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叛逆少年心(三)
城市的夏夜少見星光,哪怕到了霓虹黯淡處,也隐約只見一點兒輪廓。
他們一條巷子一條巷子走過去,連道邊半人高的垃圾桶都沒有放過。
主動離家的孩子,還沒吃夠苦頭,叛逆地見人就跑,哪裏會這樣乖乖就被找到呢?
他們篩子一樣的将這片城區篩了整整三遍,才終于靠着一個便利店售貨員的指引,在正在維修的商場頂樓找到人。
小小少年跨坐在護欄上,頭發被天風吹得獵獵招展,梗着脖子大喊:“叫我爸爸媽媽來給我道歉,要不然我就從這兒跳下去!”
應峤早在得知少年見人就跑之後,就讓方勤聯系了隊裏的心理咨詢顧問。
可這時人都還沒趕到呢,只得自己安撫道:“你爸爸媽媽已經在趕來的路上了,你坐進來一點。”
“我偏不!”少年把背包“嘩啦”一抖,将作業本什麽全倒了下去。
“他們就喜歡女兒,壓根不關心我!總是讓我做什麽男子漢,我就喜歡跳舞!我就不喜歡打球!我現在死了,下輩子就去做女孩,也被下輩子的爸爸媽媽寵!”
“那萬一,你下輩子還是個男孩呢?”許漫小心翼翼地插嘴。
“那我就再跳!跳到全世界的人都愛我為止!”小少年惱羞成怒。
“你和他随便聊聊,”應峤觀察了下周圍的地形,壓低聲音道,“我繞後面去。”
“我……”許漫有些發慌,“萬一他真跳呢?”
“護欄外面還有一圈加固的露臺,落差不過半米,死不了。”應峤說完,便往後退了。
許漫只得搜刮肚腸和他瞎聊:“當女孩也沒那麽好,我從幼兒園開始,就經常因為要梳辮子上學遲到,所以你看,我現在都把頭發剃了……”
少年這時才留意到她頭發似乎真的很短,好奇地往她這邊探頭,想要看清楚一點。
許漫趁機往前走了兩步,将整個腦袋暴露在隔壁高樓照射過來的燈光下。
“不許偷偷靠近我!”少年後知後覺地發現了,學着電視劇裏的人喊道,“你往後退回去兩步……不行,步子太小了,再退!退!退!退!”
許漫已經看到自外牆攀爬過去的應峤,在他身後的露臺上站起了身。
她配合地一步步往後退,心裏默數:五、四……
“一”還沒數到,男孩便發出尖銳的喊叫,被應峤一把抱起,利索地抱回護欄內。
鵬鵬人小力氣不夠,眼看着逃不脫這些魁梧大漢的包圍,也非常識時務地不鬧了,垂着腦袋要求大家給他找丢掉的作業本。
因為,爸媽回頭看到了,肯定得挨罵。
應峤剛才爬牆的時候手都割破了,瞪了他好一會兒,才招手讓人爬露臺那去撿他丢的東西。
一行人帶着孩子乘坐着電梯往下降,這電梯裝在戶外,又是玻璃質地,底下的街景色一覽無餘。
燈光岩漿一般流淌在街道和水泥樓房之間,明明暗暗,時斷時續。
電梯還未落地,許漫就眼尖地看到了一輛車在道邊停下,黑壓壓下來一群人。
領頭的,正是那對小夫妻。
鵬鵬同學顯然也看到了,一把抱住應峤:“叔叔,你別把我交給我爸爸媽媽,他們都不喜歡我!”
應峤從沒被孩子這麽親近過,臉都漲紅了。
這孩子爹媽到底平時是有多兇,他居然寧可選擇和自己待在一起!
他兩手微微擡起,猶豫了下才撫住他毛茸茸的腦袋:“他們擔心你還來不及,怎麽可能不喜歡你?”
“可是……”鵬鵬抹了把眼淚,“他們從來只抱妹妹啊——”
“你妹妹那麽小,你已經……”
他的話還沒說完,電梯門已經打開了。
他随着人群,帶着鵬鵬往外走去。
才幾步,就走不動了。
小夫妻倆幾乎是直沖過來的,年輕的媽媽也不知哪兒來的力氣,一把将孩子摟進懷裏,好半天才“哇”的哭出聲。
鵬鵬下意識閉上了眼睛,等了半晌,既沒等到預計中的責罵,也沒有巴掌落到屁股上。
他那個總是板着臉的母親,緊緊地摟着自己,用力得他胸口都有些疼痛了。
他看不到她表情,脖子卻熱熱的一片濕潤,那寬厚的肩膀在他眼前一下一下輕輕地顫動着,仿佛學校興趣角那只護住雛鳥的老鴿子灰色的翅膀。
他呆了好一會兒,緩緩地擡手回抱住,低低地喚了一聲“媽媽”。
一直站在一邊的爸爸也差點落下眼淚來,又不好意思一起蹲下哭,只依次和應峤等人握手,不住地道謝。
“謝謝你們,辛苦你們了!”
應峤回了句“應該的”,又忍不住勸道:“你們別被那種‘男孩粗養,女兒嬌寵’的宣傳洗腦了,都是自己的孩子,誰願意被區別對待?”
