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令窈神情驚訝:“書童?哥哥怎能給我做書童?”
她說着話, 已經走到他面前,鄭嘉和接過她手裏的紙筆,取過案上的一點茶水,為她研墨,斂神說:“我為何不能做你的書童?難道卿卿嫌棄哥哥學識太淺,不配做你的書童嗎?”
令窈當然不是這個意思, 她急忙解釋, 眼角餘光窺見鄭嘉和嘴角勾勒的笑意。
如今鄭嘉和也學壞了, 竟故意說玩笑話逗弄她。
她瞬時将滿腔甜言蜜語收回去, 扼住他研墨的手:“我師從孟先生三年,早已修成博學廣知,哥哥若真要做我的書童,我醜話說在前頭, 太愚笨的書童, 我可不要。”
孟铎從屋外走進來,衣袂翩翩:“你哥哥若是愚笨,那天底下就沒有聰明人了。”
令窈回頭見是他, 小步跑上去迎他,嬌嗔:“先生,我哥哥胡鬧, 你怎麽也跟着他一起胡鬧?”
孟铎低身, 湊近問她:“這怎能算是胡鬧?我仰慕二公子才華已久, 他肯來同書軒齋與我讨論一二, 我高興得很。”
這話确實是真。
孟铎欣賞鄭嘉和不是一日兩日, 光是在她面前,他就提到鄭嘉和不下十次。大意是欣賞鄭嘉和作得一手好文章,文辭優美自不用說,最重要的文章立意高明,見解獨特。
孟铎還說,鄭嘉和的文章什麽都好,就只一點不好——無欲無求。像是歷經滄桑的人看透世事,什麽都懂,又什麽都不求,名利二字,入不了他的眼。
令窈扯扯孟铎衣袖,說:“你高興,所以就能讓我哥哥做書童嗎?”
孟铎貼得更近,雙唇離她耳畔咫尺之距,悄聲說:“他又不是為我做書童,是為了你,昨日你不還嫌和穆少爺一起習書尴尬嗎?今日有你哥哥坐鎮,你該開心才是。”
令窈看看孟铎,又看看鄭嘉和,鄭嘉和沖她笑,溫暖脆弱的眸底湧出幾分猶豫,怕她怪他自作主張。
令窈坐回去,指了指鄭嘉和手中的墨硯,裝模作樣地吩咐:“你家姑娘我不喜歡太濃稠的墨汁,再倒些清水磨勻些。”
鄭嘉和低眉順耳:“小的聽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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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窈倒在圈椅裏捂嘴笑。
穆辰良尚未走進屋裏,就聽到小姑娘嬌嬌的笑聲,笑得他心頭都酥。
她心情好,他也跟着歡喜起來。張嘴就要為昨日的事致歉,“卿妹妹——”
屋內三人看向門口。
穆辰良一眼望見輪椅上的鄭嘉和,鄭嘉和也在看他,溫柔的眼神轉為平日待客時的敬而遠之。
穆辰良卻步,收住唇邊話語,抱手做平揖:“表哥怎麽在這?”
鄭嘉和:“陪卿卿溫書。”
穆辰良笑了笑,以為他很快就會走,并未放在心上。他走到令窈面前,将懷中藏着的玫瑰酥遞給她:“我讓人上街買的,東街伍大娘家的玫瑰酥,你嘗嘗。”
令窈不想理他,無奈好奇心作祟:“伍大娘不是不做玫瑰酥了嗎?你如何買得到?”
就連孟铎也忍不住伸手從油紙袋裏揀一塊玫瑰酥品嘗。
穆辰良雙手撐在圈椅椅把上,彎腰笑對她:“我知道送其他的東西給你賠罪,你定不收,所以才給你這個,你快嘗嘗。”
一口嘗進嘴裏,果然出自伍大娘之手。
伍大娘做的玫瑰酥,堪稱臨安一絕,只可惜自從前年伍大娘兒子英年早逝後,伍大娘不再做玫瑰酥,皈依佛門做了姑子。
許多人為求一酥,用盡法子,都不曾說動伍大娘。也不知道穆辰良是怎麽做到的?
