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1)
06 犀角香六
包繞着島嶼的綠光漸漸黯淡下去,綠谷擡起頭看着向上方飛去的轟炎司,微笑的嘴角溢出一絲血跡來。
好歹他離開這個世界之前有好好解決師傅這個生前的好友的願望啊。
纏繞着飛島的紅線松了開來,變成了一團巨大的紅色毛線球,有人從毛線球中帶着熾烈的暗紅色靈力朝他的方向墜落過來。
爆豪勝己紅色的血液和靈力一起從皮膚從刺裂出來,他嚣張地笑着,紅色的眼睛裏倒映着不斷靠近的綠谷錯愕的臉。
他就像一只騰飛的荊棘鳥,被血液和力量的荊條包繞着,靠近自己的目的地。
“廢久!抓到你了!”
爆豪帶血的手抓住了綠谷纖白的手腕,在上面劃出了鮮明的血痕,綠谷的嫁衣被爆豪身體周圍四溢的靈力沖擊地騰飛起來,他腳腕上的鈴铛被紅色的靈力一觸碰就發出了刺耳的鳴叫聲。
包繞着島嶼的紅線像是被什麽驚動了,迅速地往鈴铛裏鑽,綠谷驚慌失措地被吊在自己身上的兩個人帶着往下墜落。
糟糕了!小勝的靈力帶着他的靈力也失控了!
大紅的嫁衣在下落的過程中鋪散開,爆豪嗆出一口血打在嫁衣金色的鳳凰上,他笑着勉強地說了一句話,但握着綠谷的手卻漸漸松開了。
“......不要再逃了,廢久。”
爆豪的眼睛漸漸阖上了,他努力想看清綠谷的臉,但還是失敗了。
我只要......看見你這個家夥活着就好。
所以不要再逃了,廢久。
心操咬牙收回從綠谷絲滑的嫁衣上擦過的蜘蛛絲,看着掉進水裏的三個人,松開了握在轎柄上的手,捏着鼻子掉了下去。
要是蜘蛛被淹死了,綠谷你要給我多燒幾碗豬排飯啊,你這個麻煩的家夥。
心操的腰上綁着蜘蛛絲連在天空的喜轎,慢慢沉入了水面。
綠谷腳上的鈴铛一刻不停地響着,綠谷柔軟的綠發在水裏散開,爆豪閉着眼睛,身體周圍全是血液遇水之後溶解的紅色煙霧狀液體,他被包繞着,像是一顆被透光觀察的鳥蛋,雛鳥被包繞在血液和危險中。
綠谷輕輕撥開爆豪在水中蕩漾的頭發,微笑了起來,他眼角的淚一瞬間被沖刷在水裏。
真是,很久很久沒見了,小勝。
妖界的河水裏孕育着獨特的靈魂,它們化作發光的水母一樣的白團,飄蕩在這兩個人的周圍。
看起來無比美好,但是其實都是亡靈無情的號召。
綠谷出久看着難得沒有對他兇悍着臉的爆豪,閉上眼睛慢慢靠近了他。
雙唇交疊的一瞬間,碧藍的河水沸騰了,亡靈化作的光團瘋狂地圍着綠谷和爆豪旋轉了起來,鈴铛不停歇的響聲像是一曲為這些死去的人們奏響的鎮魂曲。
紅色的靈力順着兩個人相接的地方從爆豪向綠谷湧動了過去,爆豪周圍的血霧漸漸散去了。
轟焦凍睜開了眼睛。
他被白團弄出的耀眼光芒弄得微微往後退了一點,下一刻他就看清了光芒中心的兩個人。
他的眼睛微微張大了。
他的神明,穿着嫁衣,虔誠地吻着另外一個人。
亡靈在他們周圍發出低聲的合唱一樣的朗誦聲。
“你非生人,你已亡故。”
“他為人神,你為肋骨。”
“生死相隔,無力回天。”
“你已亡故。”
“你已亡故。”
穿着嫁衣的男孩周圍是死者的低沉回轉的召喚聲,他在冰冷的水中和白光的照耀下溫柔地吻着他戀人,像是打破了生死的間隔。
轟焦凍恍惚地看着自己手上綁住的紅線在水中晃晃悠悠地連在綠谷的腳上。
......如果他們是戀人,是愛人,是理所應當應該生死厮守的兩個人......
