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萬事開頭難

楓岫那一晚回來時已經夜深了,他和少獨行兩個人先是在大三元吃了飯,又在仙樂斯喝了兩杯,直到懷表的指針指向十一點,兩個人才從裏面出來,少獨行看起來心情不錯,叫了輛黃包車兀自走了,楓岫卻在仙樂斯門口抽了根煙才招手上了一輛黃包車。等一路回了藥鋪,裏面的燈還亮着。

楓岫推開門進去,看見拂櫻已經坐在櫃臺邊的木凳上枕着自己的胳膊睡了過去,身上的衣服确實已經換過了,但并不是新的,還有些濕漉漉的頭發在衣袖上暈上一片水漬,楓岫有點無奈,轉到後面餐廳看到桌子上果然擺着四個菜一個湯的宵夜,廚房裏還放着買回來的新鮮蔬菜。這……确實是個聽話的孩子,只是……

楓岫伸手拍了拍拂櫻肩膀,“拂櫻,醒醒。”

“嗯?”拂櫻有些迷茫的睜開眼,聚焦到楓岫身上好一會兒,才想起來自己在哪裏,他連忙從小木凳上跳下來,“先生回來了,我去給先生熱飯。”說着一轉身就要走。

楓岫一把将人拉住,“你且等等,跟我上樓。”

拂櫻有些疑惑的看了楓岫一眼,倒也沒拒絕,一步步跟在楓岫身後上樓,楓岫将他領進卧室,翻箱子拿了條毛巾出來直接擋住了拂櫻濕漉漉的小腦袋,“頭發濕成這個樣子,這麽冷的天,是真的不怕生病?”

“呃……”拂櫻被遮擋住目光,半低着頭任由楓岫輕輕給自己擦着頭發,楓岫動作很輕,手指卻是暖暖的,“下午在店裏都做什麽了?”楓岫一邊替拂櫻擦着頭發一邊問。

“按先生的吩咐去洗了澡,幹淨的衣服我有,就沒有買。買了菜和肉,做了幾個菜,不知道先生口味所以做了幾個拿手的。另外打掃了庫房,那些藥我按名字分了類,西藥在庫房左手邊,中藥在庫房右手邊,架子上的藥品還沒來得及收拾。”拂櫻半低着頭認認真真的回答。

“你認字?還懂藥?”楓岫一愣,手也就頓了一下。

“沒打仗以前我在醫館做過三年學徒,字是跟着老先生學的。”拂櫻老老實實的答。

“打仗以後呢?”楓岫繼續幫拂櫻把鬓角邊的頭發擦幹淨,又問。

“打仗以後就一路逃難來了上海。”問一句說一句,卻一點也不肯多說。

楓岫看擦得差不多了,将毛巾拿下來,拂櫻的頭發微微有些長,被他這麽一弄,顯的有些雜亂無章,“明日再去理個發。給你的錢不用給我了,當做這幾天的家用。”他随手将毛巾扔到一邊的椅子上,“今日班主說你還有個生病的兄弟,你下來将你的事情詳細的說給我聽,順便,把飯菜熱了,我嘗嘗你手藝。”

拂櫻答應一聲去了,一頓宵夜十分豐盛,湯是清清淡淡的青菜火腿豆腐湯,楓岫每樣菜吃了兩口,半眯着眼聽拂櫻幾句話講完了他僅僅十一年卻十分颠沛流離的生活,家裏種田,六歲跟着醫館先生學徒,1931年九一八之後沒了親人師長,一個人跟着流民一路逃難來了上海,路上認識了兩個比他還小的男孩兒,撮土為香拜了把子,結果剛到上海一個就病了。拂櫻賣身進了戲園子,另一個在碼頭上做苦力賺錢,全為了老小看病吃藥。

“我跟班主說,進戲園子不要賣身錢,管我兄弟的藥就成。不過我也有兩年沒見過他們兩個了,戲班子裏怕我們跑,平日都不讓外出的。”拂櫻說的簡單,楓岫點了根煙靜靜的聽,等拂櫻說完了,他直接将煙頭按死在了桌子上。

“明天帶我去見見你兩個兄弟。你去休息吧,把燈關了,這裏明日再收拾。”楓岫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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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不睡?”拂櫻顯然有些意外的問。

“再抽根煙。”楓岫笑着擺了擺手,拂櫻猶豫了一下便真的關了燈在一片黑暗中轉身上樓,楓岫劃了根火柴點了第二根煙,微弱的火光一明一暗,他突然又道:“你手藝不錯,只是以後不用準備這麽多,兩個菜夠了。”

上樓的腳步聲停了一瞬,拂櫻應了一句:“是先生,我知道了。”随後他摸索着上樓去了,楓岫坐在黑暗中狠抽了兩口手上的哈德門,微不可聞的嘆了口氣,良久之後,他才微微嘆了一聲,“九一八後,都是亡國奴。”他用微抖的手按滅了煙,其實他猜到拂櫻大概的經歷,只是聽到一個十一歲大的孩子用事不關己的語氣将家破人散這樣的事情說出來,心情依舊好不起來。

楓岫起身摸上了樓梯,一路回了自己的卧房,一片黑暗中推開了半掩的門,本能的察覺到黑暗中有人。楓岫半眯起眼,提高了警惕,對方顯然沒有聽到他輕手輕腳的進來,呼吸略微急促,方位……床邊?楓岫試探性的接近了兩步,猛然一個飛身到了對方面前,猝不及防的捉住對方手腕一反身便将這位不速之客直接壓在了床上,耳邊聽見對方一聲驚呼,楓岫聽出聲音熟悉時已經跟着自己的本能将匕首抵在了對方喉間,觸手一片冰冷的肌膚,楓岫愣道:“拂櫻?”

