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令窈不肯讓:“誰說是你的, 這明明是我的。”
她一開口, 聲音露出女孩子家的嬌态。少年意識到什麽, 忙地将搭在她手背上的手收回, 語氣不似方才那般生硬, 好心提醒:“第一個猜對全部謎題的人才能贏得花瓜。”
令窈提着花瓜, 笑聲倨傲:“我就是第一個,你晚了一步。”
少年堅持己見:“不, 我才是第一個。”
正是劍拔弩張時, 彩燈會主人走過來,手中兩張謎底, 一張是令窈的,一張是那個小少年的。
令窈看向彩燈會主人,問:“你說,這對花瓜到底屬于誰?是我還是他?”
彩燈會主人面露難色, 将兩張謎底遞給令窈,前面十九道兩人答案一致,只除最後一道不同。
謎題是, 晴空朗月挂邊陲, 打一字。
令窈微愣,她以為前面十九道頗難,最後一道一定最難。如今回過神才發現, 竟然在最簡單的字謎上跌了跟頭。
“應該是一個郎字。”
他猜對了, 她沒有。
令窈盯着手裏的花瓜, 再無得意自滿。虧她剛才理直氣壯地搶彩頭, 原來她才是輸家。
技不如人,最是羞恥。
令窈連忙将花瓜放下:“是我唐突了。”
彩燈會的彩頭被人贏走,彩燈會主人就此收攤。
令窈輸了比賽,悶悶不樂,轉身往回走,走出幾步,聽到身後有人喊她:“兄臺,留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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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茫茫,燈影重重,穿紅袍金帶的少年自人群中脫穎而出,手中一對璧白鴛鴦花燈,姿态閑雅,款款來至她跟前。
他挺拔的身形比她高出一截,将花燈遞給她,聲音微沉:“君子不奪人所好,給你。”
令窈沒有接:“願賭服輸,這是你贏下的,我不要。”
少年一怔,顯然沒有想到她會拒絕他的好意:“你不是喜歡它嗎?收下又有何妨。”
令窈直言不諱:“誰說我喜歡它,我只是喜歡贏而已。”
少年笑道:“原來兄臺和我一樣,并不為着這對花燈。”說罷,他不再強人所難,将花燈放到地上,竟是要花燈丢棄任人拾揀。
令窈抿抿嘴,眼神定在花燈上。
這對鴛鴦花燈實在好看,雕工精良,栩栩如生,就此丢棄太過可惜。若是落入那種不懂欣賞的人手中,無非就是拿去當銀子,還不如擺在她屋裏做點綴。
令窈心中難耐,猶豫半晌,最終還是上前将花燈拎在手裏,嘟嚷:“既然你非要送我,那我就勉強收下罷。”
少年輕笑。
令窈咬唇,還好戴了面具,無人看見她羞紅的臉。
她急于擺脫窘态,胡亂揀話道:“聽你口音,不像是臨安人。”
少年道:“遠游歸家,過路臨安。”
令窈心中有了打算,她不願欠人恩情,此時正好還他:“你不是臨安人,肯定不知道臨安真正味美的酒樓食肆在哪,這樣罷,你既送我花燈,我便請你吃茶。”
少年有所猶豫。
這回輪到令窈笑出聲:“你怕什麽,我又不會拐了你。”
少年咳了咳:“笑話,我怕你作甚,只是擔心家中随侍找不到我會心急報官。”
令窈:“這個好辦。”
她帶的小丫鬟和他帶的小厮早就不知道到哪裏混玩去了,令窈回到正在收攤的彩燈會,借筆墨紙硯寫下幾行字,遞給彩燈會主人一兩銀子,托他帶話:“若有人來找,你便告訴他們,我和這位小少爺去吃茶了,吃完茶就會回來,請他們在此等候。”
彩燈會主人一口應下。
令窈回到少年跟前,伸手拽他衣袖,言笑晏晏:“你若還是不願意去吃茶,那便算了。”
她扭頭就走,少年喊:“你想帶我去哪吃茶?”