令窈擋不住美食的誘惑,加上旁邊孟铎的眼神示意——她不想吃,他随時代勞。
令窈暗罵穆辰良用心險惡竟敢吃食誘惑她,真是讨厭死了。
小姑娘一邊啃玫瑰酥一邊狠狠瞪他,穆辰良莫名松口氣。雖然不是他想象中的和好畫面,但總比她不肯接受他的賠罪好。
穆辰良回眸看向屋門口待命的三七,三七心領神會,立刻退出去。
萬兩黃金換不來伍記玫瑰酥,改用人命換便是。
世上沒有什麽做不到的事,如果有,那就是不夠用心。
穆辰良凝視令窈,她面上萬般顏色都可愛,口是心非吃東西時最可愛。他伸手拂去她嘴角的酥屑,她吃得正開心,見他又像昨日那樣想沾她唇邊的酥屑吃,張嘴露出獠牙就是一口咬。
穆辰良縮手,數秒,他又将手指遞出去給她咬。
鄭嘉和的聲音低沉冷凝,無情無緒:“表弟,坐罷。”
穆辰良轉身去搬圈椅。
鄭嘉和本來坐在兩人中間,穆辰良繞過他,由最右邊坐到最左邊,挨着令窈坐,跟前連書案都沒有,就一張圈椅,他怡然自得。
鄭嘉和微怔,他顯然高估了穆辰良的知趣程度。
半晌,鄭嘉和也不挪動輪椅,坐在那不動,朝令窈招手:“窗戶風大,卿卿坐這邊替哥哥擋風,可好?”
令窈拍拍手裏的酥屑,将圈椅搬過去。
如此一來,鄭嘉和又成了坐在中間的那個人。
穆辰良眉頭微蹙,目光掃視被鄭嘉和擋住的令窈,她正伏在鄭嘉和臂膀邊,仰着腦袋喂他吃玫瑰酥。
穆辰良心裏悶悶的。
他沒有親妹妹,不清楚兄妹情深的羁絆。縱使他家中有幾個堂姐表妹,他也不喜歡和她們一塊頑,好不容易遇到一個想要親近的卿妹妹,她卻不屑搭理他。
今日才第二天一起上夜課,她就喚來家中兄長坐鎮,起先還是懷疑,現在幾乎肯定,她就是厭惡他。
穆辰良癟癟嘴,起身走到木櫥前的黃銅小鏡。
鏡中少年英俊倜傥,一襲紅袍貴氣十足。
但穆辰良越看越郁悶。
難道她的眼光同旁人不一樣,嫌他長得醜?
穆辰良看向令窈坐在圈椅裏同鄭嘉和說笑的背影,心中漸漸寬慰。
一定是這樣,如她這般可愛有趣的小姑娘,眼光自是不俗,世人皆愛他這副皮相,她卻不愛,足見她與衆不同。
更何況她已有一副好皮囊,确實無需在意他人容貌是美是醜。
令窈從和鄭嘉和的說笑中回過神,快速朝屋角睨一眼,咬咬唇。
不可一世的小霸主受了氣,卻又憋住不說,傲氣中透着委屈,濃眉大眼,薄唇微撅往那一站,任是誰見了,都要生出愛憐之意。
令窈收回視線。
呸。
她才不愛憐他。
她只想搓揉他。
往死裏搓揉。
有鄭嘉和隔在中間,穆辰良已經大半個月沒和令窈說上一句話。兩個人雖身處一室,卻形同陌路。
有時候他窺見她偷看他,将他幹着急的樣子納入眼底,她一句話不說,眼睛湧出狹促的笑意。他心中滋味複雜,想看她笑,又不願意被她嘲笑。
他堂堂穆家嫡長孫,也是要面子的,怎能對一個小姑娘低三下四。
剛開始幾天穆辰良還能坐得住,他沒有故意引她注意,她連平時皺眉瞪他的眼神都懶得給。後來等啊等,怎麽也等不來令窈主動同他說話。穆辰良急了。
三七主動為穆辰良排憂解難:“李侍衛長武功高強,鄭府下人不是他的對手,讓他将小郡主從碧紗館綁了送過來。”
穆辰良一本書拍他腦袋上:“混賬。”他低了聲音:“我若綁她過來,她定要笑我不擇手段,更何況我又不是非得讓她搭理我。”
三七摸摸腦袋:“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少爺當初千裏迢迢來到臨安,不就是為了小郡主嗎?”
穆辰良仰面躺在漢白玉床,雙手抱頭,眯着眼從針葉裏看樹間繁星閃爍:“一半是為她,一半是為孟铎。我早就聽聞孟铎大名,以為是什麽了不得的神仙人物,總歸要一探究竟。”
三七好奇問:“已見了面,少爺覺得孟先生如何?”
穆辰良沉吟片刻:“他雖只比我大九歲,算起來今年才二十三,但無論是學識見解,還是為人處世,都遠超一般人,就連我爹,也不一定能比得上他。”
三七哇一聲:“連少爺都這麽說了,想必孟先生确有過人之處。”
穆辰良:“他若生在世家大族裏,與家族中人互相倚仗,不出三十年,我們穆家世家之首的地位就會岌岌可危。”
三七:“若此人果真這般厲害,少爺要不要提醒老爺……”
穆辰良擺手,語氣一轉,惋惜:“他出身清寒,縱有抱負,也不得不處處受制于人,難以施展。”
三七笑道:“幸好孟先生出身貧寒,不然以他的清高,哪能收少爺做關門弟子?”
