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令窈嘴裏說着要走, 但不是真的要走。她自己心裏清楚,她不可能為了一個穆辰良, 從此再也不在孟铎處習書。

孟铎教的東西, 別處都沒有,她長了許多見識。凡事有利可圖為先,不必為一時意氣而放棄。更何況前世孟铎唯一的關門弟子是穆辰良,若真要算起來, 是她搶了他的老師。

令窈這樣一想,心中寬慰不少。總歸是她占了穆辰良便宜。

她順着孟铎給的臺階下, 回頭問:“先生, 你且先說, 誰是大弟子誰是二弟子。”

孟铎清冷的眸子浮現笑意,道:“自然你是大弟子。”

令窈昂着小腦袋走回去,接過孟铎遞的玫瑰酥,懷中捧了玫瑰酥, 她神情驕傲睨穆辰良:“喏。”

穆辰良以為她要分他玫瑰酥, 伸手去接。

令窈一巴掌打落他的手:“沒規矩,叫師姐。”

穆辰良雙頰微微暈紅。

她比他小三歲, 他怎能認她為師姐?

令窈雖生得比同齡的姑娘們身形略長, 但在穆辰良面前,終究是矮了一截。

穆辰良本是起身站着, 低眸瞧見她雪白鵝蛋小臉, 眉眼肆然霸道。他最讨厭姑娘家恃寵而驕, 此刻卻讨厭不起來。

穆辰良癡癡看了會, 他心底有什麽緩緩蕩開,再顧不得薄薄的面子。

須臾,他摸着被她打紅的手背,重新坐回圈椅裏,改換擡頭的姿勢望她,難為情地喚了聲:“師姐。”

令窈努努嘴,沒想到他會真的喊她師姐,半天找不出回應的詞:“哼。”

兩個人在書案前并排坐着,令窈看看面前的書,又看看穆辰良面前的書,忽然想到什麽,問:“你知道先生平日教我什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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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辰良:“知道,兵法謀略,天文地理,男子學的東西你都學,男子不學的東西你也學。”

令窈看向孟铎:“先生,你不是說過,最好不要讓外人知道我在學什麽嗎?大隐隐于市,若是太過引人注目,會被當做異類。”

孟铎沒有直接回答她的質問,而是問穆辰良:“你覺得呢?”

穆辰良一愣,轉過眸子偷瞧令窈:“只要卿妹妹想學,學什麽都可以,何必管外人怎麽看。”

他主動承認他是外人,令窈內心暗嗔,算他有自知之明。

穆辰良又道:“往後誰若敢說卿妹妹是異類,我定讓那人吃不了兜着走。”

在孟铎面前,他也敢這般輕浮,令窈又羞又惱,往圈椅另一邊挪,生怕挨着他,甕聲甕氣:“誰要你出頭,我自己沒手沒腳沒嘴嗎?用得着你顯擺你穆家的權勢?”

孟铎輕敲書案,令窈望見他微皺的眉頭,當即知趣閉嘴。

這一晚的夜課,是書軒齋有史以來最安靜的一晚。

連山陽躺在樹上都忍不住好奇:今晚屋裏怎麽沒有小郡主的笑聲?

平時總要笑的,他見過的學子中,小郡主是最恬不知恥的一個。尊師重道這四字,在她身上根本行不通。先生教導她學問本就辛苦,還要承受她的無理取鬧,不知道她哪來那麽多奇思妙想,有時候在屋裏學到一半,非要讓先生帶她去看星星。

先生竟也肯。

山陽正啧啧感慨,忽地瞥見遠處有人朝書軒齋而來。樹上視野開闊,枝葉搖晃間那人的身影越發清晰,山陽微怔,二公子怎麽來了?

不多時,鄭嘉和已到院內。

他坐在輪椅上,擡頭往樹上看。山陽眼皮一跳,不敢再裝懶,爬下樹招呼:“二公子。”

鄭嘉和颔首微笑,并未言語,視線投向前方亮如白晝的屋子。

四面糊紙的槅扇上映出屋內三人的影子,一人坐在最前方,另兩人并排而坐。

身形略高的少年趁人不注意,側身拉扯小姑娘的衣袖,試圖引起她的注意,小姑娘雙手托腮,将腦袋扭開不理他。

鄭嘉和溫潤如玉的面龐神色漸漸凝重。

山陽出聲:“二公子,要我進去通報一聲嗎?”