那我又是誰呢?
他背上的翅膀漸漸合攏了,在水中蕩開淺淺的波紋。
......我是一個只能旁觀的人嗎?
心操在白光中心找到了綠谷,他來不及為自己看到的東西震驚,已經憋氣憋到不行的他直接伸出絲線連在了綠谷的腰上,收縮起了自己連在喜轎上的蜘蛛絲,把他們三個人帶出水面。
紅色的天空傳來鈴铛的響聲,被劃了一道一樣出現了一個黑色的口子,飯田忽然從口子裏出現了。
他騎着一輛畫風詭異的鳳凰牌自行車從天上的入口裏跑了出來,他嚴肅地一推眼鏡,撥動了一下挂在自行車上的鈴铛,鈴铛就自動伸出紅線連在了綠谷腳上的鈴铛,把綠谷扯了上去。
“綠谷先生,時間已經超時了,幸好爆豪先生的鈴铛掉在外面了,要不然我還沒辦法找到您,請您迅速和我回去。”
綠谷被紅線拉扯着上移,他牢牢抓住自己手上已經昏迷過去的爆豪,轉頭笑着對心操和飯田說道:
“已經沒事了,轟君和小勝都找到了,謝謝心操和天哉了,我們回去吧。”
心操無奈地嘆了一口氣。
“真是佩服你,綠谷,我有種自己給你效力吃了大虧的感覺。”
轟焦凍的黑色翅膀濕漉漉地垂着,像是暴風雨天氣裏無力騰飛的烏鴉,他仰頭看着綠谷和爆豪交握的手掌,被綁了紅線的手無意識地顫動了兩下。
他手腕上的風忽然繞着紅線轉動了起來,紅線一瞬間分開,他在進入入口前一秒墜落了下去。
綠谷無措地看着自己被解開的紅線,臉漸漸被閉合的入口吞沒。
“轟君!你為什麽要......”
轟焦凍閉上了眼睛和翅膀任由自己下落。
腦海裏綠谷穿着嫁衣笑着向他撲來的畫面和水中他和爆豪親吻的畫面反複回放。
綠谷,我沒有辦法再看着你。
因為我好像愛上了別人的新娘。
盡管他曾經穿着嫁衣從天而降。
但是......他不屬于我。
寒氣逼人的河水包圍了他。
就像包圍一只垂死的烏鴉。
轟焦凍冷漠地坐在會客室,轟炎司看着自己的兒子,頗有幾分尴尬地幹咳了一聲。
“那個,座敷女的婚事已經取消了。”
轟焦凍擡眼看了一眼轟炎司,他面無表情地指了指他旁邊放着的一大堆東西,詢問道:
“你找我來幹什麽?不是說和綠谷有關嗎?”
轟炎司強裝鎮定地盤坐着,他拍了拍放在旁邊的一大堆禮品盒子,說道:
“上次綠谷幫了天狗家,這是我們的回禮,你帶給他吧,那個......就說很感謝他上次擡島的事情。”
轟焦凍沉默地和轟炎司對視了一會兒,問道:
“還有什麽其他的事情嗎?”