穆辰良翻身,靠在玉枕上:“他教我的那些東西也只能關起門來教,說起來,我沾了卿妹妹的光,學她學剩下的皮毛。若只教我一人,孟铎不見得會拿出那些東西教我。”
三七不以為然:“小郡主哪能和少爺學一樣的東西,孟先生該分清楚輕重才是。如今雖有女學士,但考個女學士,無非是為嫁妝添重量罷了。難不成真指望女子像男子一樣,保家衛國,出謀劃策?”
穆辰良拍他額頭:“你這話,也有人曾說過,你知道卿妹妹怎麽回的嗎?”
“怎麽回?”
“她說,難道學東西非要為家為國?就不能為她自己一方天地?不管是誰,皆可為滿足自己一己私欲而求學,至于學了東西之後做些什麽,與旁人無關。”穆辰良學令窈嬌縱講話的模樣,又道:“她還說,拿男女之別約束人能做什麽不能做什麽,這樣的人,是天底下最傲慢無知的人。”
三七嘟嚷:“小郡主怎能說這樣的話?”
穆辰良笑聲清亮:“她為何不能說這樣的話?”
三七不敢相信地問:“孟先生竟也能容忍?”
穆辰良一個爆栗彈過去:“就是他教出來的。”
三七叫痛,老老實實坐旁邊不再說話。
穆辰良躺回去看星空。
一顆星,兩顆星,三顆星,數着星星,想要入睡,卻發現每顆星星都像令窈的眼睛。
寶光燦爛,美不勝收。
穆辰良坐起來。
三七試探問:“少爺?”
穆辰良吩咐:“去把我裝在寶箱裏的那只鴛鴦花燈拿出來。”
他不要再被她冷落了。
幸好初見時沒有告訴她,他就是那日七夕夜同她患難與共的人。
翌日,碧紗館。
鬓鴉從小丫鬟手裏拿過鴛鴦花燈,來到令窈面前:“外面有別府随從求見郡主,呈上書信一封,管家本不肯收書信,那人說郡主看到這個鴛鴦花燈,一定會收下書信。”
令窈看到鴛鴦花燈,頓時想起去年的七夕夜,拆開書信看。一看,信主人果然是去年結識的紅袍少年,他在信中說他重游臨安,希望能繼續去年七夕夜之約,同她一起吃茶。
令窈小聲嘀咕:“奇怪,他怎麽知道我是郡主?我又沒告訴過他。”
鬓鴉見她為難,道:“一面之緣而已,不去也罷。”
令窈捏着信盯了許久,最終無奈嘆口氣:“我自己許的承諾,不能背信棄義。”
為了出府吃茶的事,她先去孟铎處告假,又去老夫人處請示,為着不讓老夫人擔心,扯了小謊,說是出門同鄭嘉木采草藥。
到約定那日,鄭嘉木在後門等她。
他以為她真要和他一塊去鄭家的山頭上掘草藥,竹籃小鋤,一應物件,備齊兩套。
鄭嘉木興高采烈:“四妹妹,你今天有福了,我之前種下的人參熟透,我一直沒舍得摘,想着等李太醫一起,他出門遠游數月,我不想再等,就和你一起摘了罷。”
他說着話,為她戴樗蒲紋兜,才剛戴好,令窈取下來丢還給他:“誰要戴這個玩意,醜死了。”
鄭嘉木:“你不戴它,會弄髒衣裙。”
令窈笑着将兩件樗蒲紋兜全戴他身上:“我不怕弄髒衣裙。”
馬車已經駛出鄭家大街,令窈讓馬夫停下。
鄭嘉木拉住她:“四妹妹,你要去哪?”
令窈推開他的手:“我約了人一同吃茶。”
鄭嘉木恍然大悟:“原來你是拿我做幌子!你根本沒想過要和我一起采摘草藥。”
令窈誠懇點頭,豎起大拇指:“四哥哥真聰明。”
鄭嘉木有些氣悶,圓鼓鼓的眼睛瞪她:“你又騙我,虧我在祖母面前為你做擔保。”
令窈笑着哄他:“四哥哥最好了,我吃完茶就回來,你在城門口等我,好不好嘛?”
鄭嘉木動搖:“可我答應過祖母,會好好看住你不讓你亂跑。”
“我就在城內吃茶,不會亂跑。”
“和誰吃?”
令窈撩起帷簾,街上人來人往,劉氏酒樓下,一個戴面具的少年身姿挺拔,手裏一盞鴛鴦花燈。
他沒有穿紅袍,而是穿了青色。
那件青色披風,看着有些眼熟,和鄭嘉和這幾天穿的披風有些相似。
令窈指了指:“四哥哥你看,那就是我要一起吃茶的人。”
鄭嘉木拗不過她,離開前,下車惡狠狠告誡少年:“我家四妹妹若有什麽閃失,我饒不了你。”
面具後穆辰良一張俊臉有些緊張,聲音故作沙啞:“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