鄭嘉和轉開輪椅,不再前進,停在花樹下:“我在這裏等,無需叨擾他們。”

今夜令窈學得格外慢。

有穆辰良在身旁,她無法安心習書。

穆辰良寄居鄭府,已經是不争的事實。一時半會,她也趕不走他。既然趕不走,那就只能遠着些。

偏偏他又跑來同孟铎習書。

若他對她态度冷淡,兩個人形同陌路,最好不過,可是不知道他哪根筋不對,非要和她親近。

前世她看中他穆家嫡長孫的身份,所以才待他客氣,一口一個“二哥哥”喊得甜美動聽,以至于後來穆辰良動用穆家舉家上下的勢力,逼迫舅舅賜婚于他,她雖氣惱,但并不意外,畢竟她确實讨人喜歡。

可是這一世又是為什麽?她明明待他不好,他們倆沒有像前世那樣兩看歡喜的開端,她存心讓他厭惡,他也該厭惡她才對。

令窈斜斜一縷視線飄到穆辰良身上。

他正專心寫字,一晚上多次同她搭話,皆被她拒絕,他總算不再熱臉貼冷屁股。

察覺到她的目光,他忽地停下寫字的動作,趁孟铎起身取書的瞬間,将剛書寫好的澄紙推到她面前。

令窈定睛一看,紙上寫着:卿妹妹,你嘴角邊沾着玫瑰酥。

令窈皺眉,擡手就要擦嘴。

穆辰良的手先一步落過來,他溫熱的指腹輕柔拂過她唇角,一雙漆黑星眸沖她眨啊眨,下意識将指尖沾上的酥屑含進嘴裏,嘗過滋味,笑着用無聲唇語對她說:“難怪你愛吃,原來這般甜。”

令窈一張臉紅透,說話結巴:“不——不要臉!”

孟铎從書架邊回身:“嗯?”

令窈一腳狠踩穆辰良。

穆辰良喊痛。

孟铎的聲音冰冷威嚴:“郡主。”

令窈低下頭。

穆辰良為她開解:“先生,是我的錯,我——”一時沒忍住,吃了她吃剩的玫瑰酥。

穆辰良濃眉微蹙,有些惱自己。

孟铎合起書:“今日就到這,郡主,你留下。”

穆辰良:“我也想留下。”

令窈橫眉嗔他:“不要你留下,你快走開。”

穆辰良自知多說無益,放低嗓音,用兩個人才能聽到的聲音同令窈說悄悄話:“明日我再向你賠罪。”

令窈只當沒聽見。

穆辰良一步三回頭,腳步艱難,出了屋子。

他一走,令窈立刻瞪向孟铎:“先生喜新厭舊,來了一個新學生,就不要我這個舊學生了,如今還為了他訓斥我。”

孟铎覺得頭疼。這幾年她的性子越來越野,他一句話都還沒說,她就有千百句等着他。

有時候細想,也不能怪她嬌縱,畢竟是他自己手把手教出來的。

“為師訓斥你?什麽時候?”

令窈雙手抱肩:“就剛才。”

她學他語氣姿态,将他出聲呵她時的樣子學得惟妙惟肖:“郡主!你留下!”她伸出手指數數:“加上之前那句郡主,你一口氣呵了我兩次。”

孟铎坐下,不自覺去拿書案下放着的瓷碗,手剛碰到,才想起今夜備的玫瑰酥已經全都給了她。

他只好端茶抿一口,說:“喚你兩聲郡主也算是呵斥?日後為師若是直呼你名,你還不得委屈巴巴地掉眼淚?”

令窈窩在圈椅裏,滿臉不高興。

孟铎放下茶杯,片刻,他起身走到她身旁,穆辰良坐過的地方,他挨着坐下,兩人距離拉近,她一張小嘴快要翹上天,亮晶晶的眼睛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

“先生要責罵,就快些,莫要耽誤我回屋安寝。”她以為孟铎真要訓她,又添一句,鼻音濃重,明明是放狠話卻聽起來又嬌又軟:“罵走我這個聰明絕頂的學生,先生正好專心教導穆辰良,莫怪我沒提醒先生,他可不如我聰慧。”

孟铎輕笑出聲:“是,全天下就你最聰慧。”

令窈快速揉揉鼻尖,沒什麽底氣:“本來就是。”

她鼻子揉紅,孟铎拿出巾帕遞給她,令窈不肯接:“我已經十一歲,又不是随便哭鼻子的稚童。”但其實就算十八歲也照哭不誤,只要眼淚若能換來她想要的,她随時随地都能掉淚。

孟铎疊起巾帕,放入她手心:“為師知道,即便你要哭,為師也不會是你落淚的對象。”

“因為先生狠心絕情,才不會因為我的一點眼淚,就屈服于我。”

“你明白就好。”

他直截了當不加掩飾,令窈反倒笑起來,不再瞪他,“先生的話說完了沒有?還要繼續訓我嗎?”

孟铎眸色深沉,穩重的語氣裏多出一絲柔軟:“你不喜歡穆家少爺,不想和他一起習書,對嗎?”

令窈猛點頭。

孟铎緩緩說:“未能事先向你提及,你怨我也是應該的。”他沉吟片刻,告訴她:“但他是穆家嫡長孫,我已數次拒絕客居穆府的求請,他不遠千裏來到臨安,我沒有理由再婉拒他。”

令窈一怔,頗為意外:“先生,你是在向我解釋嗎?”

孟铎輕刮她秀挺的鼻背:“是。”

令窈受寵若驚,縮縮肩膀,捂住鼻子,面若秋水,凝視孟铎。

她該感激他的重視,偏生不知好歹地問:“先生也同外面那些俗人一樣,想要攀附穆家的權勢嗎?”

