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失蹤的青年(二)
簡單的修整之後,搜救人員再次上山。
這一次,搜索範圍擴大了整整一倍,幾乎把三分之二座山都囊括進去了,其中還有層層疊疊的十八潭瀑布。
趁着這個空隙,方勤讓隊裏的安子把裝備車開上來,和許漫一起往洗衣店送隊員們換下來的救援服,以免到時候不夠換——畢竟是夏天,一趟下來衣服全濕透了,也不知多久能找到人,他們做後勤的,不得不做最壞的打算。
安子,就是後勤組的徐安。
白白胖胖一個人,本職是個廚師,車技也不錯。
許漫坐在副駕駛座上,主動攀話道:“安子哥,應隊對誰都那麽兇嗎?”
徐安笑得兩腮的肉都在顫抖,“這都算好的,之前有一次呀,他爬下枯井救個失足跌下去的小女孩。那女孩愣是被他的黑臉吓到,死活不肯讓他抱。最後,還是宋副隊下去把人抱上來的哈哈哈哈哈哈。”
許漫也跟着笑,不由自主想起多年前那個下午,那一角湛藍的青天下挺拔而可靠的身影。
那時候,她好像完全都沒被吓到呀。
送完衣服,天氣忽變,烏雲自西側天際開始蔓延,沒多久便淅淅瀝瀝開始下雨。
許漫在後車廂整理雨披,就聽方勤拿着對講機,斷斷續續地說:“雨披我們已經準備好了……幹淨衣服也夠……耽誤不了太多時間……行……沒問題……”
挂了電話,許漫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小方姐,他們要回來修整?”
方勤點頭:“雨披都抱安子那個車上去吧。”
話是這樣說,許漫和徐安一直等了一個多小時,才有幾個隊員和志願者回來取雨披。
他們也真是不客氣,直接就在裝備車的後車廂裏換下濕衣服。
大部分人換了衣服,取了雨披,就又回去了——雨勢不大,如果能趕在這個時候找到人就好了。
偶爾有幾個體力透支的,靠在小巴車的座椅上休息。
應峤那一隊人是最後來取雨披的,他當先拉開車門,就見一群大男人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在後座扒衣服脫褲子,他阻止道:“沒看到有姑娘在,去小巴車上換!”
許漫有些不好意思地回過頭,“沒、沒關系的呀——外面雨大,就在這兒換好了。”
她不說話還好,這一出聲,真把衣衫不整的男人們吓了一跳。
這小寸頭背影看着就是個大男孩啊,居然是女生!
其中一個志願者脫的徹底的,屁股都露出來了,慘叫着蹲了下去。
應峤:“……”
許漫:“……”
一直安安靜靜靠在駕駛座休息的徐安爬了起來,挺着大肚子,笑嘻嘻地将許漫的腦袋掰正:“咱們不亂看哈,坐好坐好——隊長你們換吧,這下真看不到了,我監督着。”
他那語氣無不調侃,應峤臉更黑了,其他人也被吓到,紛紛抱着衣服奔去了小巴車。
小巴車上以趙知骞為首的幾個隊員正昏昏欲睡呢,冷不丁車門被拉開,沖進來一幫衣衫不整的裸男、半裸男,也是受驚不小。
“我去,大男人半露不露的,搞這麽風騷幹什麽?!”
裸露的男人們可不管這些,一邊往裏鑽一邊嘀咕:“叫什麽叫,人家姑娘都見怪不怪,就你廢話多。”
趙知骞等人:“……”
應峤趕完了人,抱起一大摞雨衣,頭也不回地往小巴車走。
許漫欲言又止地追着他堅毅的背影,嘀咕:“哎,我要是個男人就好了!”
徐安大笑出聲,感慨:“你們這些小孩啊……”
話說到一半,方勤在外面敲車窗:“王會長來電話,晚餐他這邊預定好了,安子哥你得把裝備車開下去,給他們騰點地方——小許你也一起下去幫幫忙,一會兒一起跟着送餐車上來。”
許漫“哦”了一聲,有些不舍地望了眼車窗外:“安子哥,我也好想跟着隊長他們去幫忙。”
徐安瞥她一眼,立刻發動車子,“想都不要想,你不怕挨隊長的罵,我可受不了這刺激。”
說着,讓車子滑入山道,小舟一般颠簸在蜿蜒纏繞的盤山公路之上。
許漫無奈,靠在窗邊發呆。
雨勢越來越大,雨滴敲打在車窗上,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響,再彙聚成大股的水流,沿着車窗流淌下來。
整座蘭田山也似被從頭到腳沖刷了一遍,綠得發黑,山谷間雲煙氤氲,恍若仙境。
大雨滂沱,石縫間到處都是汩汩流淌的山泉,偶爾遇到錯落的山岩,便噴薄而下,氣勢恢宏。
車子自銀白的護欄內駛過,雨聲與泉水聲交疊,如金石鳴響。
許漫眼尖,一眼看到一處積水淺潭上漂浮着的幾個塑料袋——似乎是壓縮餅幹的包裝袋。
“安子哥,你停一下。”
徐安詫然:“怎麽了?”