轟炎司的臉色變得低沉下來,他從桌子下拿出一個木制的盒子,莊重地打開了。
裏面紅色的絲絨布上安靜地躺着一塊坑坑窪窪的黑色的香。
“......綠谷如果是那家夥的繼承者的話,說不定會很想知道那家夥生前的事情。”
“這是犀角香,點燃之後如果放入亡者生前的東西,就能夠看到他一生的事情。”
轟炎司的态度嚴肅了起來,他把盒子鄭重其事地交給了轟焦凍。
“請你把這個東西帶給綠谷吧。”
轟焦凍看着轟炎司離開的背影,抓緊了手裏的盒子。
他喃喃自語道:
“能看到亡者生前的事情?”
那天晚上漫天的亡靈吟唱的景象又出現在轟的腦海裏,他不自覺地抓緊了他貼身放着的那個綠谷第一次見面給他的護身符。
活着的人是沒有辦法吸引到那麽多亡靈環繞的,他之前一直隐隐有一些猜測,直到親眼看見那一刻他才明白......
綠谷,已經離開這個世界了。
他親眼見證過亡靈的誕生與惡化,綠谷身上有什麽東西明顯和普通的亡靈不一樣,這些事情都是他完全不了解的,而另一個人是知道的。
那個水下的親吻像某種揮之不去的噩夢,反複在他的腦海裏回放,轟焦凍面無表情地點燃了放在銅制小爐裏的犀角香,氤氲的陰界氣息迷迷蒙蒙地鋪散在了整個房間裏,他緩緩地從心口的地方抽出那張黃色的護身符,放在了犀角香點燃後青白色的火焰上。
火焰顫動着吞噬了黃色的符紙,無聲的波紋從彌漫的白煙中蔓延開來,纏繞在轟焦凍身上煙霧越來越濃直到完全看不見裏邊包裹着的人。
忽然一陣風吹來,白煙和裏面包着的轟焦凍都消失了。
只剩下銅制的雙耳香爐裏的犀角香安靜地燃燒着。
人界。
綠谷返回後把爆豪和受了傷的心操安頓在房間裏,他半跪在昏迷的爆豪旁邊,低頭看着這個闊別已久的故人,悠悠地嘆息了一聲。
月光明明滅滅地照在他蒼白如同釉質的臉上,大紅的嫁衣都無法掩蓋那種死氣森森的感覺。
綠谷安靜地偏過頭看向院子裏那顆反季節繁茂到不行的櫻花樹,淺淺地笑了起來。
“上一次和你見面,還是在這顆樹下吧。”
“小勝。”
爆豪緊閉的眼睛顫動了一下,綠谷還沒來得及過去看看這個人是不是要醒了,從櫻花樹底冒出來的突然冒出來大片的白色煙霧就将綠谷整個人完全包裹了,綠谷眼神一利,他抽動了一下鼻子,驚訝的話還沒說完整個人就伴着煙霧被包圍着消失了。
“犀角香?怎麽會突然出現在......”
轟焦凍被香吞沒後突然出現在天空中,他下意識張開了翅膀飛翔起來,俯視這個香帶他來的地方。
這是一座香火旺盛的寺廟,這應該是夏季,來往拜祭的人穿得都很清涼,轟焦凍在天空上停留了一會兒,發現這些人沒有一個人注意到突然出現了一個長着黑色翅膀的怪人,他眯了眯眼睛,扇動着翅膀慢慢降落了下來。
這個應該是過去的記憶形成的結界,這裏面的人應該都察覺不到他的存在。
寺廟上木質的牌匾上刻着暗紅色的“光寺”兩個字,轟焦凍停在寺廟的門前,往來的路人自覺地錯過他的身旁,就像轟焦凍的身邊有一個特殊的結界。
他緩緩地走進了這間寺廟,尋找着綠谷的痕跡,在後院的側院裏,他看到了幼年的綠谷和爆豪。
綠色的小卷發和圓圓的眼睛,乖巧地盤坐在一個老婆婆的對面,他旁邊的爆豪很明顯沒有他老實,一手撐着額頭單膝盤坐,他看着對面在木盤裏的沙子上寫寫畫畫的老太婆,出聲到:“喂,老太婆,主持不是說把紅線交給我們就可以了嗎?你現在在幹什麽?”