令窈繼續往前:“哪有好吃的,就往哪去。”
七夕夜集,美食繁多,到處皆是商販沿街吆喝。
令窈雙手拎鴛鴦花燈,嫌騰不出手拿銀子,遂将其中一只鴛鴦花燈扔給身邊的紅袍少年:“你先替我拿着,小心別摔碎了。”
少年習慣使喚人,頭一次被人使喚,一時間有些笨拙:“我若摔碎它,賠你十只便是。”
令窈懶得理他,将銀兩遞出去,同賣油蜜蒸餅的人說:“我要兩個。”
買了油蜜蒸餅,她分他一個,迫不及待就要吃,無奈兩只手已塞滿,只好同身邊拎燈的少年說:“你幫我解開面具。”
少年繞到她身後,擡手替她将面具解開。
令窈歪頭笑:“多謝。”
運河邊又燃起煙花,光亮照亮大半個夜空。
衆人仰頭望天。
唯有少年低眸呆愣。
煙花璀璨,卻不及面前人光彩奪目。年輕稚嫩的面孔,像寶石般瑩瑩發光。她沖他漫不經心的嫣然巧笑,眸中靈光流盼,令人呼吸微窒。
他從未料到,面具下竟藏着這樣一張冰肌玉膚粉妝玉琢的臉蛋。
令窈咬一口油蜜蒸餅,一邊看煙花一邊擡步走。身旁少年懷抱她的玉像面具,又拿燈又拿餅,富貴子變成小随從,略顯滑稽,他自己卻渾然不知,側眸偷看她,問:“接下來去哪?”
令窈邊吃邊答,話語含糊不清:“去吃荔枝膏獅子糖。”
她說起吃食,滿目歡喜,飽滿紅潤的面龐神采飛揚。少年看在眼中,只覺賞心悅目,悄聲問:“你今年多大了?”
令窈脫口而出:“你多大,我就多大。”
少年認真道:“我今年十三了,再過三月,生辰之後,便是十四了。”
令窈撒謊不打草稿:“我和你一樣。”也就差三歲而已,不必告訴他。
他又問:“你叫什麽名字?”
令窈嫌他話多:“我沒有名字,你呢?”
少年:“我也沒有名字。”
令窈趁機占便宜:“人怎能沒有名字,你既沒有名字,我替你取一個罷。”她瞥見前方藥鋪,随口道:“就叫空青。”
“空青?”少年呢喃:“這是藥材名。”
令窈:“空青利九竅,通血脈,寓意甚好。”
少年學她無賴:“那我也替你取一個。”
她來不及拒絕,就聽他道:“我叫空青,你便叫青黛罷,青黛清熱解毒,涼血定驚,還可做畫眉之用,寓意更好。”
令窈頓足,別過頭:“幼稚。”
少年探頭:“這不叫幼稚,叫禮尚往來。”
令窈不理他了。
少年擋她身前,視線落在她腰間玉牌上,道:“你和我一般歲數,肯定沒有取字,鄭青黛難道不好聽嗎?”
令窈察覺到他的目光,玉牌上的“鄭二”兩字已落入他眼,她索性任由他看,尋他腰間玉牌上的字。
哪想到,竟是一塊白板,根本沒有字。
令窈氣他謹慎,讓她無從下手扳回一局,鼓起腮幫子道:“我是男子,怎能取青黛這種名字,你也太放肆了。”
少年難得被人當面訓斥,拿出平時的做派,卻沒有點破她拙劣的僞裝,笑聲響亮:“放肆又如何?”
令窈瞪他,嘴裏吃着餅,有些生氣,拿出銀子砸他懷裏:“我不和你吃茶了,你自己吃去。”
少年不依不饒跟着她:“你好大的脾氣。”
令窈試圖用肩膀撞開他,卻不曾想他身形健壯,反倒是她自己撞疼。少年見她真動怒,不再逗弄她,替她揉肩,手剛落下,想起什麽,頓時掌心滾燙,動作停頓。
令窈瞪他:“你到底想怎樣?”
