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糖燒餅
王嬸再來阖家餐館,已經是一月的事了。工廠裏冬至之後接了一筆大單子,所有的工人們都忙碌了起來,晚上回家只想着趕緊回去躺着,很少有人會再繞來阖家餐館吃一頓。
于是好不容易等單子的事忙出頭了,時間也就滑到了一月。
這一天,封歲歲如同往常一樣懶洋洋地坐在收銀臺裏打哈欠嗑瓜子,一邊和窩在自己腿邊的柯基小聲拌嘴自從拿回了自己的聲音之後,柯基與人說話的欲望與日俱增,然而“毛能開口說話”這事又不能被普通人知道,它只能每天小聲地和封歲歲交流。
正在兩人為了晚上最後一只可樂雞翅歸屬權的問題争論得不可開交之際,忽然,餐館的大門開了,王嬸紅着眼眶出現在了門外。封歲歲只瞥了一眼便下意識地站起身來,輕輕踢了踢腳邊的黑貓“柯基,你媽來了。”
本來還在小聲哔哔的柯基毛一炸,一下子蹿到了收銀臺上蹲好,眼睛巴巴地盯着門口的方向看,嘴巴閉得緊緊的,生怕別人能夠瞧出它會說人話的苗頭來。
“王嬸,您來了啊,”封歲歲發揮了一百二十分的演技,裝出一副興高采烈的模樣迎上去,“您這麽多天沒有來,我們都想死你啦”
王嬸勾了勾嘴角,笑意卻很快就隐沒在了臉上“不好意思,最近工廠裏忙,我也實在沒什麽心情”她的視線在餐館裏轉了一圈,流露出不易察覺的焦慮來。
封歲歲循着她的目光掃視了一圈,沒有發現什麽異常,試探着問道“王嬸,您找人嗎”
“啊”王嬸整個人抖了抖,像是忽然反應過來那般,搖了搖頭之後又猶猶豫豫地問道,“那個我是聽說班怡姐的平安符是問這兒求來的,特別靈”說着說着,王嬸狠了狠心說下去“春節快到了,我也想求一個給彭彭燒去,讓他在下面也能過得平平安安的。”
受到無顏的影響,和妖怪接觸過的人們最近一個月來的記憶都受到不同程度的消改。比如班嬸的記憶就受到了改動,她手上還有許多司不悔給的平安符沒有收回去,但讓她思考自己究竟是為了什麽才求的平安符她就再也想不起來了。
聽了王嬸的話,封歲歲覺得有些不好受,悄悄地看了一眼還在裝真貓的柯基,決定把今天晚上最後一只可樂雞翅讓給它吃。“王嬸,你放心吧,彭彭在那邊一定過得很好,吃得好睡得好,每天還有小夥伴陪他玩。”封歲歲認真地安慰王嬸道。
也許是被封歲歲描繪的美好景象打動了,王嬸終于有了絲笑意“所以這個平安符”
裴軒給柯基送完頸圈之後,沒待幾天就因為工作被急召回去了。而今天恰巧送外賣的阿來生了病,司不悔自告奮勇頂替了阿來的崗位出去送外賣了,此刻也不在餐館裏。封歲歲不能馬上掏出平安符來,只好拍着胸脯答應王嬸道“放心吧王嬸,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了有我在,您要幾個平安符都成等人來了我馬上給您送去”
說話間,後廚的簾子一掀,賀宸端着一瓦罐的湯從後廚走了出來。他擡眼看到王嬸站在門口,踟蹰的模樣,趕緊走到桌邊把瓦罐湯放下,招呼王嬸來坐“王嬸,別站着,來坐呀。”
王嬸局促地搓了搓手“坐就不坐了吧我今天沒帶錢,不來吃東西了。”
“沒事,您坐,您想吃什麽随便點,我請您吃。”賀宸二話不說拉着王嬸坐到了離收銀臺最近的那張圓桌旁,柯基一下子從臺子上躍到地上,又飛速地跳上王嬸的膝頭找了個最舒服的位置把自己盤成了一只黑色的小煤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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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嬸本來還想推拒,賀宸幹脆直接開始報菜名了“羊肉泡馍酸辣粉牛肉燒餅”
“不要忙了,一碗玉米粥就可以了,”王嬸只好道,一邊強調道,“其實我吃過晚飯了。”
賀宸點點頭以示知道了“那就一碗玉米粥加一個糖燒餅吧,燒餅是我下午剛烙的,酥酥脆脆的,裏面的芝麻也是才炒熟的,香得很呢。”
賀宸動作麻利地盛出了玉米粥,又把熱在鍋裏的糖燒餅取了兩個出來,封歲歲搶着把盤子端了出去,熱情地招呼王嬸來吃“王嬸,快趁熱吃,這個糖燒餅可好吃了”
糖燒餅是下午賀宸親自和的面,擀成餅皮之後,在每一個餅皮上都均勻地撒上了白糖,攏圓之後還往裏面塞了一點兒豆沙,最後灑了自己炒的芝麻,往刷了油的鍋裏一放,沒過多久就散發出了令人口水直流的香甜味道,搭配上焦黃的色澤,沒有人能夠抵擋得住這般美味。