這個穿着黑色和服臉上溝壑縱橫的老婆婆瞪了爆豪一眼:“說了叫我和美子,不要叫我老太婆。”
她從沙盤下顫顫巍巍地取出兩根帶着金色鈴铛的紅線來,慢悠悠地給綠谷戴在了左手上,也給爆豪戴在了左手上,爆豪看着和綠谷一模一樣位置的長相的鈴铛,不耐煩地“切”了一聲,對着和美子說道:“喂,老太婆,我不想和這個廢物戴在一樣的位置,能讓他換一只手戴嗎?”
和美子生氣地瞪了爆豪一眼,她看着明顯萎靡下來的綠谷氣沖沖的解釋道:“爆豪,你聽好了,這個鈴铛絕對不可以換位置,這決定了你們兩個之間的羁絆,同戴左手為“友人”,同戴右手為“敵人”,一左一右為“愛人”,一上一下為“生死人”,随意亂帶是會出事情的小鬼!”
爆豪聽着那個刺耳的“友人”更煩躁了,他起身把鈴铛扣在了右手上,對着縮成一團的綠谷睨了一眼:“我可是要成為神明的人,才不想和這個廢物做什麽垃圾友人,廢久,給我戴到右手上去!”
綠谷低着頭沒說話,爆豪看他這副樣子越看越煩,轉身就走,和美子看到綠谷走了之後臉上兇巴巴的表情萎頓了下來,她眼神複雜地看向小小的綠谷出久,長嘆了一口氣。
“綠谷,你真的想好了嗎?”
綠谷低低地反問:“和美子大人,小勝他,真的能夠成為神明對嗎?”
和美子無奈地搖頭道:“綠谷,我算不出你和他的命格,只能算出生死,但是你真的要順着主持的方法來......讓爆豪成神嗎?你要是不願意我可以現在就帶你離開這裏。”
綠谷擡起頭來,臉上有些不正常的青白的顏色,他綠色的眼睛悠悠地看向院子外面不斷祈福的人類,露出一個小小的笑來。
“和美子大人,這個世界需要神明的,不是嗎?人們需要信仰,需要幫助,需要新的神明誕生,小勝他是最适合的人選了,而且......”
綠谷看了看系在自己手上的鈴铛,露出一點無奈:“而且主持他一定要有人成神,不是我,那就會有別的孩子被他殘害不是嗎?”
綠谷擡頭淡淡地看向和美子。
“這也是和美子大人留在這裏的原因不是嗎?您也希望有新神誕生。”
和美子躲開綠谷直白得近乎銳利的視線。
“綠谷,......舊的神明被人遺忘,新的神明被人信仰,這是世界的規律,我也......沒有辦法。”
綠谷頓了一下,他語氣平淡地問道:“和美子大人,我什麽時候會死呢?”
和美子不忍心地別過了臉,轟焦凍瞳孔緊縮了一下,他猛地看向這個還沒滿十歲的綠谷雲淡風輕問出了自己的死期。
“......十五歲的時候。”
綠谷笑了起來,他認認真真地低下頭叩頭向和美子道謝。
“謝謝您,和美子大人,還有六年,已經足夠了。”
綠谷遲疑了一下,他擡起頭看向和美子問道:“和美子大人,我能問一下上一個用來做小勝......供體的孩子還在嗎?”
和美子嘆了一口氣。
“綠谷,我不覺得主持這樣做是對的,因為他已經是個瘋子了,但是我也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上一個孩子被我保了下來,但是他也受了很大的傷害。”
和美子頓了一下,她用手指在沙盤寫了幾個字。
“為了新神的誕生,為了凡人的信仰,為了......我們這些老頑固對命運執着,為了避免災禍地到來,真的對不起了,綠谷,還有......”
