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總括一州縣之賦役, 量地計丁,丁糧畢輸于官。
稱為‘條編法’。
小麥豐收關頭的這次賦役改革政令, 來的有些倉促。
縣衙一個皂吏到了溫寧村, 直接去到村長葛貢士家傳了聲信兒後, 立即就邁着八字步昂首挺胸的出村了, 對這個村子和村民, 是眼都沒斜一下。
第二天, 葛貢士就去了一趟縣城縣衙,傍晚時候才踏着天邊殘霞回到村裏。
據恰巧碰見從縣城回來的村民說,當時葛貢士的臉色很不好,怒氣沖沖似要擇人而噬, 不知是天邊殘霞映照, 還是太過憤怒, 一雙眼睛猩紅猩紅的!
葛貢士回到村裏的第二天,太陽西斜的時候, 将全村人家都召集在了自家院子裏,向村民們告知并講解此次賦役制度的革新……
此次賦稅革新, ‘量地計丁’四字道盡精華。
這裏‘量地’一詞中的‘量’,既要做‘丈量’理解, 也要做‘計量、根據’來理解。丈量土地之後,根據土地畝數多少繳納賦稅。
‘計丁’一詞中的‘計’, 也是同理,既有‘統計’之意,也有‘計量’之意。統計丁數過後, 根據丁數多寡來差派徭役。
村民們大多不識字,大多也聽不懂太過複雜的政令,葛貢士宣讀了政令內容并簡單講解後,大部分村民還是不懂,這是他預料之中的,于是便留給村民發問的餘地。
有村民問道:“那縣衙哪天派人到村裏來丈量土地、統計人丁啊?”
一把竹椅,一張小幾,幾上一杯清茶。
葛蕤聽了這個村民的問話後,斂睑一笑,眼底盡是譏諷,不過這譏諷不是對問話的村民。
葛蕤淺啜一口茶,潤了潤剛才說話太多的嗓子,為那個提問的村民解惑道:
“此次的‘條編法’,朝廷實施的可謂是‘雷厲風行’,幾年就立即要遵照新法。丈量土地、統計人丁?哈,暫時是來不及了的,不,是壓根兒就沒有這麽個事兒,直接就施行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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賦役法的革新,不管革新內容是什麽,首先最重要的,便是重新丈量土地和統計人丁,将那些被地主、官紳和豪強強占了去,卻又隐匿在佃農名下并讓佃農負擔賦役的田地,給清算出來後物歸原主。
所以不管賦役新法的內容是什麽,普通貧民都會首先受益。哈哈哈,可笑的是,朝廷壓根兒就沒打算丈量土地、統計人丁!或許最上面的那位皇帝是有這個打算的,但顯然朝廷裏那些人沒有。
哈哈哈,可笑啊!這真是好一出大戲啊,一出讓天下黎民參與的大戲!
葛蕤:“所以,革新後的賦役法施行時的丁畝依據,還是以往的戶籍黃冊上統計的人口丁數和田地畝數。不會有官府的人來村裏重新丈量土地,也不會來統計人丁。”
哪怕內心在狂笑在譏嘲,這時也不會表現出來。不過是無知百姓罷了,可無知也是福,安穩的耕田生活就會很滿足,既不知這其中的腌臜,他便也不多說,讓他們高興一刻是一刻罷。
這算是狂士葛蕤的憐憫了?哈哈哈!!
然而,葛蕤的眼神在院子裏的村民間掃過時,卻也發現了幾張不同于滿是茫然的臉龐,這幾張臉龐都還很稚嫩呢。自家孫子葛圭章,厚臉猴精的夏五斤,年僅七歲的沈家小女娃,以及那個他信了的生有宿慧的農皇血脈後人。
哈哈,何苦呢,年紀輕輕就懂這麽多了,本該是天真無憂做孩童的年紀,何苦要懂得這些腌臜?不如不懂,不如不懂啊……
葛蕤出神瞬間,就又有村民發問:“那麽,這次賦役法革新以後,我們要怎樣交納賦役呢?”
“田賦、戶稅、正役、均瑤、雜役,賦稅和徭役所有都改納銀兩。夏秋兩次都不再用麥子交田賦,正役、均瑤和雜役都不再出人去服役,全都折合成銀子交納。
至于銀兩征收數量多少的依據,不再是根據‘下田’或‘上田’的地等,以及戶等。變成根據田地畝數,以及每家的人丁數,去折合成銀兩。”
葛蕤不再去為那幾個本該是純真無憂的年紀,卻已知曉人世腌臜的小孩子,抱以悲憫。而是抛開那些悲憤和悲憫,試圖冷心冷情的只為村民解答疑惑。
“賦稅和徭役折合成銀兩,是怎麽個折合法?”