“是,是!”年輕爸爸連連點頭,借着擦眼鏡的機會,拭去眼角的淚花。
幾曾何時,他也曾是小小地跟随在父母身後的小男孩。
被教育要勇敢,要保護妹妹的時候,要承擔“男人”的刻板義務時,他也曾激烈反抗。
但歲月流轉,那些記憶便逐漸模糊了,淡去了。
不知不覺,他竟然也站到了當年自己的對立面,成了刻板印象的推崇者。
夜風呼嘯,如訴流光。
***
任務完成,野蜂衆人也紛紛散去。
許漫正打算叫個網約車,林持瀚不知什麽時候跟了過來:“都快零點了,你打不到車的,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不用。”許漫推拒道,“剛還有出租車過去呢。”
“我的命都是你救的,你和我客氣什麽?”林持瀚說着,就要伸手去拉她。
“許漫漫,”一束車燈打過來,白晃晃地照在他們兩人身上,“上車,回去了。”
雖然看不到車裏的人,但那聲音許漫還是認識的。
她心裏暖洋洋的,應了聲“謝謝隊長”,就往光源處走去。
林持瀚“啧”了一聲,也擡腳跟了上去。
許漫坐上車,意外發現林持瀚也跟着她往車上爬。
“林先生,您……”
“我剛發現車壞了,”林持瀚臉不紅氣不喘地說道,“蹭你們車一道回去。”
許漫瞅瞅駕駛座的應峤,對方竟似真的相信了,還問:“那要不要幫你叫拖車?”
“不用麻煩了,”林持瀚懶洋洋地靠在椅子上,“明天我叫朋友幫我拖回去就行——漫漫,你家在哪兒?”
應峤皺了皺眉,将車子開上大路。
副駕駛座的方勤笑盈盈地扭過頭,代答道:“她住學校宿舍。”
林持瀚“噢”了一聲,“學校都放假了吧?空蕩蕩的住着多沒意思,不如去我家新開的海岸度假村免費試住,也順便也幫我們提提意見。”
“海岸度假村啊……”許漫幹巴巴地重複了一遍,腦補出一大堆在幾十平方米大床上醒來,再被幾十個猛男伺候的奢靡生活。
她猛烈地搖了搖頭:“還是算了,我住宿舍就很好了,無福消受,無福消受。”
林持瀚哪知道她心裏澎湃湧動着的可怕幻想,還一個勁兒地鼓動她去。
車子猛然停住,方勤笑嘻嘻地沖他們擺擺手:“我到家了,先走了。”
車門開了又合,林持瀚正要繼續讨論度假村的話題,前面的應峤開口了:“許漫漫,你坐前面來,讓林先生好好休息。”
許漫愣了一下,趕緊點頭,拉開車門就往外爬。
“沒關系呀,”林持瀚試圖阻止,“我一點兒都不累,這樣聊聊天挺好……”
話還沒說完,許漫已經跳下車了。
南方夏夜特有的潮濕暖風,夾雜着道旁玉蘭的馥郁,吹得人一陣迷亂。
許漫悄悄深吸了口氣,心裏默念了好幾遍“冷靜自持”,這才拉開車門,斯斯文文地坐進副駕駛座。
心跳卻還是不由自主地開始加快,潮汐一般,一下一下拍打在胸膛上。
車子終于再一次發動,林持瀚明顯有些失落,話也少了下去。
被姑娘避之如蛇蠍,無論怎麽說都有點丢面子。
應峤卻難得主動與他攀談:“林先生是做送餐平臺的生意的?”
“略有涉獵,”林持瀚強打起精神應付道,“家裏老頭搞了個互聯網綜合平臺,提供送餐、酒旅之類的業務。”
“今天真的感謝您和騎手們,幫了我們大忙了。”應峤道。
許漫第一次見應峤這麽客氣地和人“應酬”,有些詫異地扭頭去看他。
然後就聽他接着說道,“以後遇到類似的任務,林先生要是能夠再幫忙提供下線索,就真的造福浦州群衆了。”
“可以啊,”林持瀚瞅着兩人的腦後勺,手指頭一下一下地敲在皮質座椅上,“方小姐和漫漫不都在群裏?以後,有需要直接開口。”
應峤說了聲“謝謝”,被點名的許漫,也不大好意思地道了謝。
“幫你們就是幫我自己——沒你們,我還不定怎麽樣呢。”林持瀚說得客氣,話頭一轉,又繞到了邀約上,“漫漫,下次我帶你去公司,也和群裏的那些小哥們熟悉熟悉。”
這個邀請,可就不好拒絕了。
而且說實在的,對于野蜂來說,簡直是大好的擴充完善信息組的機會。
許漫趕緊應了下來,應峤也點頭道,“要是不打擾工作,我們就一起找個時間登門拜訪。”
林持瀚正覺得自己找對了路子呢,應峤緊接着的“一起”兩個字,立刻将他的美夢打醒了。
這戀愛也太難談了!
這位應隊長你看着也不老啊,怎麽就一副老媽子做派,盡喜歡幹煞風景的事兒呢?!
看不出來我是沖着妹子約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