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等那人走進前廳,衆人這才看清她的模樣。
五官端正, 雖無出挑之處, 但那身水蛇柳腰盈盈不堪一握, 二十左右的年齡,眼眸含羞, 聲音清麗:“問老祖宗安,問老爺夫人安, 問諸位公子姑娘安。”
三奶奶頭一個出聲:“大哥你帶來這麽個寶貝,怎麽也不早說?瞧她通身氣派,倒像是宰相家的千金。”
鄭令清并未理解三奶奶話裏的擡舉,好奇問:“宰相家的女兒該是姓穆,你姓穆嗎?”
那人垂了頭,聲音有些窘迫,細着嗓子說:“姑娘說笑,我姓元。”
“元什麽?”
“元清蕊。”
三奶奶抱住鄭令清不讓她再開口, 有意補救:“清水出芙蓉的清,風吹梅蕊鬧的蕊嗎?”
“正是。”
三奶奶笑:“人好看,名字也好聽,有清蕊姑娘來府裏做客,鄭府蓬荜生輝。”
元清蕊含笑道謝, 視線掃過前方尚未發話的老夫人, 大老爺正低聲向老夫人表明接人入府的來龍去脈。
昔日大老爺至西南任職時, 身陷陷境, 曾得當時的節度使元問相救。随着朝廷政黨之争愈演愈烈, 元問受到牽連,被革職查辦,雖未問罪,但從此落魄,郁郁寡歡。
元問死後,元家又遭山賊洗劫,家裏只留一個姨娘與女兒,元家姨娘帶着女兒到汴梁尋親之時,恰好碰見大老爺,大老爺感念昔日之恩,得知元清蕊投靠親戚未果,不忍心看恩人之女流落在外,加上元家姨娘下跪懇求,大老爺這才帶了元清蕊母女回府。
老夫人問:“難怪,我說你怎麽不顧名聲帶個孤女回來,原來有這番事情在裏頭。對了,她姨娘呢?”
大老爺答:“元姨娘坐不得船,只能走陸路,稍後就到。”
老夫人點頭,剛要招手示意讓元清蕊上前,望見懷中令窈撅嘴深思的模樣實在可愛,忍不住晃晃她,輕聲問:“卿卿,在想什麽事,如此專心致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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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窈回過神,黑亮如鏡的水眸探向正小心等候老夫人問話的元清蕊,她笑道:“我在想,這位新來的元姐姐,甚是面熟,像是在哪裏見過。”
大家聽到,一陣哄笑,三奶奶道:“你哪裏就能與她見過?”
令窈粉腮似桃,玩笑話俏皮:“許是前世打過照面。”
老夫人笑聲更甚,捏捏令窈的臉蛋,擡眼示意元清蕊坐過來。老夫人捏了元清蕊的手握在掌心,向她介紹府中衆人,提到令窈時,老夫人難掩喜愛:“這是我家最頑皮的四姑娘,當今聖上的親侄女,宸陽郡主,小名卿卿。”
元清蕊一愣,似有敬意,作勢就要行跪禮:“民女見過郡主。”
令窈也不攔,笑着看她跪下去。
大老爺欲出言阻止,新來的客人剛進門,怎能讓人家行跪拜之禮?無奈礙于令窈郡主身份,依禮數,庶民見到郡主,确實該跪。
老夫人拍拍令窈後背,令窈全當毫無察覺,從老夫人懷中掙出,撲進大奶奶懷裏。
她換了位置,元清蕊只得轉身,重新朝令窈的方向行禮,因着令窈與大奶奶一塊,看起來倒像是元清蕊給大奶奶行了大禮。
令窈受完禮,假惺惺開口:“元姐姐客氣,要不是怕外人說元姐姐不懂規矩,我哪能受元姐姐的禮。”
言語之間,頗顯關切,倒讓旁人辨不清她的心思——小郡主對新來的元姑娘,到底是喜愛還是厭惡?