葛蕤:“地不分上下,一體出銀;戶不分上下,一體稅銀;丁不分上下,一體為銀。②就是這樣的折合法。”
村長将全村人集合到自家院子,于是大人帶了要人照顧的小孩一起來,不要人照顧的小孩也來湊熱鬧了,最後是全村男女老幼都來了。
姜秾他們自然也來了。
姜秾和沈甜對視一眼,從對方的神情中,都看出了和自己一樣的想法: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
大昭此次革新的賦役法——條編法,與兩人前世歷史上的‘一條鞭法’,何其相似?
賦稅和徭役兩部分,姜秾想首先搞清楚,賦稅是怎樣折合成銀兩的。雖然她明白葛貢士所說的折合法,但有些細則還需要弄明白。
衆多村民之中,姜秾稚嫩卻清冷的聲音響起:
“‘地不分上下,一體出銀’,那就是田地不分是上等田還是下等田了,都按一樣的價格出銀子。那究竟是按上等田折合銀子,還是按下等田折合銀子?”
或許是壓抑心中的悲憤與悲憫太甚,葛蕤突然就升起一點惡作劇似的心思,他想看看這個已經明白這次賦役法的內中腌臜的小女娃,在知道其中還有更加髒惡的事情時,那雙清澈見底的眼會否被氣得猩紅?
“哈哈哈!既然田地都不分上等田和下等田了,朝堂官府自然是樂意都按照上等田來計算的!所以啊,田賦的具體折合方法,是夏賦上田畝稅六升,加上秋賦上田畝稅五升,就是夏秋兩賦一年每畝地十一升麥子。”
葛貢士此話一出,村民中間立即嗡嗡作響,交頭接耳起來。
他們種的是開荒來的下等貧田,以後卻要按照上等肥田來交田賦?!這是何道理?!
姜秾繼續問:“那十一升麥子,折合成銀兩是多少?”
葛蕤見這小女娃還沒像其他村民一樣變臉,但他有信心在說完後,她總會變臉的。
“雖然市價麥子大約是三十文一升,但府縣官價是四十文一斤呢,那自然是很樂意按官價來折算的了。每畝每年交納十一升麥子的田賦,折合成銀錢,就是四百四十文錢。”
“這是何道理!明明我們一升麥子只能賣到三十文錢一升,以後所有人都要賣糧換銀了,可能三十文錢一升都賣不到,官府卻要我們這算成四十文錢一升!?我們直接交麥子,官府又不要,這是何道理!”有村民嚷道。
又有附和道:“對啊對啊,我們明明種的是下等貧田,卻要給我們算成上等肥田!我們明明連三十文錢一升麥子都賣不到,卻要給我們折合成四十文錢一升!這是何道理!?”
顯然,在姜秾和葛蕤一問一答,将折合方法講明白後,村民們便也反應過來了。
然後,本想讓姜秾變臉的葛蕤,還沒等到呢,他自己先變臉了:
“前天我也在縣太爺面前問了,我問他是何道理,他給我的答複是:不需問道理,問就是朝廷下發的政令就是如此,要麽乖乖地遵循,要麽讓你們乖乖地遵循。他是這樣答複我的!你們
說說,我們夠格講道理?講給誰聽?又有誰會聽我們講道理!?”