許漫指了指那些塑料袋:“你看。”
“沒辦法,沒素質的人就是那麽多。”
“不是,”許漫道,“這些袋子都很新——會不會是那個失聯的人……”話沒說話,又有一只淺色的塑料袋自岩石上順着水流跌跌撞撞落下來。
這一次,徐安也看到了,他把車停下來,拿起對講機:“我通知應隊。”
許漫“嗯”了一聲,一把将車門拉開,“我先下去看看。”
“哎,”徐安急了,“下着雨呢!”
許漫只做聽不到,靈活地穿過草叢,繞過山岩,沿着水流往上爬去。
徐安急了,拼命按了兩下喇叭試圖阻止——這地方這麽狹窄,車子這麽橫在路中央,肯定是不行的。
等他把車子駛到空曠處,再回頭來找,許漫早沒了蹤影。
他惴惴不安地聯系了方勤,方勤吓了一跳:“你怎麽不攔着她?!”
“我哪兒攔得住,”徐安道,“她跑的比兔子還快,一轉眼就沒影了!”
方勤有些焦急地聯系了,應峤意外地沒開罵,只問了詳細的地點,便挂斷了。
***
許漫冒雨走了好幾分鐘,也沒看到什麽人影,倒是水流越收越窄,最後分成數股,伸入密林深處。
她猶豫片刻,抹了把臉上的雨水,繼續溯着最大的一股山泉往裏走去。
這裏距離山腰有段距離,還沒被搜救隊搜索過,苔藓厚而鮮嫩,一腳踩下去全是水。
林木茂盛,樹與樹間密度極大,許漫全身都濕透了,有些吃力地從兩棵松樹之間擠過去,終于看到了水流的來處——松林盡頭是個廢棄的防空洞,年久失修,一汪清水汩汩地往外排出。
洞口附近生長着不少灌木,裏面隐約似有白色的雜物。她走近了撈起來一看,是半只T恤袖子,上面歪歪扭扭地寫着“洞內有人,救命!”幾個大字。
許漫愣了一下,嘴角不自覺地揚了起來,打開手機電筒功能,快步往裏走去。
“有人嗎?我來救你了,有人嗎?”
她一路喊一路踩着積水往裏走,才走了約莫幾分鐘,就有個虛弱的聲音回應:“救命,救命——”
聲音雖然有氣無力,吐字卻還是清晰的。
許漫加快步伐,再往裏走了幾步,終于見到了聲音的源頭——那人渾身又臭又髒,靠在洞壁上,面前扔了一堆吃空的壓縮食品包裝袋,只兩個眼睛在黑暗裏亮的發光。
“您是林持翰先生吧?”許漫拿手機照了過去,驟然到來的光明讓對方往裏縮了縮,擡手擋住眼睛。
許漫将手機光亮往下挪去,照到了他血跡斑斑的小腿。
她蹲下來,想要檢查他的狀态,“你的腿流血了,我幫你看看……”
林持翰猶若未聞,張臂直撲過來,緊緊地擁抱住她。
許漫覺得脖子一熱,似有液體滴落在頸項間,沿着鎖骨滑入衣領深處。
她呆了呆,慢慢地回抱住他,輕拍後背安慰。
這種絕處逢生的感覺,她亦體會過。
男人的眼淚不多,卻灼熱而沉默。
許漫等了好一會,才猶豫着催促:“林先生,我先幫你處理下傷口,然後扶您出去吧?”
林持翰沒吭聲。
許漫又喚了一聲,他仍維持着擁住她肩膀的姿勢,一動也不動。
她愣了下,耳畔的呼吸聲綿長而清淺——居然,就這樣睡着了!
許漫哭笑不得地将他輕輕推開,讓人靠在洞壁上,借着手機的微光,幫他簡單處理了下傷口——也不知他到底在什麽地方磕傷的,包紮的時候又沒把傷口清理幹淨,拆開一個大血洞,看着就可怖。
他随身的背包更是幾乎全空了,水和食物全部吃完了,手機和電筒充電寶一絲電都沒有了……
就殘存的這些垃圾殘骸來看,他掉隊,确确實實是非常正常的。
哪個玩騎行的,會随身攜帶火龍果這種又大又重的非必要負重呢?!
許漫把空癟的背包綁在他身上,再将人背起,扶着牆小心翼翼站起來。
這人看着不胖,體重卻不輕,小山一樣壓得她直不起腰。
一步、兩步、三步……洞口越來越近,雨水的聲音也越來越清晰。
許漫猶豫了下,還是将人放下,脫了馬甲和自己已經濕透的外套,擰幹,展開給他兜頭圍住。
林持翰迷迷糊糊地張開眼睛,頭頂罩着衣服,雨滴噼噼啪啪打在上面。眼前的女孩只穿着件單薄的運動背心,背向着他彎下腰,手臂反環住他腰臀……
他下意識張臂架上他肩膀,環住。
女孩微側過頭,聲音輕柔:“堅持一下,馬上就送你上車。”
他張了張嘴,雨水滴落在頭頂的外套上,又滑入幹燥的嘴唇。
沒等他艱難地說出“謝謝”,女孩已經将他背起,磕磕碰碰地往前走去。
林深雨濃,滿目的翠綠深碧因為碰撞而搖落無數水滴,混在雨水裏,濺落在他眼前、身上,乃至心底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