘不過氣,她聲音細小,幾不可聞:“回去就改。”

孟铎聲音更輕,虛無缥缈:“下不為例。”

他到底還是顧及她這個關門弟子的顏面,就連鄭令清上前詢問,他也替她掩蓋過去了。

是夜燭光照亮碧紗館,令窈伏案提筆。

回來時,孟铎差山陽告訴她,夜課取消,讓她重新做三篇文章,什麽時候寫好,什麽時候再恢複夜課。

熬燈夜戰,令窈悔不當初。

早知道孟铎火眼金睛,她哪還敢抄別人的文章,随便寫一寫交上去應付,總比現在被他逮住小辮子強。

她側眼打量案上那三篇受到褒獎的文章,心中委屈,也不知道是該感激還是該抱怨。

到底是誰送了它來,既想着為她解難,就不該高估她的文章水平。現在好了,文采如此出衆,教孟铎一眼識破。

夜裏又下起薄雨。

飛南沒帶傘,快步奔進度月軒,檐下鄭嘉和披衣端坐輪椅,看見他回來,收起聽雨的閑情雅致,問:“孟夫子喚你,有何要事?”

飛南從袖裏摸出一封信:“夫子讓我将這個交給二少爺。”

鄭嘉和拆開信,一目十行,眉頭越蹙越深。

飛南試探問:“二少爺,怎麽了?”

“他竟知道,那三篇文章是出自我手。”

“啊?”飛南摸腦袋,甚至自責:“我發誓,我将東西送進碧紗館的時候,絕對沒有第二個人看見。”

鄭嘉和将信重新折好:“不怪你,是我思慮不周,賣弄才思,叫他看了出來。”

飛南悄聲:“孟夫子責備二少爺了嗎?”

“恰恰相反,他對我大加贊揚。”

飛南放寬心:“孟夫子不怪二少爺就好,他那樣的人物,若是能夠賞識少爺的才學,定對少爺的前途大有裨益。”

鄭嘉和沉默。

飛南以為他傷感腿疾不能參加科舉,連忙換了話頭:“二姑娘熬了魚羹送過來。”

“我不想吃,你吃罷。”

飛南:“二少爺,我說句不該說的,近幾年你待二姑娘,似乎不比從前親熱,反倒對今年來才的四姑娘更為上心,也難怪二姑娘發脾氣。”

鄭嘉和笑問:“怎麽,我不該對四姑娘上心嗎?”

飛南心驚,窺出他語氣不快,解釋:“我知道少爺不是攀炎附勢的人,外面人都是為着四姑娘的郡主之尊才待她好,少爺不是,我看得出來,少爺是真心待四姑娘。只是,二姑娘那邊……”

鄭嘉和推輪椅往裏,單薄的面容因咳嗽有了幾分血色。飛南不敢再說,扶住他的輪椅:“我來。”

鄭嘉和佝偻着後背,手從胸口移開,緩緩平靜下來,吩咐:“掌燈研墨。”

“夜已深,少爺明日再給孟夫子回信,今日早些睡罷。”

“誰說我要給他回信。”

飛南疑惑:“這麽晚了,二少爺還要看書嗎?”

鄭嘉和擺手:“孟铎既已識破,定要罰她重作文章,我得再替她作三篇。”

飛南瞠目結舌。

這一夜,碧紗館滿室亮堂,令窈趴在案上,也不知什麽時候睡過去的,醒來時發現桌上多了三篇文章。

文理通順,用詞淺顯。盡管不比之前的好,但遠遠勝過她寫的那幾篇鬼畫符。

這回令窈學乖了。她也沒問是誰送過來的,直接放進小櫥櫃裏。

這人待她的心雖好,但她不是傻子,孟铎能辨出第一次,就能辨出第二次。

秋雨纏綿,冬寒在即。滿屋碧紗被風撩得飽飽鼓起,令窈貼平案上的澄心堂紙,紙上筆墨暈染,七零八落,似新衣打滿補丁。

昨夜未能安枕的困倦阻擋不了令窈高漲的興致,她繞過書案,撥弄皮影,捏了一只放袖裏,吩咐人:“鬓鴉,讓人擡肩輿來,我要去夫子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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