元清蕊自己也納悶,柔弱的眼神往令窈身上搭,剛好與令窈投來的目光相撞。其中的狠戾鄙夷,看得人頭皮發麻,再次擡眼時,只望見令窈天真甜美的笑意。
她以為自己緊張所以才窺錯,一個與她素未謀面的小姑娘,怎麽可能用那樣的眼神瞧她?
待夜裏吃完團圓飯,衆人散去,老夫人跟前只留大老爺大奶奶,以及令窈。
令窈習慣吃飽飯後由老夫人替她揉肚子,有時候她饞嘴吃得多了,揉揉肚子便會舒适很多。
老夫人與大老爺大奶奶說話,令窈仰天躺在老夫人腿上,腹飽帶來的困意使得她昏昏沉沉,腦海裏的事情一陣一陣地閃過去。
要不是今天又再見到元清蕊,她都快忘了她的相貌與名字。
這個人沒什麽長處,狐媚功夫卻讓人記憶深刻。今日大老爺回府,她才想起,九歲這年并未發生什麽大事,只除一件——大老爺納了貴妾。
說起來也不關她的事,畢竟,就算元清蕊再怎麽攀高枝,見了她也只能低頭跪拜。可是——
令窈翻身,燭光裏大老爺與大奶奶并排而坐,大奶奶溫柔端莊的面龐,滿足她對母親二字所有的幻想。大奶奶待她,向來是極好的,要不是跟了孟铎習書,她定會像前世一樣,三天兩頭就往大奶奶處去,同令佳一塊吃住。
大奶奶察覺令窈的注視,以為她口渴,端了茶喂她,柔柔撫她鬓角。令窈順勢倚過去,嗅大奶奶身上熏的白梨香,往她懷裏蹭了蹭。
這樣溫暖的懷抱,像極了母親的懷抱。前世大奶奶吞金而亡後,她再也不曾在別人身上尋到一絲母親的影子。
大奶奶笑問:“卿卿,今日怎麽了?竟像是從未抱過伯母一樣,勒得伯母快要喘不過氣。”
令窈并不松手,撒嬌:“今晚伯母陪卿卿,好不好?”
大奶奶自是應下:“好。”
這天夜裏,令窈翻來覆去地想,總算将事情的始末拼湊出來。
前世大老爺原本打算收元清蕊為義女,替她尋一門好親事,大奶奶更是為元清蕊的婚事東奔西走。元清蕊雖出身官家,但家道中落,許給秀才做正頭娘子已是門當戶對,只可惜,正頭娘子雖好,到底沒有鄭家富貴來得誘人。元清蕊是大着肚子進的鄭家門。大奶奶受盡外人恥笑,差點一病不起。大老爺酒後亂性愧對大奶奶,加上大奶奶娘家人大怒,聯合朝中勢力,使得大老爺被貶,大老爺幾年都不敢回府。
直到大奶奶自盡,令窈才反應過來,原來大奶奶面上的微笑,都是裝出來的。大奶奶的平和善良,成了別人逼死她的利刃。
結局怎樣,令窈記得很清楚。
元清蕊逼死了大奶奶,她逼死了元清蕊。宮中學到的手段,悉數使了出來,從前有大奶奶攔着,大奶奶沒了,她也就不再有顧忌。郡主身份最後的威儀,拿來換了一條人命。
夜深人靜,滿室只留一盞燭燈。大奶奶哼唱家鄉小曲,聲音酥柔,輕輕拍着令窈的後背哄她入睡。
她聽大奶奶唱:“妾拟将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令窈閉上眼。
既知會被無情棄,為何不先做負心人?
是日一早,老夫人處傳吩咐,讓元清蕊搬去和令窈作伴。三奶奶聽到消息,大吃一驚:“她也肯?”
鄭令清學人打絡子,纏了一手織線,氣鼓鼓說:“她有什麽不肯,四姐姐的碧紗館奢華金貴,滿屋子都是珍寶,就是神仙也住得,她一個小小的元清蕊,給她住是擡舉她!”
三奶奶:“我是問你四姐姐竟也肯?”