少年一只手只敢伸出兩只手指,輕輕搭在她肩頭,就算是替她揉過了:“你別生氣,我們繼續去吃茶。”
她撅嘴不說話。
他悄悄窺她神情,不動聲色地說:“是你自己說要帶我吃茶,男子漢大丈夫,怎能言而無信?”
令窈自知脾氣确實大了些,有意承他的臺階而下:“那我喚你空青,你應嗎?”
少年:“嗯,我應。”
令窈想,她沒必要和一個陌生人計較。天南海北,過了今晚,興許她一輩子都不會再遇見他。既然如此,何不心胸開闊些,反正只是萍水相逢而已。
想開了,也就不覺得有什麽,她舒展眉頭,恩賜般沖他道:“你也可以喚我青黛。”
少年含笑低聲:“好。”
兩人莫名其妙吵一架,又莫名其妙和好,有說有笑在路上走着,忽然有人從背後喊:“是鄭二郎嗎!”
令窈一時沒回過神,直到那人又連喚三聲,問:“前面的小公子,是不是鄭家二郎?”
少年:“好像有人在喊你。”
令窈這才反應過來,回頭應道:“我是鄭二,誰喊我!”
有馬車駛到跟前,懸挂香袋。
令窈以為是誰看中她男裝打扮英俊倜傥,要送她荷花葉,顏開喜笑朝裏看:“是哪家小娘子,可否出來一見?”
話音落,馬車裏面跳出幾個壯漢,拽住她往馬車裏拖。
令窈大驚失色,喊:“救命!”
少年作勢就要将她搶過來。
那幾個壯漢沒有猶豫,直接将少年也扔進馬車。
前後不過數秒功夫,即便被人看到,也看不真切,直到馬車離開,街邊才有人嚷:“剛才好像有強盜劫人!”
彩燈會,鄭家的小丫鬟久久等不到令窈吃茶回來,有些着急,奔去找了鄭令佳。
幾個兄弟姊妹正好重新聚到一塊,聽完小丫鬟的回禀,神色不一。
對于其他人的慌張,鄭令清不屑一顧,道:“四姐姐貪玩,想必結識了什麽狐朋狗友,一時玩瘋了,所以才遲遲不歸。”
鄭令玉安撫鄭令佳:“阿姊你莫緊張,四妹妹一定平安無事。”
鄭嘉木開口:“要麽我們先去找找?”
鄭令佳點頭,将跟來的丫鬟小厮全都打發出去找人。
東門鄭家馬車裏,鄭嘉和手中一只金簪,路過妝鋪時所買,打算送給令窈。
他久久未等到其他人回來,掀簾問飛南:“他們還不回來嗎?已近亥時,你再去催催。”
飛南剛在路上碰到尋人的鄭家小厮,一得到消息就立馬跑回來,此刻氣喘籲籲,道:“二少爺,郡主不見了。”
鄭嘉和手中琉璃金簪掉落。
飛南:“都找了半個時辰,還是不見郡主蹤影,也不知道跑到哪去,大姑娘她們都要急死了。”
鄭嘉和病弱的面容更顯蒼白,頃刻,他顫着唇說:“去把跟在郡主身邊的小丫鬟找過來,問清楚,郡主是在哪不見的,又是何時不見的。”
飛南應下:“欸。”
夜風自窗棂蕩進來,街上人聲鼎沸,就連風中都沾染幾分喜慶。
外頭的熱鬧與屋裏的寂靜仿佛是兩個世界,令窈摸黑喚:“有人嗎?”
少年沙啞的聲音冒出來:“有,我在。”
周圍一片漆黑。幾個壯漢關上門離開時,将屋裏燈火全都熄滅,身在黑暗,誰也瞧不見誰。
令窈的眼睛尚未适應黑暗:“你在哪?”
少年:“我在這。”
兩人相撞,她跌進他懷中,少年身上冷冽的清香将她團團包圍,他扶穩她,手不敢亂碰,搭在她瘦削的後背,輕輕攬住:“你還好嗎?”
令窈:“還好,你呢?”
“我也還好。”
令窈捂住心口,大呼一口氣:“剛才吓死我了。”
他生澀地拍她背,安慰:“你放心,定會有人來尋我們。”
令窈點頭:“嗯。”
許是擔心她哭,少年牽緊她的手,小心翼翼問:“你平時可有得罪什麽人?”
