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自摘星樓離開, 飛南跟在鄭嘉和身後, 笑着打趣:“少爺現在去哪,回度月軒嗎?”
鄭嘉和思忖半刻, 語氣淡然:“去攬瓊居。”
飛南詫異。
竟是要去二姑娘處。
攬瓊居位處偏僻,院門緊閉。飛南敲門, 遲遲無人應答。
飛南納悶:“奇怪, 明明聽見裏面有嬉笑聲。”他自讨沒趣, 回身問鄭嘉和:“她們不應門, 總不能一直等下去,要麽改日再來?”
他以為近幾年鄭嘉和對鄭令婉态度疏離, 今日來此, 不過是一時興起, 尋常問候而已。
鄭嘉和卻答:“繼續敲。”
飛南只好繼續敲。
屋裏鄭令婉正和鄭令清聊話, 所聊之事, 除摘星樓外,別無其他。
鄭令清聽到尋了食譜給鄭令婉:“這幾道菜難得很,需有人耐心斟酌才能做出原汁原味, 廚房那起子人哪有這等耐心, 待你做好後,我端去給穆表哥吃。”
鄭令婉點頭,輕聲應下:“好。”
鄭令清聽到敲門聲, 很是不滿:“你院裏的丫鬟哪去了, 怎地不去應門?”
鄭令婉道:“許是躲到哪裏偷懶, 我這地偏得很, 除了你平日也不會有人來。”
鄭令清大咧咧往外走:“就算如此,你也不能放縱她們,你雖是姨娘所出,但好歹是府裏的正經主子,得拿出官家小姐的威儀,這些婢子欺軟怕硬,你得讓她們知道厲害!”
鄭令婉跟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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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門聲仍在持續。
鄭令清喊:“別敲了,趕着催命一樣,有什麽急事不能明天再——”
打開院門一看,竟是鄭嘉和主仆。
鄭令清抱怨的聲音瞬間收住,回頭看鄭令婉,悄聲說:“是你二哥哥。”
屋裏。
鄭令清留下的食譜擺在案上,人已不在。鄭嘉和一來,鄭令清便走了。
飛南承了鄭嘉和的意思,在院子裏訓剛才偷懶的小丫鬟們。
案上的熱茶已經放冷。
鄭令婉偷睨輪椅上坐着的鄭嘉和,他身穿香色圓領袍,外罩一件集翠裘,溫潤如玉的面龐,比前幾年更添內斂沉穩。
這張熟悉的臉,是她兄長,又不是她兄長。
他許久未與她親近,如今日這般坐在一起聊話,已屬難得。她本以為他們兄妹相依為命,誰也少不了誰,卻原來不是。
他不需要她的關切,他自有別人的關切,自鄭令窈入府,她便沒有了哥哥。
鄭令婉聲音有些沙啞:“兄長今日來探我,有何要事?”
“來看看你。”鄭嘉和拿起案上的食譜,随手翻看,問:“清姐給你的?”
鄭令婉連忙從他手裏奪過食譜,抱在懷中:“她送我的。”
鄭嘉和凝視她,半晌,語氣輕描淡寫:“你做的東西,只怕摘星樓裏那位沒心思吃。”
鄭令婉一怔,垂下腦袋羞紅臉:“兄長胡說什麽?我做東西給自己吃,何時說過要給穆少爺吃?”
鄭嘉和端起冷了一半的茶,摩挲青瓷杯沿,捧在手裏把玩。
鄭令婉心癢難耐,遲疑問:“兄長去過摘星樓?穆少爺肯吃東西了嗎?”
“雖然沒進去,但是我知道,從今日起,他肯定不會再鬧絕食。”
鄭令婉高興起來:“那就好。”停頓,她為掩飾自己的情愫,又道:“這幾天清姐總是憂心穆少爺的身體,如今他好了,清姐也該放心了。”
鄭嘉和輕笑,沒有拆穿她的掩飾,順着她的話往下,明知故問:“府裏幾位姊妹,你只愛和清姐鬧,這是為何?”
鄭令婉沒想到他會問這個,當即有些發愣,笑容苦澀,喃喃道:“因為我羨慕她有父母疼愛。”
鄭嘉和轉開眸子:“令佳也有父母疼愛。”
鄭令婉看向鄭嘉和,眸中笑意諷刺:“她和四妹妹好,兄長不是說過,讓我遠着四妹妹嗎,我怎敢和四妹妹身邊親近的人往來?”
鄭嘉和默不作聲。
鄭令婉轉過腦袋,快速擦掉眼角涔出的淚珠,笑道:“是我胡鬧,不該說那樣的話,惹兄長不高興了。”她擡起臉,恢複平日沉着的模樣,道:“兄長怎地突然問起我和清姐往來的事?”
