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失蹤的青年(三)
許漫足足比來時多了一倍的時間,才背着林持翰走回到來時經過的水流彙集處。
“就快到了。”她輕輕說道,既是安慰他,也是在給自己鼓勁。
腳下濕滑,她不得不走一步就穩一下重心——到了下坡的時候,她更是走幾步,就得抵靠在道旁的樹幹上休息一下。
林持瀚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偶爾睜開一線眼簾,很快又安心地閉上了眼睛。
他的女恩人雖然不夠強壯,長相也只勉強能誇一句清秀,韌性倒是十足。
看起來,不但足夠可靠,還特別可親。
許漫看不到他的情況,當然不知他醒來過。她一手緊攬着他後腰,一手抓着藤蔓,小心翼翼地在濕漉漉的亂石間爬行。
林持瀚眯着眼睛,瞅着眼前白皙而沾滿了水珠的後頸,神思恍惚。
“許漫漫!”
一個聲音驀然在耳畔炸響,林持瀚吓得抖了一下,然後就覺得自己整個人騰空了——眼前那一段少女柔美的頸項也瞬間轉換成了陰沉而不斷墜着雨絲的天空。
他呆了半晌,才反應過來自己這是被人打橫公主抱了起來。
“您就是林持瀚吧?”那人雖然穿着雨衣,劉海和臉上卻也在淌着水,蹙着眉,跟誰欠了他好幾百萬似的。
林持瀚“咳”了一聲,掙紮着想要下地。
依賴一個女孩子雖然不大Man,卻遠沒有被一個男人公主抱來的丢人!
應峤壓根不把他這點掙紮放在眼裏,三兩下把人交給身後站着的同伴——這位同伴比他還壯,肱二頭肌堪比帶榔頭的鐵棍,抱他更是不在話下,甚至還有空扯了扯蓋在他身上的外套。
林持瀚:“……”
他有種其實自己和他們并不是一個物種的錯覺。
那壯漢可不管這些,一邊往林外走去,一邊沖着對講機喊:“安子哥,人找到了,趙醫生到你車上了吧?……”
許漫沒了林持瀚這個大包袱,輕輕松松從岩石上蹦下來,有些興奮地看向應峤。
這一回,她算是證明自己能力了吧!
“隊長,我……”
“衣服穿好!”應峤卻偏開了頭,脫下身上的黑色雨衣,劈頭蓋臉罩過來。
“不用不用!”許漫扯下雨衣,想要還給他。
畢竟,自己身上早就濕透了,穿不穿也沒什麽區別了。
“叫你穿上就穿上。”應峤惡聲道,不但仍舊沒正眼看她,還擡腳轉身就走。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他這反應不像在生氣,倒像是……惱羞成怒。
惱羞……羞……
許漫茫然地低頭看向手裏的雨衣,視線掃過領口,驀然發現自己身上的運動背心濕透之後,緊緊地包裹在身上,內衣輪廓隐約可見。
她“唰”的抖開雨衣,三兩下穿上,臉頰卻不由自主開始發燙。
***
回去的路上,許漫破例一聲沒吭。
前面開車的應峤,更是入定了一般安靜。
那位受傷的林先生已經提前被送下山了,車上的志願者和隊員們,都輕松下來。
有呼呼大睡的,也有瞎侃閑聊的。
其中一個聽得不耐煩,猛地一拍許漫:“妹子,你都聽得下去呀!人明明是你救的,他在這兒吹牛,簡直不能忍!”
許漫壓根沒聽到他們在聊什麽,一臉茫然地看着他們。
那吹牛的小夥子給看得不好意思起來,狡辯道,“我也沒說這次都是我的功勞,我就是和大家分享一下以往的經歷嘛。”
“挺、挺好的呀。”許漫随口敷衍道,視線往應峤掃了掃,對方壓根連頭發絲都沒動一下。
路上陸續有志願者下車回家,最後整個後車廂就剩下許漫一個人。
眼看學校越來越近,許漫幹咳一聲,小聲道:“隊長,我今天表現怎麽樣?”
應峤在後視鏡裏瞥了她一眼,冷飕飕的。
許漫原本是信心滿滿的,被他這麽一看,又有點不确定起來。
她咬咬牙,說道:“我覺得,我還是更适合去前線救援,我……”
“就憑你不和任何人商議的個人英雄主義嗎?”應峤冷冷地打斷她。
“我……”
“你那麽喜歡獨來獨往的話,離開野蜂,随便你一個人去哪兒。”應峤話音落下的瞬間,車子也穩穩地停在了浦州大學的門口。
許漫呆了呆,有些委屈,也有些無措。
“我做得不好嗎?我……”她提高聲音道,“是我把人救出來的呀!”
應峤終于轉過頭來看她:“這就是你不通知我們,一個人去冒險的原因?”他頓了頓,接着問,“為了從後勤組轉出來?為了讓大家誇你一句能幹?”
許漫噎住,對面的目光銳利而寒冷,幾乎要把她整個人凍住:“如果你沒能成功呢?如果你背着人從斷坡上摔下來呢?”
“如果,”他看着她,一字一頓問道,“你死了呢?”