和美子緩緩地念出了沙盤裏的名字。
“死柄木吊。”
陰暗的角落裏,蜷縮着一個瘦小的小男孩,他縮在不見天日的房間裏,雙手卻遠遠地分開遠離了自己,他周圍的地板已經出現了無數的裂紋,而且這個裂紋還随着他移動的手掌不斷蔓延着。
他像是溺水的小動物,從嗓子裏幹啞地發出求救聲。
“誰,誰來......”救救我啊!!
綠谷看向盤子裏的名字,問道和美子:“這個叫死柄木吊的孩子,怎麽樣了?”
和美子指了指綠谷手上戴着的那個鈴铛,說道:“死柄木吊和你不一樣,他原本就是堕胎子,差點就死掉了,他身上的陰氣本來就比你身上的要重,用這個鈴铛強行補充爆豪的陽氣,只會導致他越來越妖魔化,他現在已經不能算是人類了,陰氣外溢,胎死腹生,他已經不屬于陽間了,但是又的的确确是個人類。”
和美子遠遠地看向自己的屋子,裏面困着陰氣爆發的死柄木吊。
“他現在只能算是個非人非鬼非妖的......怪物吧。”
死柄木吊痛苦地蜷縮成一團,他白色的卷發汗噠噠地貼在頰邊,無意義的氣音從他嘴裏溢出來,他的瞳孔已經因為四竄的陰氣而渙散了。
“求求你們了......”
“誰來......”
救救我啊......
他眼裏的光芒完全地黯淡下去。
綠谷被拉入幻境的一瞬間就知道有人使用了犀角香召喚了自己。
他從半空中降落下來,輕飄飄地落在了庭院裏的繁茂綠色的櫻花樹上,目光複雜地凝視在庭院旁邊的轟焦凍身上。
......沒有想到,居然是轟君使用了犀角香。
犀角香是一味能通神鬼的香料,但是用于了解鬼的生平事的時候,一般是不會拉入鬼的靈魂的,因為人死之後鬼已經步入下一個輪回,不屬于“生”的時候存在的物事了。
但是綠谷不一樣。
綠谷是一個生魂,他屬于“生”這個範疇內的物事,所以會被犀角香歸為生前應該存在的東西而拉入結界內。
綠谷安靜地看着庭院裏的自己往外面看,闊別十年的兩個人似乎穿越時空對視了。
他已經不太記得清之前的事情了,人死之後總是會忘記很多東西,特別是一些不那麽讓人愉快的事情。
重溫自己的過去對綠谷而言,并不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
綠谷看着小綠谷對着和美子舉起了手上的鈴铛,緩緩閉上了眼睛。
“死柄木吊......”
這個,殺了他的人......
小綠谷舉起了手上的鈴铛,他遲疑了一下,然後認真地對和美子詢問道:“死柄木吊......他是由于陰氣吸收過多才這樣的嗎?”
和美子嘆了口氣。
“是的,他的身體本來不适合作為......供體,但是主持看上了他的天分,他實在太适合修行了,所以當初救下了他......他的身體吸收了太多陰氣已經異變了,說不定什麽時候就會......”
和美子渾濁幽深的眼睛看着沙盤上“死柄木吊”,伸出幹枯的手指抹去了這四個字,她注視着綠谷,未盡之語都在她悲哀的眼神裏。
你和他都一樣,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作為新神的一部分死去。
綠谷捏緊了自己手上的鈴铛,他抿了抿唇,陰氣的灌溉使他的聽覺敏銳于常人,他能聽到那孩子的求救。
【誰來......救救我啊......】
【求求......誰了......】
他擡起眼睛看向和美子。
“和美子大人,如果還有鈴铛的話,我能不能把這個孩子身上的陰氣吸引過來......”
和美子驚疑未定地看向這個不到十歲的孩子,她嘴裏的話翻滾攪拌,最後只剩下幹癟的勸說。
“綠谷,你知道吸收超過你身體承受量的陰氣是什麽後果嗎?你會......”