鄭令清拿剪子剪斷織線:“就是四姐姐親自去和老夫人說,想讓元清蕊跟她住一塊。”她越想越委屈,啪地一聲摔了剪子,問:“四姐姐什麽意思,平時我去她那玩,她都不讓我進屋,如今來了個元清蕊,她竟肯騰出屋子讓她住,難道我這個堂妹還比不過一個外人嗎?”
三奶奶笑出聲,問:“你不是讨厭你四姐姐嗎?”
鄭令清:“我是讨厭她,可是我更讨厭元清蕊。”
三奶奶問:“為什麽?元姑娘又沒招你。”
鄭令清:“因為四姐姐喜歡她。”
三奶奶哭笑不得,抱了鄭令清安撫。小孩子的心性,最易厭屋及烏。她說:“既然清姐不喜歡元姑娘,那娘親也不喜歡她。”
原本是瞧着大老爺破天荒頭一回從外面帶了女子回府,其中有文章可做,她才想着親近元清蕊。除了大奶奶主動給大老爺納的周姨娘外,大老爺沒有其他姬妾。嘉遠早逝,他多年來膝下無子,大奶奶生下佳姐後,不曾再懷上過一兒半女,可即便如此,大老爺也沒有另納妾室,或是讓周姨娘替他開枝散葉。
府裏更是有謠言傳,大老爺根本不曾碰過周姨娘,她至今還是完璧之身。
對比三老爺這些年的拈花惹草,三奶奶心中更惱火,恨得牙癢癢。憑什麽王氏樣樣比她強?要是能讓王氏也嘗一嘗狼狽窘迫的滋味,那得多痛快。
碧紗館。
鬓鴉雙眉緊蹙,站在簾後看,裏頭元清蕊正在挑選首飾簪釵,眼中溢出的歡喜都快飄滿整間屋子。鬓鴉不太高興,過到外間,令窈正讓小丫頭去取庫房裏的名畫古董裝飾西邊屋子。
鬓鴉悄悄湊到她耳邊:“郡主莫嫌我多嘴,依我看,這位元姑娘,并不是什麽好相與的人物。”
令窈點頭:“我知道。”
鬓鴉訝異:“既然知道,郡主為何還親近她。”
令窈并不言語,笑着輕彈鬓鴉耳下的綠玉墜子。
其實不必鬓鴉提醒,哪怕是前世的她,從始至終都未給過元清蕊好臉色。起初元清蕊看中她郡主身份,想着讨好她,在她這裏得了教訓,便沒再獻過殷勤。
元清蕊能入鄭家的門,其中也有三房的功勞。她不喜歡的人,三奶奶卻當寶一樣捧着,元清蕊暗中與三房勾結,所以才有了後來的事。
昨夜想了一宿,令窈心中早有決斷。
殺雞焉用牛刀。有時候,看人自相殘殺也是一種樂趣。
夜裏去書軒齋,孟铎教《為謀》新章,問令窈:“上至天子,下至平民,但凡為人,便不得不謀。謀有很多種,有嘉謀善政,也有謀財害命,善用謀術,可救人也可誅心。為師問你,你願意做救人者還是誅心者?”
令窈一口答道:“兩者兼之,救人之心予親近之人,誅人之心予仇視之人。”
孟铎又問:“世間作惡者,大抵分為兩類,一類以強淩弱,一類以弱脅善,若是前者,如何應對?若是後者,又當如何應對?”
令窈答:“若是前者,以暴制暴,若是後者,借刀殺人。”
孟铎微怔。光影中她面腮勝雪,眼睛透出幽幽冷寒,紅潤小巧的唇瓣微微抿起,兇狠的話往外抛,卻輕巧愉悅地像是在同他說今夜月色真好看。
他将懷中藏着的玫瑰酥分她一塊,又問:“既是以弱脅善,占了一個弱字,自是你強他弱,又何須借刀殺人?”
令窈伸長細白脖頸,懶得接,怕指間染了糖屑,就着孟铎的手咬一口玫瑰酥,嘴中含糊不清地答:“俗話說得好,光腳不怕穿鞋的,能以弱脅善,也是這個道理。刁民難惹,一無所有的人發起狠來,只求拉人落水,根本不會考慮後果。若是親自出面,定會惹得一身臊,不值當,借他人之手,除之後快,更妥當。”
孟铎又揀一塊玫瑰酥喂她:“你果然天資聰穎。”
“名師出高徒,都是先生教得好。”令窈賣了乖,而後故意問:“先生不嫌我狠毒?”