“先……生……”拂櫻的呼吸更急,他被楓岫壓着兩只手按在床上,一動不敢動。

楓岫伸手開了床頭的臺燈,低頭看着被自己壓在身下的人,連忙扔了匕首将人放開,匕首鋒利的刃在少年人白皙的頸間留了一道血痕,細小的血珠滲出來,格外刺眼,然而拂櫻身上只穿了一條底褲,楓岫驚問道:“你這是幹什麽?”

拂櫻顯然也吓得不輕,一張小臉沒了血色,他見楓岫放開自己翻下床去,半天才小聲開口:“我……今天收拾行李的時候,有師兄告訴我,先生……先生買我這樣的戲子,十成是為了……為了……”

他說不下去了,然而楓岫瞬間明白了,大概從相識多年的少獨行到那個戲園子的上上下下都覺得自己出錢買一個沒登過臺的青衣,是為了滿足自己某種方面的愛好了,拂櫻雖然看起來并不知道具體細節,但是畢竟出身戲班,這種事大概也見過。那位提點他的師兄多半也不是出于壞心,拂櫻這整整一天的乖順樣子,恐怕也是為了別得罪了自己以免受苦。

想到此楓岫哭笑不得,他伸手扯了床上的被子直接将拂櫻裹了個嚴實,“這麽冷的天,真難為你把自己脫光了等我這麽久。”他将拂櫻裹好了又從自己箱子裏翻出刀傷藥,回身一挑拂櫻下巴,命令道:“擡頭。”

拂櫻眨眨眼,擡起頭由着楓岫将傷藥抹在自己頸間,傷藥微微的涼意讓他咬着唇皺了眉頭,卻也沒出聲,“你覺得我看起來特別像個衣冠禽獸嗎?”楓岫十分無奈。

“你們有錢人……”拂櫻小小聲的說了半句話,楓岫沾了藥膏的食指指肚直接按在了他傷口上,拂櫻立刻閉了嘴。

楓岫翻了個白眼,“有錢人都是變态是吧。你說你能有多大,腦子裏一天天想的什麽東西。”他收了藥膏,“我買你回來,是覺得開藥鋪缺個幫手,僅此而已。你聽話,能幹,做飯不錯,還認字,懂藥,對我來說已經算是撿了個大便宜。”

“可是……”拂櫻瞪着眼睛看着楓岫。

“你覺得我五十塊現大洋花得虧了不如換個方式,我有個師兄,這個人比較變态,最近我跟他打賭,要各自教一個學生出來較量一下,誰的學生比較厲害誰就贏了,你要是願意,明天見過你兄弟之後,我教你點東西。”楓岫在腦子裏過了一下,他覺得自己和無衣的關系太過複雜,便幹脆瞎編了理由。

“好!”拂櫻問都不問直接答應,“我願意學!”

楓岫心裏好笑覺得拂櫻問都不問要學什麽,也許真的開始學就後悔了呢。

“但是我有條件。”拂櫻眼珠轉了轉,楓岫一挑眉,又聽拂櫻說:“剛才先生一下子就把我按在了床上,先生會武對不對,我要學武功。”

“學這個幹什麽?”楓岫問。

“殺日本人,給家人報仇。”拂櫻毫不猶豫的答。

楓岫笑,有這個覺悟倒也不錯,“這叫近身格鬥,也是明天開始的課程之一。不過現在你的任務是睡覺。”

“我這就回房間。”拂櫻伸手掀被子,被楓岫一把按住了。

“就在這睡吧,我去你房間。”楓岫直接将拂櫻按在床上轉身就出了門,走到門口的時候掃了一眼自己的箱子,那裏裝着他的全部家當,然而楓岫沒去管,直接關上了門。拂櫻完全沒反應過來的躺在楓岫的床上,很久沒能入眠。

就在拂櫻朦朦胧胧終于睡穩的時候,上海灘一家剛剛換了主人的酒店裏,無衣師尹正了正自己的領帶,拿起懷表看了看指針,淩晨四點半,無衣師尹呼了一口氣微冷的空氣,轉身出房門推開了隔壁的門,“殢無傷,還有……撒兒你們幾個,我有些事情拜托幾位一下。”

幾個少年人睡得一臉茫然,紛紛坐了起來,輝煌堕世是被拔刀洗慧推醒的。

無衣師尹眯着眼睛笑了笑,“幾位,我來上海初來乍到,聽說公共租界那邊榆林路上,有一個開了幾十年的生煎鋪子,你們幾個跑一趟,每個人去給我買一份生煎回來,七點鐘我準時用早飯。”

“公共租界……榆林路?”一羽賜命撓了撓頭,“那是……哪裏啊?”

“這裏離榆林路有二十裏地,你确定不是在開玩笑?”殢無傷冷冷的看着無衣師尹。

“覺得遠還是做不到?”無衣師尹看着殢無傷黑亮的眼睛問。

殢無傷冷哼一聲翻身下床,伸手摸了外套轉身就出去了,無衣師尹笑道:“門口我放了錢,早去早回,生煎冷了就不好吃了。”殢無傷下樓梯的聲音傳來。

撒手慈悲一驚連忙下地穿鞋手忙腳亂的就跟了出去,“快點一羽小子,就他認識路!”

無衣師尹笑着看幾個少年人一溜煙的從自己身邊出去了,優哉游哉的轉過身下樓,幾分鐘後,他端着一杯咖啡靠在窗前看黎明前的黑暗,也許日上三竿的時候,他們幾個會回來?“萬事開頭難。”抿了一口苦澀的咖啡,他自言自語的說。

……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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