鄭嘉和緩聲說:“令婉,你素來聰慧,我為何突然提及此事,你心中有數。”
鄭令婉笑意凝結,“兄長的話,我聽不明白。”
鄭嘉和眉間淡雅,柔和的聲線陡然發冷:“清姐雖有父母疼愛,但她愚笨無知,最易受人唆使。”
鄭令婉眼睛瑟縮。
前陣子府裏部分婢子雇期已至,她撺掇鄭令清往碧紗館安插眼線的事才剛落下,連粗使丫鬟的人選都沒挑好,鄭嘉和就上門告誡,言下之意,再清楚不過。
鄭令婉含笑:“兄長說得對,我确實是看中清姐蠢鈍如豬,所以才愛和她鬧。”
“無論是碧紗館還是摘星樓,你都不該生出非分之想。”
“好一句非分之想。”鄭令婉語氣堅定:“如果我非要肖想呢?兄長又能拿我怎樣?告到老夫人那去?還是讓你的卿卿作踐我?”
鄭嘉和眉頭蹙起,“令婉,卿卿從不曾作踐過你,相反,她待你不薄,但凡得到好東西,都會分你一份。”
鄭令婉語氣惱怒:“什麽好東西!她不要的東西送給我,我根本不稀罕!就算偶爾送了稀奇玩意過來,也不是單獨送我,別人都有,她做面子功夫罷了,難不成我還得對她感恩戴德?”
鄭嘉和幽黑深邃的眼眸,無情無緒,自鄭令婉面上拂過。
她粗喘着氣,壓抑多時的情緒此刻爆發出來,雙肩發顫,眼睛都瞪紅。
良久,鄭嘉和輕啓唇齒:“你以為你的攬瓊居是怎麽來的?這幾年多出幾倍的月錢又是誰添給你的?”
鄭令婉被問倒,發怔片刻,心中漸漸浮現答案,不願相信:“定是大奶奶看我年歲漸長,所以才騰出攬瓊居讓我住,至于月錢,想必也是大奶奶憐惜,所以才悄悄添了些。”
鄭嘉和一字一字将話遞進她耳中:“是卿卿。”
鄭令婉捂住耳朵:“不是她。”
鄭嘉和不同她争執,開門見山:“方才你說年歲漸長,今年夏初你已行過及笄禮,算起來,是到議親的年紀了。”
鄭令婉滿臉震驚,顧不得得知被令窈施舍時的恥辱感,吶吶道:“兄長糊塗,阿姊年歲十七,尚未議親,我這個做妹妹的,怎能越過她?”
“明年大奶奶便會為令佳說親,之後便是你。”
“不,我不議親!”鄭令婉撲到鄭嘉和膝前,央他:“兄長,我心中已有愛慕的人,求你替我說情,不要将我随便嫁出去。”
鄭嘉和神情依舊:“你是愛慕那個人,還是愛慕他背後的地位權勢?”
鄭令婉淚中帶笑:“兩者不能兼得嗎?”
“能。”鄭嘉和低眸拭去她睫邊清淚,柔聲說:“可那個人不會是你。”
“不是我,難道是四妹妹嗎?”
他避而不答,只說:“令婉,安分守己,才能平穩度日。”
鄭令婉冷嗤一聲。
安分守己?
同樣的事,在別人那裏是情理之中,到了她這裏就是安分守己?
憑什麽?
鄭嘉和不再勸,推着輪椅往屋外去,吩咐飛南:“讓綠玉盯牢二姑娘。”
飛南應下:“明白。”
府裏接連幾場鬧劇,衆人緊張的情緒至十二月才稍稍放松,開春後大奶奶将為鄭令佳擇選夫婿的事随之傳開。
好事當頭,府裏姊妹兄弟都往鄭令佳處鬧她,其中令窈去得最勤。
令窈一張小嘴,說盡俏皮話,聽得鄭令佳滿臉羞赧,将令窈一把摟住,捂着她嘴,不讓再說:“你該學學你二哥哥三哥哥。”
令窈掙紮着從指縫裏往外抛話:“學他們什麽?學他們惜字如金?我才不要。”
她假惺惺做喘不過氣的模樣,吓得鄭令佳趕緊放開她,手剛拿開,令窈嘴裏一連串的打趣落下來,羞得鄭令佳往榻邊躲,将腦袋埋進被子裏,不肯聽她說。
令窈甩掉鞋爬上去,鑽進被子裏,摸索着往鄭令佳懷裏靠:“阿姊,要麽你別嫁人了,陪我做個老姑娘罷。”
鄭令佳抱着她,摸她小耳朵:“女子怎能不嫁人?卿卿,你莫要說混話。”
令窈抿抿嘴,将孟铎為她解惑的話告訴鄭令佳:“女子嫁人并非天經地義的事,嫁娶之事,對男子而言,是穩賺不賠的好事,但對女子而言,卻是一場豪賭,像我們這等富貴人家,無需為錢財發愁,大可潇灑度日,何必将自己困死。”
鄭令佳驚愣:“嫁娶是天道。”
令窈搖搖頭:“不是天道,是君道。”
鄭令佳雖震驚,但并未呵斥令窈。卿卿才思敏捷,生出離經叛道的想法不稀奇。
平靜下來後,鄭令佳問:“卿卿,難道你不嫁人嗎?”
