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胡同裏的冬天

胡同裏的冬天

“老頭子……”

陽臺上傳來崔大媽緩長的呼喊聲,裏屋的崔大爺急忙放下餐具跑過來,匆忙中踢到的椅子聲在空蕩蕩的屋中回響。已經進了臘月,北方的冬天總是來的格外凜冽,尤其是在北京這個風一吹沙子一起一切就能沒了聲的城市。

崔大媽和崔大爺住的房子同大多北方房屋一樣,坐北朝南,向陽背風。這樣一來,胡同裏的冬天,有時候也不顯得那麽冷了。

“老頭子啊,你看我這脖子怎麽了,疼。”

“又落枕了吧?我幫你揉揉。”

說着,崔大爺把黝黑的皺了皮的手放在崔大媽的脖子上一圈一圈地揉起來。崔大媽就閉上眼睛哼曲子,毛茸茸的太陽光穿過玻璃窗落在崔大爺和崔大媽的身上,畫面生動不已。

崔大媽二十出頭時跟了崔大爺,這樣一算也有五十年了,年輕的時候倆人氣力旺,也曾吵得臉紅脖子粗過,崔大爺性子好,也把崔大媽當小孩看,任她甩門跺腳,愣不跟大媽一般見識。日子一天一天鬧得不可開交,這關系也一天不如一天,本以為沒法過了,卻不曾想老來崔大爺出去買個東西,晚些回來大媽就心裏慌得不行。

“老頭子,今兒幾號了?”

“臘月初七。”

“那明兒我煮一鍋八寶粥咱吃吧?我都多久沒給你跟孩兒做過飯啦?”

“二花,”崔大爺低頭抿了抿嘴“孩兒在外忙呢,過年回來。”

“哦,”崔大媽明晃的眼珠子暗了下來,看着窗外在風中顫抖的柳枝不說話。

初七,那也快了。崔大媽呢喃的誰也沒聽見。

崔大媽叫二花,二花其實是家裏的大閨女,她娘懷孕那年,二花爸和她爺又是燒香又是算命的想讓生個男娃,結果還是生出了個女娃。二花娘一看就哭了,他爸也不說話,後來就把女娃叫二花,說有了男娃叫大良。

二花倒是比很多男娃都争氣,從村裏考到縣裏,縣裏考到市裏。家裏有個知識分子在當時可是有面子的事兒。二花娘也就忘了二花為啥叫二花。

二花大學那年認識了東北大八歲的崔戴明,相處的倒很融洽,可家裏人哪會同意?要說女娃考了大學在外面跟老男人跑了那可是要丢大人的,況且當初讓二花上學,只是想謀個好女婿,現在連閨女都沒了,二花爹娘心裏多多少少有種血本無歸的感覺。

二花她爸她媽把她關在屋裏,偷偷跟村長訂了親事,私底下準備着。

村長的兒子在縣裏當差,雖不比二花那樣跨省跨區多有能耐,可一個女娃再有能耐不還是得安分給人當媳婦?二花爹娘想,村長的兒子怎麽說都是有頭面的人,比村頭放羊種瓜的男人好得沒話說,多少姑娘排隊人都看不上呢!能同意自家這門親事真是三生修來的福分。

二花聽爹娘一說,雖氣不打一處來,但也知道好漢不吃眼前虧的理兒,就應下了,說等這個夏天從大學裏畢業,回家尋思好工作,入秋就把婚結了。

二花爹娘可松了口氣,打心眼兒裏高興。

崔大爺挽着崔大媽的手慢悠悠地走出胡同,影子被夕陽拉得很長很長。自從入了年紀以後,崔大爺和崔大媽的冬天大多都只是坐在舊屋裏領略窗口一方淡黃色的日光。

“老頭子啊,你說這北京的冬天咋這麽冷呢?”崔大媽看着路上的行人和商販。

“老婆子啊,你就知足吧,當初你哭着鬧着讓我答應你來北京,我可是丢了東北的父老鄉親跟你來的,這…你問的我心裏不好受啊。”崔大爺吸了吸鼻子,多年的鼻窦炎在這陌生的空氣裏呼吸時,似乎更容易不通暢。

“行了行了,東北更冷呢。”崔大媽露出一副倔強的樣子。

崔大爺不再說話牽着崔大媽的手只管走,夕陽只剩下半張臉,竭力想多撐一會兒最後還是完完全全的掉下去,街口的風一路吹來,拂過路上大爺大媽們的衣角,帶着人們的溫暖,向街尾散去。

可是二花到東北後就沒再回來,夏天過了冬天,冬天過了輪回。村裏的話就傳開了,“二花跟老男人跑了…”“二花跟學校的教授有一腿…”“二花有本事把爹娘忘了…”二花的爹娘一掃當年風光,心裏也由擔憂變成了憤怒,臉上挂不住面子,還被村裏人指指點點。

二花爸在大隊門口當衆說沒二花這娃,氣哄哄的走回家,汗滴到石子路上一下就被太陽蒸得沒了影,冒的白煙都看不見。

訂的婚事雜了,二花爸也不再見人就捧着洋意的臉提起二花,二花娘也變得愈加沉默,大良一年一年的種瓜放羊,春天過了夏天,冬天過了輪回。直到有一天大良扔下包好的樹葉子匆匆忙忙地跑到村頭找他爸。二花來信了!二花爸從石墩上站起來拍拍屁股就往家趕,腳下帶起的塵土一路飄。

信是去鄉裏取包裹的大根看見的,郵戳是幾個月前。

爸媽:

你們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跟戴明已經到北京了,工作的事情都辦好了。女兒知道這樣很不孝,但現在都婚姻自由了,外面的世界還大着呢!你們讓女兒讀書不就是為了出人頭地嗎?這走到首都的事在咱鄉可就你們女兒一個人呢!戴明是建築師,工資待遇好,沒啥擔心的。現在家裏也沒啥負擔了,把地種好,羊養肥,給大良娶個媳婦兒,不用操我的心。我工作剛找,暫時不能回去,你們要保重身體。

二花

X年X月X日

一封來自遠方的信卻也讓二花爹娘讀出了家鄉的味道,冬日的陽光灑在信紙上犯起層層溫熱,恍惚間似乎能看見二花那張倔強又要強的臉。

轉年春天,寸頭河裏綠了一溝的草。

“崔大姐。”

“哎,誰?”崔大媽邊應聲邊開門,“喲,安妹子啊,啥事啊?”