***
暑假的大學校園,冷冷清清的。
藝術劇場不開張、圖書館關門、食堂關門、開水房關門、小賣部關門,就連校外商鋪都關的七七八八的。
許漫游魂一樣在大學城裏晃了幾整天,心裏那股郁悶之氣,漸漸地消散了。
不自我消化,她也沒別的轍。
——她這負氣就跟獨角戲一模一樣,應峤壓根不知道,知道了估計也懶得搭理她。
沒準,還巴不得她早日退出。
倒是方勤主動打電話來:“小許,你的馬甲和雨衣還沒還回倉庫吧?”
許漫一拍腦袋,差點把這茬給忘了。
“我這就給您送回來!”
“不用,”方勤道,“野花哥一會兒正要經過你們學校,你在門口等他吧。”
“野花哥?”許漫茫然了。
“哦,就是宋副隊,他不叫繁縷嘛。”方勤的聲音軟軟的,帶着點兒笑意。
許漫稀裏糊塗地挂了電話,打開網頁搜索。
繁縷,繁縷……
手機屏幕上跳出張開着白色小花的野草照片,下附文字說明:
繁縷,常見的田間雜草,別名鵝腸菜、雞兒腸,在中海拔地區廣泛分布……
許漫在肚子把“野花哥”幾個字來回咀嚼了下,再對比了下宋繁縷鐵塔似的身高,黝黑的皮膚,嘴角不由自主地翹了起來。
別說,這外號還挺合适的。
按現在的流行說法,叫反差萌。
許漫小跑着回宿舍去取了衣服,又急急忙忙趕到校門口。
宋繁縷來的很快,開着輛小貨車,貨鬥上堆了不少東西。
許漫把裝了衣服的袋子交還給他,不好意思道:“我太粗心,直接穿回來了,給你們添麻煩了。”
“沒事,”宋繁縷沒伸手,探頭往沒什麽人的校園打量了兩眼,“你們學校也放假了吧,要不要一起去射擊館玩玩?”
“我……”許漫垂下頭,“不用了吧,你們應隊長,壓根就不想收我,我也覺得……理念不合。”
宋繁縷一愣,“怎麽了,他罵你了?”
許漫垂下頭,“他說我是個人英雄主義……”
“我去!”宋繁縷忍不住嘀咕,“這家夥狗嘴裏就吐不出個好字——你別怕,有哥哥我呢,宋哥哥保護你!”
許漫樂了,“宋副隊,你也得聽他的。”
“瞎說,”宋繁縷提高聲音,“我比他大,他私下都喊我哥!”
“野花哥嗎?”
宋繁縷正在放手剎打算換擋起步,手一抖又把手剎拉了起來,整輛車驚天動地地顫抖起來:“你喊我什麽?!”
“野、野花哥啊,”許漫老老實實重複。
“不許叫!”宋繁縷把檔重新挂到P,松開因為憤怒而踩住的離合,車子總算停止了顫抖,“叫宋副隊!”
“宋副隊。”
“乖,”宋繁縷臉上這才由陰轉晴,“你上車,我好好跟你說道說道。”
許漫識時務地上了車。
宋繁縷發動車子,開了好一段路,才組織好語言叮囑道:“沒事別學隊裏那些小混蛋瞎叫,他們爸爸才叫野花呢!我這名字是繁縷,中藥,本草綱目記載過的,不是什麽野花。”
許漫連連點頭,又問,“小方姐也不能叫?”
“小方……”宋繁縷噎了下,臉色微紅,“小方妹她不一樣。”
“咦,”許漫扭頭看向他,“你喜歡她呀?”
“誰、誰喜歡啊,”宋繁縷否認道,“大家都是隊友。”
“是是是,小方姐是個特別好的好隊友。”許漫笑道。
“小孩瞎說話。”
“你覺得小方姐不好?”
“我什麽時候說她不好了?”
……
鬧得累了,許漫靠着椅子看着窗外的景色發呆。
她一安靜下來,宋繁縷又有點多思多慮了,一邊開車一邊拿餘光瞥她。
聽方勤說,應峤還在不滿她違紀的事兒。
一會兒到了射擊館,可別出幺蛾子了。
小姑娘畢竟才20歲呢,昨天才剛立了大功,又被應峤訓了一頓。
救援紀律雖然重要,隊員的參與熱情也不能打擊的太狠,大家都是滿腔熱血為公益……
“那個,”宋繁縷清了清嗓子,有些僵硬地扯起話題,“應峤那脾氣……你也別覺得委屈,國際救援的原則就是要優先保障救援人員自己的安全,咱們救援隊雖然不大,也得按章程做事不是,咱們那個入隊守則裏,不都寫挺清楚的?人雖然救回來了,你那也算擅自前往救援前線……”
許漫坐一邊聽着,盛夏悶熱的微風吹拂在臉上,說不出的複雜滋味。
這些道理,她都是懂的。
但那一瞬間,她想到了當年的自己,也想到了難得的機會。
她來野蜂,就是想要到前線參與救援,幫助到人的。
為了這個目标,她學游泳、學潛水、練長跑、上SRT課……
如果時光倒流,她一定還是會那樣做的。
就像應峤當年,毫不猶豫地将手橫入她和石梁之間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