令窈沉思半晌,告訴她:“我自私得很,但凡嫁人,必要有利可圖。”
“圖愛圖財?”
“這兩樣我都有,沒誰能比我更愛我自己,這份愛,從我出生到死去,不會有人愛得比這更久,至于錢財,目前而言,我有封地,稍作打算,可保一生安逸。”
鄭令佳驚嘆,羨慕之餘又有遺憾:“這幾年你随孟先生習書,眼界越發開闊,想來當年我也該随他習書,或許現在也能有你的見識。”
“這樣的見識并沒有什麽好處,只是讓自己明白還有另一個選擇而已,屆時做出擇選,不至于怨天尤人,心中踏實。”
鄭令佳連連稱是,想起什麽,又道:“卿卿,明年母親為我擇選夫婿,我心中害怕,你替我拿主意,可好?”
令窈抱緊鄭令佳,往她身上蹭:“有我在,阿姊放心。”
姐妹兩個躺在被窩裏說話,天南地北地聊着,最終又繞到府裏的事。
鄭令佳說:“聽說穆表弟即将啓程回幽州,今年不在我們家守歲。”
穆家的書信一封封送進鄭府,每日都有書信催穆辰良回家過年,前幾日除了書信,還有穆家的一隊精英鐵騎自幽州而來,只為迎穆辰良回穆家。
令窈側躺,沒好氣地說:“他早該回去,臨安街上打夜胡的人都過了好幾撥,他還賴在鄭府不走,若再不走,只怕得在路上除歲。”
鄭令佳将她翻過來,笑着揉揉她粉嫩白膩的臉蛋:“還不是為了你這個小表妹。”
令窈嘟嚷:“誰是他表妹,你才是他正經的表親,你們表姐表弟地喚就行,千萬別将我扯進來。”
鄭令佳偷笑,問:“過兩天他離府,你去送他嗎?”
令窈搖頭:“不去。”
她不想去送穆辰良,穆辰良自己湊過去讓她送。
出發前一天,穆辰良到老夫人處辭拜,令窈也在。他順理成章跟在她身後,随她一并回碧紗館。
自上次的事過後,令窈沒再跟他說過一句話。
就連在孟铎處習書,不得不同穆辰良議論文章時,也只以筆代言。
她決心要自己面對他,隐晦告訴鄭嘉和,讓他不必再在書軒齋陪她。鄭嘉和沒說什麽,只說了一個“好”字,不再陪她習書,只在夜裏接她回碧紗館。
穆辰良許久未同令窈交談,此時面對閉眼打坐的令窈,習以為常,并不介意她對他的忽視。
他甚至從兜裏掏出一個木魚,悄悄放到她跟前應景。
令窈猛地睜開眼,穆辰良近在遲尺,兩人鼻尖相蹭,她擡腿就是一腳踢。
穆辰良眼疾手快,及時按住她的腿,黑靈靈的明眸笑得好看:“卿妹妹,你生得嬌軟明豔,怎地性子如此火爆?”
令窈瞪圓眼,差點破功,強忍着不說話。
穆辰良自顧自地說:“其實性子要強也不是壞事,我是根軟骨頭,有人同我一起玩,還能替我拿主意,再好不過。”
令窈嘴裏哼唧。
穆辰良要是軟骨頭,天下就沒有難啃的硬骨頭了。
虧他說得出。
大概窺出她的嘲諷,穆辰良又道:“別人替我出主意,我定是不信的,我只聽你的主意,難道還不算軟骨頭嗎?”
令窈懶得理他,低眸瞧見腿邊的木魚,雙眉蹙起,眼神示意:這是什麽?
穆辰良拿起木魚:“你每次見到我就打坐,我送這個給你,再合适不過。”
他竟敢打趣她。
令窈挪着身子往牆邊靠,不看他,也不讓他看。
穆辰良笑道:“卿妹妹為何面壁思過?”
令窈身形一滞。
她實在忍不住,喊:“鬓鴉!”
鬓鴉急急進屋來:“怎麽了?”
令窈指向穆辰良:“替我送客。”
鬓鴉遲疑,穆辰良主動為她解困:“不用鬓鴉姐姐送,我現在就走。”
他嘴裏說着話,彎身靠近令窈,少年高大的身形在牆上投出一道影子,遠遠看去,像是他将她懷抱其中。
穆辰良從袖中取出一個銀累絲葵瓣式盒,精致小巧的盒子,裝着一串迦南香鑲金十八子手串。
他撈過她的手,将手串戴到她腕間:“卿妹妹,你生辰在即,我無法趕回來替你慶生,只能提前将生辰禮送給你,慶賀妹妹芳齡添歲。新的一年,我并無他念,只願妹妹心想事成,平安喜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