王嬸咬了一口酥脆的餅皮,眼淚卻猝不及防地滾落了下來。她擦着眼淚喃喃誇獎道“這餅真好吃啊我好久沒有嘗過這麽好吃的餅了”
“真想讓彭彭也嘗一嘗啊。”王嬸的聲音雖然很輕,但前堂沒什麽人說話,坐在她旁邊的賀宸和封歲歲把她的這句低語都聽了進去。封歲歲下意識地低頭看向王嬸膝頭的柯基,卻見本來還精神抖擻吵着吃可樂雞翅的小黑貓現在也變得蔫頭耷腦的了。
王嬸又吃了幾口之後,終于忍不住推開了碗,捂住嘴巴低聲啜泣起來。
賀宸和封歲歲慌得手腳不知道該往哪裏擺,柯基也伸長了爪子去夠王嬸的臉,想要替她擦去淌在頰邊的幾滴眼淚。怎麽辦賀宸和封歲歲對視了一眼,都沒能從對方眼中找到答案。
“對、對不起,吓到你們了吧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王嬸抽抽噎噎地說道,“我就是想起彭彭也很喜歡吃甜的,我真的好想他啊”
賀宸一震,他想起裴軒來送頸圈的時候說的“普通人記憶裏的彭彭也會被淡化”,上一趟王嬸來的時候也是一副幾乎快忘了彭彭的樣子。結果,只是嘗了一個燒餅,母親腦海中有關于兒子的記憶又猶如潮水般湧了上來,并且看起來無比深刻。
王嬸眼睛紅腫“其實我這幾天一直都在做噩夢,我總是在夢到彭彭彭彭哭着對我說媽媽不要忘記我,但是我好像已經快想不起來兒子長什麽樣子了”
不是你的錯。賀宸在心底默默地說道。然而這個理由卻是不能告訴王嬸的。他嘆了口氣,感覺自己心頭也随着王嬸的哭聲宛若壓上了千斤重的巨石。
王嬸走後許久,司不悔才帶着滿身的水汽回到了阖家餐館。
司不悔進門的時候,見一人一妖一貓分坐在一張圓桌的三頭,呈三足鼎立之勢,表情是如出一轍的凝重,疑惑地往天上看了看,還疑心是屋外的那一場雨漏到了屋子裏來。
“怎麽了,娘子”司不悔随手甩了張符貼到自己的衣服上,衣服上的水汽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成了水蒸氣迅速升騰到空中消失不見了,原本潮濕的衣服轉瞬就變幹淨了。
賀宸嘆了口氣,簡單地把王嬸的情況和司不悔說明了一下,末了憂心忡忡地問他道“裴軒不是說一般來說記憶最後都會變得很淡麽怎麽到了王嬸這兒還是這麽強烈啊”
對于這一反常,司不悔也有些意外“理論上來說确實是這樣但是也不排除有些執念特別深的人,記憶的衰退程度會有不同程度的改變。”
“我媽就是這麽固執的人啊,”仗着餐館裏沒有其他人,柯基把自己又攤成了一張貓餅,聲音聽上去郁郁不樂,“我爸走得早,我從小就是她帶大的,她把我看得比眼珠子還重要。”
“但是我現在都這副模樣了,我不能讓她看到我更傷心,”柯基打了個滾,仰頭看天,“有沒有什麽辦法能讓她不忘記我的臉呢”
“有,”司不悔突然插話道,“裴軒給了我一張大符紙,在上面畫的肖像永遠不會消失。”
原本癱着的柯基騰地翻了個身起來,聲音中滿是興奮和催促“那還等什麽,快點畫吧”
于是這一天,槐城的居民們發現阖家餐館又挂上了“暫時歇業”的牌子,而前堂燈火通明,如果從窗子往裏看,就會發現賀老板的那個丈夫正手執一支毛筆站在桌旁畫畫,他的對面蹲坐着一只憨态可掬的黑色小貓咪,小貓咪不時張開嘴似乎在喵喵叫。
但如果你是站在餐館裏聽的人,就會發現貓咪實際上并沒有在叫,從它的口中不時冒出大段描述性的話語,讓封歲歲懷疑自己是不是在看一部傻白甜青春偶像劇。
“一頭微微蜷曲的黑色短發,劉海微長,覆蓋住了一雙黑曜石般的眸子。”柯基在桌邊來回踱步,搖頭晃腦地訴說着自己眼中的自己。
封歲歲額頭的青筋跳了跳,毫不客氣地吐槽道“你本名叫彭冰璃雪晶夢蝶飛紫影霜彭嗎一哭還會流出五顏六色的眼淚的那種”
“柯基,那種沒有營養的小說以後少看,”賀宸委婉地說道,“或許你會更喜歡看高中課本”
脫離中學課本三年的小黑貓立刻關閉了自己無比豐富的腦洞資源,老老實實地繼續道“眼睛還挺大的,鼻子有一點點塌”
半個多小時後,一個小卷毛大眼睛的少年形象出現在了黃色的符紙上,賀宸拿過紙仔仔細細地看了許久之後慎重點頭道“唔,和照片差不離了。”
一夜過去,王嬸醒來聽到了門口傳來輕輕的敲門聲,她打開門後,卻發現門外空無一人。再努力朝四周看了看,她終于發現了有一張黃色的紙安靜地躺在地上。
王嬸俯身拾起紙,原本打算把它扔進垃圾桶裏,在看到紙上少年的肖像之後,她的手一滞,接着用力地攥緊了手中的肖像畫,捂住嘴巴無聲地哭了起來。
還能再看到你的模樣,是這輩子收到過最好的禮物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