“我會十分痛苦,夜晚睡不着覺被各種妖怪糾纏,體溫也很奇怪,有時候坐着坐着就會從眼睛裏面流出血來......”
綠谷平靜地看着和美子。
“大人,這些我都知道,但是作為神明......”
“作為一個想要成為神明的人,忘卻一切去拯救每一個人,不就是我應該做的嗎?”
繁茂的櫻花樹上刺目的太陽光透過青綠色的樹葉打在綠谷略顯稚嫩的側臉上,和美子顫抖着手從沙盤下掏出了一根帶着金色鈴铛的紅線,緩緩地遞到了綠谷的手裏。
綠谷低下頭叩首向這個一瞬間蒼老了不少的老人道謝,就起身向後面他剛剛隐隐約約聽到求救聲的地方走去了。
“和美子大人,死柄木吊是在這後面對嗎?”
和美子沒有回頭,她捏緊在沙盤邊緣的手用力到像是下一秒就要折斷這枯樹枝一樣的手指了。
“對......綠谷!”
綠谷背對着她停下了腳步,和美子緩緩對着沙盤低下了頭,眼淚砸落在沙盤裏滾落成濕潤的沙球。
沙球緩緩彙成一個“死”字。
和美子語調哽咽地說道:
“對不起,綠谷,真的,對不起了。”
我明明算出了你會因為死柄木吊而死,但是卻因為同情那個孩子無法放着他不管,把你,把你這個唯一能夠拯救他的人帶到了他的身邊。
你是他唯一的“生”。
“......對不起。”
綠谷輕輕地回道:“沒關系,和美子大人。”
陳舊的倉庫裏蜷縮成一團的怪物第一次迎來了門的打開,灼烈的陽光刺開常年不見天日的他的眼睑,他求救的聲音幹啞地停在了半空,包裹着他的陰氣罕見地散去了一點。
在白色的光裏背光站着一個比他還矮一點的小孩,他手上拿着的鈴铛随着他靠近的腳步聲發出清脆的“叮鈴”的響聲。
死柄木吊下意識向後退,黑色的陰氣蠢蠢欲動地往他身體裏鑽,他的雙手上更是纏繞着濃郁成液體一樣的深黑色陰氣,觸摸到的物體全部都變成了粉末。
“別靠近我!你會被我破壞掉的!”
綠谷一步一步靠近死柄木吊,他半跪在已經退到牆邊上的死柄木吊面前,在他驚慌失措的眼神裏拿出紅線就抓住了他的左手。
死柄木吊下意識掙紮起來。
“別靠近我!!會被......”
滿屋子的陰氣随着紅線系上的一瞬間停滞了,下一秒瘋狂向綠谷的體內湧去,吹起了他綠色的發。
他在猖獗的陰氣裏向死柄木吊露出了一個小小的微笑,臉色因為陰氣的擠壓和吸收變得蒼白,一瞬間吸收大量陰氣的痛苦讓他忍不住整張臉上滲出了冷汗。
綠谷用系了紅線的左手抓住了呆滞的死柄木吊同樣系了紅線的左手,艱難地說道:
“不,不用再難受了,因為我來了。”
死柄木吊下意識抓住這只溫潤冰涼的手,原本這只手上帶着的一點溫度随着陰氣的吸收迅速散去了,而他的手因為陰氣的逃逸反而變得溫暖了起來。
......就像面前這個人,把自己僅剩的溫度渡給了他。
鈴铛在陰氣地沖撞下發出“叮鈴叮鈴”的脆響,死柄木吊好久才找回自己嘶啞的聲音,問道:
“你......”為什麽要救我,你不痛苦嗎?你會不會死?你是誰?
“你的名字叫什麽?為什麽要救我?”
綠谷看了一眼恢複過來的死柄木吊,虛弱地笑了笑。
“我的名字叫綠谷出久。”
“至于為什麽要救死柄木君,可能是因為......”