孟铎笑:“無毒不丈夫。”
“可我是女子。”
“女子更該狠毒。”
“古往今來,世間男子皆讓女子恪守本分賢良淑德,傳下女則女誡,命女子效仿。”
“若不如此,怎能讓你們心甘情願當牛做馬?”
令窈目不轉睛,孟铎端坐椅間,寬袍雲履,道骨仙風。她的視線太過明顯,他轉過那雙烏黑深邃的冷眸回應她的注視,微微擡起的瞬間,燭光湧入他的眼底,令窈忽然心頭一窒。
世間男子,有幾個人能有他剛才那番見解?他不但有張迷惑人心的臉,還有才高八鬥的學問。若是前世遇到他,她定視他為知己。
窗邊忽然有人探進身,是山陽的聲音:“別看了,我家主人的臉都要被你盯穿了。”
令窈拿起半塊未吃完的玫瑰酥擲過去:“臭山陽。”她回眸窺視孟铎,孟铎已經移開目光,姿态淡雅,端盞品茗。
他說:“已過辰時,你該回屋歇息。”
令窈頭一次覺得時間過得太快。
如她頑皮愛玩,如今竟也成了學而不厭的人,她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五月初,孟铎告假外出,要七月才回,令窈好奇他去做什麽,幾次提筆寫信,終是沒能寄出去。
做人貴有自知之明,他是師父,她是徒兒,從來都有師父問詢徒兒缺席緣由的份,哪有徒兒質問師父為何缺席的理?
家學裏沒了課,令窈百無聊賴,還好有一個元清蕊供她打發時間。
“郡主。”
令窈回眸,元清蕊可憐楚楚地走到她身邊,誠惶誠恐:“我身無分文來到府裏,先是得大老爺收留,而後又得郡主垂憐,此番恩情,我定日日銘記于心。”
元清蕊住進碧紗館一月有餘,總是見不到令窈的面,偶爾幾次見到,也說不上幾句話。
起先元清蕊也疑心,既然接她來住,為何又避而遠之。随着令窈送進西間的東西越來越多,绫羅綢緞,首飾珠釵,比她從前在家中當千金小姐時所用的物件更為貴重,她漸漸放下心中疑慮,只當令窈性子孤傲,面冷心熱。
她在碧紗館享福,恨不得在此地永居,可惜姨娘已到府中,她不得不搬去姨娘住的小院子。
姨娘告誡她:“郡主随和,但你畢竟不是鄭府正經主子,寄人籬下,需小心謹慎。”
她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她只是貪戀碧紗館的榮華奢靡,試圖重溫過去被人視作千金大小姐的日子。
出神間,元清蕊聽見令窈問:“元姐姐,你在汴梁還有其他親朋好友嗎?”
元清蕊:“沒有。”
令窈心中啧一聲,這個元清蕊其他地方無法與她相提并論,當面扯謊的本事倒是能和她一拼高下。
元清蕊內心惴惴不安,臉上含笑假裝淡然。
她根本不是尋親未果,拿話诓騙鄭大老爺罷了。她在汴梁早就定下親事,小門小戶之家,嫁過去沒有奴仆伺候,還要日日淘米做羹。學子赴春考向來是各家搶女婿的好時候,她早就打聽到鄭大老爺送侄子趕考,所以才在考場外徘徊幾日,假裝偶遇。
比起留在汴梁草草了此一生,她情願入鄭府博一博。
元清蕊執意隐瞞,令窈懶得追問,笑道:“元姐姐入府那日,三伯父不在,今日三伯父回來了,元姐姐可願随我去問安?”
元清蕊有些遲疑。
令窈問:“元姐姐是擔心三奶奶和清姐嗎?”
元清蕊說哭就哭,眼中泛起淚光:“是我不好,惹三奶奶和清姐不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