孟铎竟沒有否認:“我本就是俗人,若你知道我心中抱負,定會恥笑我是天底下最大的俗人。”

令窈欲言又止。

她問過一遍的事,不會再問。再如何好奇,也不會自讨沒趣。

所以她沒問他心中抱負是什麽,而是說:“這麽巧,我也俗得很,看來我們師徒倆是臭味相投。”

孟铎淡笑。

一番談話,令窈心情舒暢,嘴裏又重新有了笑聲,一連串笑聲擲進孟铎耳朵,她纏着他欣賞她昨夜文思如泉湧時寫下的七言絕句。

離開前,她想起什麽,問他:“先生若真想借力穆家,為何不肯離開鄭府去幽州?”

孟铎語氣輕描淡寫:“臨安城美食衆多,我吃不慣幽州的菜。”

令窈微愣數秒,繼而俯腰大笑。

孟铎任由她笑。

“若是穆大老爺知道,只怕要氣死。”令窈笑得喘不過氣,跑出屋子。

五月的夏夜,天是稀薄的墨黑色,屋內無人追出來,令窈自顧自地往前去。

孟铎從來都不會送她出門,她已經習慣了。

院子裏的花樹下有個人影。

令窈腳步微滞:“哥哥?”

風裏蟬聲将樓臺亭閣之間的距離連起來,令窈推着鄭嘉和走在月光下。

走得累了,她額頭涔汗,坐在蘿崗石頭上歇息。

鄭嘉和從食盒裏端出白瓷裝的冰鎮酸梅汁,一勺勺喂到她唇邊,她吃着嫌不過瘾,接過碗一咕嚕喝到底,剩了碎冰含在舌間,凍得一個顫栗,滿足籲口氣。

鄭嘉和搖起扇子替她驅暑,另一只手拿了巾帕為她擦拭鬓角細汗:“還以為今晚你會哭喪着臉。”

令窈雙手圈住膝蓋,坐在石頭上仰頭看鄭嘉和:“哥哥何出此言?”

“聽說自今夜起,穆少爺與你一同習夜課。”

“哥哥也知道了?看來大家都知道,就只我一個不知道,他出現在書軒齋,害我吓一跳。”

“別人也不知道,他突然去書軒齋,連老夫人和大老爺都不知情。”

“那哥哥是怎麽知道的?”

鄭嘉和默聲。

令窈挨近,今晚實在太累,說是心力交瘁也不為過,她靠過去,枕着鄭嘉和的膝蓋,沒再繼續問。

鄭嘉和撫着她的烏發,眼角眉梢皆是溫柔,輕輕問:“卿卿似乎很讨厭穆少爺?”

令窈不答話,半晌,小聲吐出一句:“反正不想同他好。”

“為何?”

“我容不得別人比我得寵。”令窈胡編亂造,話裏半真半假:“我讨厭別人來我家端架子,他還霸占我的孟先生,我看見他就來氣。”

鄭嘉和一味哄她:“卿卿受委屈了。”

令窈側臉蹭蹭鄭嘉和,花言巧語流水似地往外蹿:“有哥哥慰勞我,即便有天大的委屈,我也不覺得難受。”

鄭嘉和沒聲。

令窈擡眸望,看見他清俊面龐滿是笑意,她情不自禁伸手去碰,他主動将臉貼到她手邊。

鄭嘉和肌膚細膩,溫涼如玉。

令窈沒忍住,掐了把。鄭嘉和也不喊痛。

令窈索性将兩只手都湊過去,手臂直直懸在半空,捧了鄭嘉和一張白皙臉,她仔細看他,紅薄的唇,黑澈的眼,他生得好看,乍一看與她有些相似,但多看幾眼,便會發覺,這抹相似,無非是神态而已,與相貌毫無幹系。

她想起老夫人的念叨,笑問:“祖母總說我長得像爹,但我已經記不清爹的樣子了,哥哥,我真的長得像爹嗎?”

鄭嘉和淡淡說:“不像。”

令窈悶悶說:“之前我聽大伯和大伯母聊話,他也說我長得不像爹爹,是祖母一廂情願,思子心切,所以非說我像。”

鄭嘉和見她嘟嘴,笑着安撫:“卿卿就是卿卿,世上只有一個卿卿,無需長得像誰。”

令窈笑得合不攏嘴,手下力道又重了些,多掐幾把,才肯放開。

夜色已晚。

令窈一鼓作氣,繼續前行,推着鄭嘉和往碧紗館去。

飛南已在碧紗館等候,算準鄭嘉和堅持送她回碧紗館,而不是她送鄭嘉和回度月軒。

鄭嘉和同她告別,說:“卿卿明日還想喝冰鎮酸梅汁嗎?”

令窈想了想,點頭:“想。”她怕麻煩鄭嘉和,添道:“讓飛南送來就好。”

鄭嘉和微笑目送她進屋。

翌日。

令窈邁進書軒齋。

書案前又多一個人。

鄭嘉和從書裏擡起頭:“卿卿,你來了。”

令窈以為他來給她送酸梅汁:“哥哥。”

鄭嘉和放下書,他坐在兩把圈椅中間,唇角一點淺笑:“我已經同孟先生說過,今夜起,我做你的書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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