“哦,也沒啥,就是尋思着整天呆胡同裏挺悶的,您不也一個人嗎?麻将三缺一,要不咱湊一盤?”

“哦…這…”崔大媽尋思了一會兒說,“那行,妹子你在這等着,我進去跟老崔說聲就來。”

看着崔大媽蹒跚向裏屋走去的背影,安嬸明晃晃的眼珠子蕩出幾分哀傷。

“唉,你們聽說了沒有,胡同準備拆遷呢!”嚴大爺打出八條,扔的有些遲疑。

“拆就拆吧,這不早晚的事嘛。”

“對啊,隔鄰區的老胡同早拆了,這祖宗留的東西,是一件都留不住啊!”林奶奶看看手裏的牌。

“這拆了我們怎麽辦呢?”

“還能咋辦,時代往前趕的,找個清靜的地方住吧,咱們也沒多少年光景了。”

“唉,老了經不住折騰了。”安嬸說完看着一旁認真瞅牌的崔大媽,“崔大姐,這拆遷了你啥打算呢?”

“啊?我啊?”崔大媽猶豫着打哪張,“回家看看大良吧,有些年頭沒回去了。”

“也是,年輕的時候都想往外跑,老了還是覺者自個兒的窩好。”

“這幾年老崔身體不好,別看白天活頭活腦的跟我開玩笑,這一到晚上啊,喘得厲害,他以為我晚上睡着了不知道呢,其實我每天半夜都給他拍胸口,說話哄他…”崔大媽說着眼裏笑出了淚花。

圍坐的大爺大媽互相對望着,皺紋裏流露出憂傷。

老頭子啊,今兒幾號了?

臘月初七。

哦,那明兒我給你跟孩子煮一鍋臘八粥吧?

那年二花24,崔戴明32,二花做報社編輯,崔戴明做工程設計。

二花30歲那年在行業裏有了一席之地,要強的二花自然想獨立門戶。二花做事向來認真,行業裏的人也認識不少,報社做的倒不錯,只是二花的報社以閑聊趣事為主,這樣的刊在當時只有少數的有錢人沒事拿來飯後磨牙,并不受歡迎。可二花覺得新聞報太多了,硬是不改道。有幾年崔戴明掙的錢全被二花投在了報社上。崔戴明向來把二花當小孩兒看,只要不是錯事,就随她。說也好運,沒幾年就趕上了改革開放,各行各業欣欣向榮,尤其是娛樂休閑的玩意,倍受歡迎。那幾年的北京街頭,到處都是叫嚷聲,各種洋玩意兒走進人們的生活。二花的報刊題材多了,內容新鮮,倍受人們青暧。

可就在二花生活剛剛好轉的那年,二花爸死了,二花這才想起已經好些年沒回去了。

二花一家回去送葬,看到二花娘滿頭的白發,走起路來蹒蹒跚跚,二花咬着嘴唇不說話,卻流了一心坎兒的淚。二花把她娘帶到北京住,大良擔着行李,火車走的時候,大良拉着二花的手說,姐,其實俺們都沒怪過你,爹是生過氣,可那氣一兩天就沒影了,俺們天天都盼你回家,可十幾年了,你到北京咋就沒了牽挂呢?

大良說着就哭了,二花的眼淚也像失控的水龍頭,可眼淚掉地上就沒了影,像那個夏天她爹想念她時流下的汗。

日子說快倒挺快,崔大爺每天都陪着崔大媽曬曬太陽散散步,轉眼就臘月二十九了,崔大爺幫崔大媽捏捏脖子,崔大媽就笑得合不攏嘴。明天就又是一年了,孩子也該回來了,又一年春天喽,崔大媽喃喃的誰也沒聽見。

大年初一。

“媽,我跟哥明天再回去,今晚在這陪您。”

“嗯,行,行,怎麽都行。”

“媽,要不您去跟我們一塊住吧,住誰家都成。”

“不用不用,老了折騰不動,你們能回來看看我跟你爸就挺開心了,诶?你爸呢?”說着,崔大媽四處張望,神情像丢了魂。

兄妹望了望沒說話,低頭吃飯的時候卻有淚珠掉在碗裏。

“哦,肯定又在偷睡,這老頭子……”說着,崔大媽陷在回憶裏笑得合不攏嘴。

初二,立春。

“哥————”

一聲尖銳的叫聲劃破了胡同上方窄窄的天空。

“醫生,我媽怎麽突然……”

“心力衰竭,還帶有多年的精神分裂,這大媽經常一個人來這裏複查,還自言自語,我以為她沒有子女呢。不過秋天的時候就已經沒有什麽活頭了,怎麽能撐到現在呢……” 兄妹倆對望了一眼,眼淚寂靜的滑過臉頰,落在醫院蒼白的地板上看不見痕跡。

哥,咱媽的骨灰留在北京……還是……

帶東北,跟咱爸埋在一起。

年後,崔大媽住的胡同拆遷了,少有的幾家老人也般去了附近的養老院。

沒有人發現靜默的廢墟中長出了青蔥的嫩芽,只是春天真的來了嗎……

2012.7.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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