令窈扯謊,不想讓他怪罪她,聲如蚊吶:“我性情溫和,從不曾得罪誰。”
少年納悶:“奇怪,你既沒有得罪誰,他們為什麽要劫你,難道是為謀財?”說罷,他自問自答:“我家境殷實,若是謀財,我們倆一定會相安無事。”
令窈苦中作樂:“我家境貧苦,難道你肯讓你家裏人拿錢贖我?”
少年笑道:“為何不肯?人命關天,你我患難與共,即便索要萬兩黃金,我家中人也會送過來。”
令窈誇贊:“你倒大方。”
少年牽着她往地上坐下,語氣輕描淡寫:“我能送萬兩黃金是一回事,但他們有沒有命拿是另一回事。劫了財丢了命,挫骨揚灰五馬分屍,我若是他們,下輩子再也不要托生為人。”
令窈心頭一愣,暗嘆,這人小小年紀就說出如此兇狠的話,和她有的一比。
少年看不見她此時的神情,摸索着湊近,聽見她說:“你懷中藏的是什麽。”
言畢,一雙小手自他胸膛前拂過,隔着薄薄的衣料,他被她的動作弄得有些癢,扼住她手腕:“沒什麽,是你買給我的油蜜蒸餅。”
令窈問:“你為何不吃。”
少年:“我還沒來及吃。”
令窈:“我看你大概是不會吃了,還是給我罷,免得浪費。”
少年讷讷,将裝有油蜜蒸餅的紙袋遞出去:“其實,我想吃的。”
令窈大力一撕,将蒸餅分成兩半遞給他:“那就一人一半。”
他擡高面具,露出半張臉,啊地張開嘴。
令窈笑道:“誰喂你,你當我是你家小丫鬟嗎?你到底是哪家少爺,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我家裏幾個哥哥再如何養尊處優,也沒有像你這樣矜貴的。”
少年唇角微勾,趁着黑暗誰也看不清誰,一把攥住她的手就将蒸餅吃下去。
令窈差點被他咬到手指,推開他将兩手油揩他袍上,問:“好吃嗎?”
少年:“好吃。”
令窈道:“別處都沒有,就只臨安有。下次你來臨安,我再帶你去吃。”
兩人聊起各地吃食,完全忘了此刻處境。
直到少年注意到牆上的高窗。窗口不大不小,若是用蠻力打開,剛好夠一個小姑娘鑽出去。
他起身就帶她往窗邊去。
令窈聽完他的建議,果斷拒絕:“這裏是樓閣,我若從窗戶翻出去,定會摔跤。再者,我若走了,他們發現屋裏就你一人,興許會狗急跳牆殺了你。”
“那可如何是好?”
屋外有腳步聲響起。令窈連忙捂了他的嘴:“別說話,裝昏迷。”
燭火靠近,似是有人推開一條縫,透過門縫從外往裏探。令窈假裝暈倒,靠在少年的紅袍間。
少年迷茫不知所措,擡高一半的面具已經重新放下,順着燭火往外望,聽到身邊令窈道:“別看。”
少年立馬緊閉眼睛。
外面的人似發現了什麽,方寸大亂,低聲訓斥:“你們怎麽回事!”
劫人的壯漢回應:“你要鄭二,我逮的就是鄭二啊。”
說話人是個年輕姑娘,又氣又急:“鄭家二郎雙腿有疾,明眼人一看就知道!”
壯漢:“我們一群鄉裏巴人,哪認識什麽鄭家二郎,而且你又沒說他雙腿有疾。你也別氣,就算不是鄭家二郎,我們好歹也逮了人回來,你讓逮一個,我們逮了兩個,這筆買賣不虧。”
年輕姑娘咬牙切齒:“我花錢讓你們去請人,不是讓你們逮人!幸虧這次請錯人,否則被我們姑娘知道你們如此粗魯對待貴客……姑娘,你怎麽上來了?”
南文英的聲音響起,羞澀緊張:“二郎呢,他來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