“我想當一個神明吧。”
刺耳的蟬鳴聲和寺廟裏缭繞不斷的熏香,已經這個說着自己“想當神明”的奇怪的小孩。
死柄木仰頭看向打開的大門外炫目的夏日景象,幹裂的唇瓣上似有若無的黑色陰氣一點一點被驅散。
“我的名字是......死柄木吊。”
他血紅色的眼睛裏露出一點暗藏多時的殺機來。
“我最讨厭,神明了。”
轟焦凍看着綠谷慘白着臉被死柄木吊抱着走了出來,他下意識伸手想去接,手卻停滞在綠谷身體前一厘米的位置再也無法前進分毫。
小綠谷的左手随着死柄木吊的走動掉落了下來,“叮鈴”響了一下,站在樹上的綠谷綁在腳上的鈴铛也響了一下。
和美子想從死柄木的手裏接過綠谷,但是卻被他拒絕了,他牢牢抱緊着自己懷裏這個突然暈倒過去的人,像是抱着什麽來之不易的寶物。
昏倒前這家夥的笑臉還反複回蕩在他的腦海裏。
【死柄木不喜歡神明嗎?】
【......非常厭惡。】
綠谷有些無措,他試探着把自己左手靠近了死柄木的左手。
【和美子大人說紅線都系在左手上是友人的意思,我,我是因為想和死柄木做朋友才來這裏的。】
死柄木血紅色眼睛裏倒映着綠谷安然的側臉,他用手輕輕撥開因為冷汗粘在綠谷臉上的卷發,視線停留在自己和綠谷左手的紅線上。
“友人的話,我不讨厭。”
妖怪真的是非常奇怪的生物和物種。
綠谷透過會客室的縫隙看着這個面容憔悴的女人,明明自己的不幸福已經是一件無法掩蓋的事情了,但臉上還露出那種圓滿的微笑,就像她剛剛沒有聽到自己死亡的原因和理由一樣。
和美子搖動着盤子裏的細沙,灰色的沙在棕木色的盤子邊緣不規則地顫動着,她幹硬的手掌随意地在盤子裏攪動着,像是試圖攪碎這既定的命運線。
“心操芽衣對吧?你的死期是在一個月後。”
和美子翻覆的手停下了,她眼神暗沉沉地看着面前這個蜘蛛女。
“你将死于自己最愛的人的手裏。”
心操芽衣淡紫色的頭發柔順地順着她低下的頭從她瘦小的肩膀上滑落,她看着沙盤裏那個名字,低聲自言自語道:
“......這樣嗎?原來是這樣嗎?”
和美子不忍心地別過了頭。
“蜘蛛女,你既然身為妖怪,對自己的死期來臨早有感知,為了規避死期來我這裏付出代價算命,為什麽......”
“為什麽算了命之後命運線還是沒變,死期還是沒改是嗎?”
心操芽衣撩起自己的頭發,露出耳後被啤酒玻璃瓶紮過的傷疤,她眼睛裏氤氲着的平靜又黯然的淚水打在沙盤裏“心操”兩個字上面。
“和美子大人,如果命運那麽容易改變,就不叫命運了。”
“哪怕是被人知道了之後也沒有辦法改變的事情,才叫命運啊。”
她伸出被煙頭灼傷過的手指,迷戀地觸碰沙盤裏那即将至她于死地的愛人的名字。
“比如說生死和愛。”
死柄木吊斜斜地靠在躲在倉庫後面的綠谷的背上,把綠谷的身體壓彎了一點,他無聊地看了看門外哭泣的女人,低下頭撥弄了兩下自己的鈴铛。
“綠谷,一個愚蠢的不知自救女蜘蛛而已,有什麽好看的?”
綠谷無奈地撐起身體來承擔住死柄木的重量,他看了看門外哭得無比傷心的女人,猶豫了一下。
“死柄木,我覺得......她也想活下來,但是......”