一張小幾倒了,幾上的那杯清茶滲入院中的泥土裏,茶杯在地上打着轉……
剛才一副冷心冷情樣子的狂士葛蕤,此刻正踢倒了竹椅,猩紅着眼大喘粗氣:
“不僅是田賦,就連戶稅,也是按照既然戶等也不分是上等富戶、中等平戶和下等貧戶了,那就按中等平戶來算,哈,我們該慶幸起碼沒按照上等富戶算。我們每戶每年的戶稅,由原來的納銀五錢,變成了哪一兩銀子。”
葛家院子裏,霎時一片寂靜……
是啊,在當初逃荒時,他們便已經知道了。他們不夠格講道理,也不知将道理講給誰聽,也沒人會聽他們講道理……
人心肉長,葛貢士這個村長做的怎樣,他們都知道。別的不說,葛貢士從不像別的村長或裏長,在收繳賦稅時從中貪墨多收。
今天這事,也怪不到葛貢士頭上,要怪只能怪朝廷官府。
那麽,溫寧村的村民種着下等田,卻交着上等田的田賦。家境是下等貧戶,卻納着中等平戶的戶稅。
姜秾聽後,在心裏默算過:在賦稅方面,姜家一年要交五兩四錢銀子。
葛蕤氣得一雙眼猩紅,悲憤咆哮過後,心中又席卷上來深深的無力,以及後悔。
若當時他沒有一時狂妄、甩袖一走了之,而是淌身與朝堂那趟渾水裏去,竭盡全力或許也能有點作用,不至于像現在這樣,只能在這裏無能地徒勞咆哮。
沒有心思繼續惡作劇,葛蕤直接詳細說出了徭役折銀的折合方法:
“賦稅折銀說清楚了,再就是徭役:丁不分上下,一體為銀。”
“原本一戶人家每年要出幾個人去服役,是根據這家的戶等和丁數決定來。”葛蕤舉例道,“像是夏家,是下等貧戶,家裏沒有成丁,那便不用服役。像是張武壯家,家裏有兩個成丁,但因為是下等貧戶,便也只用出一人服役。但是今後,因為不分戶等上下了,張家便要兩個人都去服役。”
葛蕤:“不過,‘條編法’之下,賦稅和徭役都折合成銀子交納。除非官府要求,張家便是想兩個人去服役也不行。而是得把所有成丁的徭役,都折合成丁銀交納。”
一個成丁,要服正役、徭役和雜役,那麽折合丁銀的時候,自然是三者都要折合。
接着,葛蕤就詳細說明了,徭役折合成銀兩的折合法。
首先是正役,幾經變更後現在每個成丁一年要服兩個月正役。雖然市價一個壯勞力一天的價格是十文錢,但官府雇人代役的官價是十五文錢一天——明面上是這個價格,自然也是按照官價來算的。兩個月按六十天算的正役,折合成銀錢,就是九百文錢。
然後是和雜役,均瑤是輪流的,雜役沒有定數,于是兩者加在一起便算了一個月即三十天。依舊按官價折合成銀錢,是四百五十文錢。
“果然!又是按官價!”
“以前也聽說過,南邊一個壯勞力一天能掙三十文錢,南邊按照十五文錢一天折算,想必是高興的,但畢竟我們這不是南邊啊!怎能按十五文錢折算!?”
“明明一天只能掙到十文錢,卻硬要按官價折算成十五文錢!簡直不像話,不可理喻!”
……
盡管先前已經憤怒不平一次了,可真等知道徭役的折算方法之後,也還是忍不住再次憤怒起來!
然而,就像先前葛蕤所說,他們問‘是何道理’也無用,于是現在便也只能徒勞的怒火攻心。
只能且等以後,以後若有發洩的時候和去處,心內這把怒火,便能燒起來了。
姜秾依舊跟着默算:在徭役方面,姜家一年要交一兩五錢銀子。
去年姜家交了二兩銀子的代役銀,那似乎姜家是劃算了的?目前是的。不過等小豆丁姜金長大後,就不劃算了。
到時姜家就會像張武壯家一樣,一年交三兩銀子的丁銀。
“賦稅和徭役的折銀交納,就是這樣了。今年夏天的田賦,便不忙交納了,屆時在以往交秋稅的時候,一起交納今年一整年的賦役銀。”末了,葛蕤嘆了口氣:“你們各家,盡早去籌措銀子吧。記住,是銀子,不是銅錢。”
末了的這一句話,懂的人便能洞悉其中的殺機。賦役銀,只收銀子,那麽銀貴銅賤、銀貴谷(麥)賤,已是必然。
以前一貫錢可以換一兩銀子,以後恐怕就不行了。以前通常一百斤麥子就能賣一兩銀子,以後也賣不到了。
在村民散場離開之前,葛蕤提醒道:“也不必光想着賣麥子換銀子,其他的豆子、山珍野物等一切能賣錢的,都能拿去換銀子。”
在糧食方面,便是有愚鈍的村民,也能很敏銳。
以後都要去糧商那裏賣糧換銀了,糧商必然會壓價,麥價也就低了,怕是要賣比以往多出許多的麥子,才能換來足夠交納賦役銀的銀子。
麥子賣完了,今後吃什麽?所以還得想其他法子,賣其他東西,去換銀子來。
最後,葛蕤也沒能見到姜秾那雙清澈見底的眼,被氣得猩紅。
這讓狂士葛蕤有些不忿,于是散場時他走到姜秾面前,出言問道:“姜秾,你對這個‘條編法’,是怎麽看的?”