“她可能覺得有些東西比活着還要重要吧。”
死柄木不置可否,他翻了個身,整個人把綠谷環抱了起來,他懶洋洋地把頭放在了綠谷的肩膀上,另一只手自然地伸手過去玩綠谷右手上的鈴铛。
“老太婆今天叫你過來有什麽事?就是看這女人?”
成線的光束透過只開了一條縫的木門映射在綠谷的眼睛上,女人哭泣的背影像是剪紙畫在紙做的門上擴出悲劇的輪廓。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希望能夠稍微幫助她吧。”
綠谷低下頭看了看自己手上還在不斷吸收陰氣運轉良好的鈴铛,苦笑了一下。
盡管我現在也是自身難保了。
心操芽衣看向和美子,她猶豫了很久才說道:“和美子大人,我有一個兒子叫心操人使,我死後......”
“你希望能夠變成那個小蜘蛛的保護者是嗎?”
女人無力地伸出自己已經變成蜘蛛節肢的手,她慘笑了一下。
“我已經不能再以人類的形态存在了,但是我希望他能夠成為一個真正的人類......我這種怪物母親,可能還是死掉比較好吧,但是......”
她猛然變成了一只巨大到充滿整個房間的黑色蜘蛛,她把自己幹癟的節肢收攏到自己的腹部下面,柔順地低下了頭。
“和美子大人,我希望能夠守護他到成年,希望您能幫助我,他十八歲以後我可以放棄輪回,作為回報,我的軀體任您處置。”
和美子複雜地看了她一眼。
“......我幫不了你,但是我知道有個人能幫你。”
死柄木吊看着這個巨大的蜘蛛軀體頗有些趣味地擡高了一邊的眉毛。
“居然是一只黑寡婦。”
綠谷臉色難明地嘆了一口氣。
“是因為會吃掉自己的愛人,所以寧願被愛人殺掉也不願意吃掉他嗎......”
和美子忽然“唰”一聲打開了木門,她顫顫巍巍地指着綠谷,說道:“我算出來的結果裏告訴我他能夠幫你。”
巨大的蜘蛛匍匐在綠谷的面前,她重重疊疊的眼睛盯着這個一臉呆滞的小男孩,低沉地開口道:“您願意幫助我嗎?”
綠谷慌亂地站了起來,他拼命在自己身前擺手道:“那個,心操女士對嗎?我什麽都不會,甚至說不定活不......”到那個時候......
死柄木吊從綠谷背後站了起來,止住他的話慢悠悠地問道:“你說的軀體任我們支配,是怎麽回事?”
蜘蛛遲疑地看了和美子一眼,在她的點頭示意下說出了自己軀體的使用方法。
“妖怪的軀體都是很厲害的武器,哪怕是在妖怪死後,只要生前和妖怪簽訂了契約,就擁有了妖怪的軀體的支配權,直到有一天支配者願意放棄這個支配權,妖怪的軀體回歸自然,才能夠再步入輪回。”
死柄木吊輕描淡寫地看了綠谷一眼,替他做了決定。
“他答應了,簽契約吧。”
“死柄木君!我根本沒有實現心操女士的願望的能力,我不能答應她!”
死柄木突然抱住了綠谷在他耳邊輕輕說道:“但是我有這個能力,我替你來實現願望,然後把她送給你,算是......”
他輕笑着搖了搖右手上紅線上的鈴铛。
“算是和綠谷作為“友人”的禮物吧,畢竟我不太喜歡随時可能會因為自己太弱而死掉的“友人”。”
“而且,你這家夥不是很想幫她嗎?”
綠谷呆了一下,看着笑着的死柄木,拒絕的活就說不出口了。
和美子用細沙在房子裏鋪滿了咒文,綠谷坐立不安地跪在簽契約的陣法的中間,對面是縮成一團的黑蜘蛛,他求助一樣地看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