姜秾讓沈甜在一旁稍等,然後看着葛蕤那雙睿智卻被憤怒染得猩紅的眼,回答到:
“法是好法,是時代…朝代發展到如今這個程度後,賦役制度革新的必然方向。提出此法者,本意也是好的,讓那些多田的地主豪強多承擔賦役,從而分擔少地貧民身上的負擔。
可惜的是,實施太倉促,太沒力度,也太籠統了。在丈量土地和統計人丁這第一步,就已經敗了、妥協了,‘條編法’的結局已經預定。
像如今這樣,在原有戶籍黃冊上的田畝和丁口之上,直接倉促施行,不過是……”
葛蕤越聽越覺得有覓得知音之感,不待姜秾繼續說,他便接話道:
“不過是換湯不換藥罷了,不,而是在原來的湯藥中,又加了一味毒藥。無地佃農充當自耕農,官紳豪強繼續盤剝其下佃農的危境,并沒有解決,反而還進一步加重了佃農身上的賦役負擔。”
一旁的葛圭章下了結論:“負擔最重者,反而不是我們這些有地的貧農,而是無地的佃農。然而,如今田地兼并盛行,天下農人中,十有七八是佃農。本就危如累卵,朝廷卻又砸下一塊重石,距覆滅之時不遠矣。”
幾人在這裏讨論大昭将亡,這是何等大逆不道之事?
然而在場的葛蕤、姜秾、葛圭章、沈甜,以及旁聽的夏五斤,卻都無人覺得惶恐。
狂士葛蕤,反而眼吐利光:“遲早的事情罷了。若新朝立起時,我還沒朽爛入土,必定扶杖投奔,說服新王施行真正的‘條編法’!以刀槍開路,以熱血滌蕩,想必該能真正的施行順利了。”
在場幾人,無人搭話。卻都不約而同的,相信在場其他人,不會将這抄家滅族的大逆不道之語傳出去。
此時的一切展望,都還只是黑夜中望耀日,天明耀日升空的時候,還沒有到。
……
此次賦役法革新,對姜家的影響有,但不大。
姜家以前每年要交七十升麥子的田賦——折合成銀錢
是兩千一百文,加上五錢銀子的戶稅,再加上納銀代役的代役銀一兩——去年是二兩。精确一點,一共是四兩六錢銀子。
但因為‘損耗’等原因,差不多是五兩銀子。
如今賦役法革新後,賦稅要交五兩四錢銀子,徭役要交一兩五錢銀子,加起來就是六兩九錢銀子。加上‘損耗’,七兩銀子都不止。
這一改,讓姜家多了二兩銀子的負擔。
不過,開年後姜夏兩家的菇房裏,所有香菇和平菇都出菇了,并進行了菌包的正常更換,每月的産出已經穩定下來。除去雇工的工錢,姜夏兩家每個月能分得二兩多銀子的利潤。
這比去年剛開始賣蘑菇掙錢時,估算的第二年每月能有一兩多銀子的進賬,整整多了一倍!
從開年至今,僅菇房這一塊,靠賣香菇和蘑菇,姜家就已經賺了約有十二兩銀子。
今年七兩銀子的賦役銀,自然不是問題,立即就能拿出來。
更何況,野生放養的用段木栽種的香菇,也已經出菇了,因為段木數量多,一茬就能采摘個七八十斤、一百斤的。
因為段木栽種的香菇品相稍微欠缺,兩家已經打算到時曬幹後賣幹香菇了,算一算一茬能曬十來斤的幹香菇。按照和袁屋雜貨講好的半兩銀子一斤幹香菇,一茬就能賣大約五兩銀子,而一年能采五六茬呢。
在段木香菇這一塊兒,今年姜家就能進賬十來兩銀子。
所以說,此次賦役法革新,對姜家有影響——要多交二兩銀子,但影響卻不大。
何況這次的賦役革新,本來也就只能是讓窮困的佃農更窮而已。像姜家這樣家裏有其他來錢營生的、好過些的人家,影響不大。
更別說那些地主、官紳、富商和豪強了,根本就算是完全沒有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