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失火
在馮知春等人與人牙子鬥智鬥勇時,楊瑾一行人分坐兩只漁船,正順着河流往這邊趕來。
老漁夫搖着船槳,望着茫茫水色,是滿心惆悵。他一時吹大牛,沒想到這位俊俏官爺兒還接捧了,他還真是……悔的腸子都青了……
楊瑾立在船頭,指着不遠處一片綠色的水域問:“老師傅,前方便是?”
老漁夫擡眼看看,點頭道:“那邊便是。”
随行的一位捕快望了望,道:“水植高不過船身,那邊沒船,真要進去嗎?”
楊瑾指着河水兩邊的山壁,道:“這裏是處水灣,行船少,才長出許多水植隔斷了水路。咱們只要繞過拐角,那邊的情況就一目了然了。若我的猜想是錯,也不必前行,再退回去便是。”
老漁夫抖抖眼皮,肩上重擔又沉了些。不光要進去,還要全身而退,這位楊官爺兒對他可真有信心吶!
似有感應,楊瑾拍拍那位仍滿腹疑惑的同僚,擡高聲音道:“放心,有老師傅在,很快。”
老漁夫覺得腿肚子有些發軟:現在告訴他自己不識路還來得及麽?
硬着頭皮進了這片水植雜生的水域,老漁夫可謂開啓眼四觀耳八方,調動畢生的經驗。漸漸的,他發現主導船往哪裏行的人不再是他,卻變成了楊瑾。
到一個岔口,還沒等老漁夫選出路線,就聽楊瑾報了個方向,老漁夫想也沒想,已經搖船往那個方向轉了。
起先楊瑾報的方向也有出錯的,但他堅持,出錯的幾率越來越小。
在楊瑾的指揮下,漁船行到水灣處相當順利。剛拐過水灣,便見遠處一只小船,船上無人。
“嘿,楊瑾你神了,果然如你所猜。”楊瑾身側那名捕快奇道,站起身想要喊話。
“別急。”楊瑾攔住他,回頭對老漁夫道,“老師傅,讓魚鷹先去看看。”
老漁夫心道:一只鳥能看出什麽?但還是依言把魚鷹放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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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鷹展翅飛起,在半空中盤旋。
再看遠處那只小船之中,一個少女仰着頭站起身來,她環顧四周,最終看向了他們所在的方向,慢慢靠到船邊。
楊瑾聽到自己心頭緊弦一松,繃了大半天的臉終于緩和出笑容。
在另一只船上的馬钰瑛喜道:“那是馮姑娘!”
看馮知春在船上行動随意,想必那兩個人牙子并不構成威脅。船上幾人都面露喜色,揮手朝那邊喊話。
捕快佩服道:“楊瑾你回去可得好好同我說說,你是怎麽算到的。”
楊瑾含着一絲笑,好心情地答道:“有什麽好說,都是直覺。”
在婢子的指導下,兩只船上的男人們很快破開水植的阻礙。
就在兩方快要彙合之時,忽見馮知春神色一變,大喊聲“小心”,同時手拉着陳姍姍往自己身邊一帶,一個人影從船頭另一側蹿了出來。
楊瑾定睛一看,是個年輕的男人。
會和馮知春在一只船上,那一定是人牙子。
可是,只有一人……另一個呢?
“都別過來!不然,就看看是你們靠過來的速度快,還是我的刀快!”
人牙子高聲威脅,撐船的兩個漁夫果然不敢再往前劃了。
馮知春将陳姍姍主仆護在身後,橫刀于胸前,不甘示弱道:“你也未必能靠近過來。”
人牙子怒目而視,陰陽怪氣爆粗口,任手上利刃如何揮動,雙腳如生根,穩穩站在原地不動。
楊瑾瞄着人牙子的注意力,一邊低聲與身旁的捕快低語幾句。捕快輕輕一點頭,偷偷向另一只船上的馬钰瑛打了幾個手勢。
這同時,楊瑾眯起眼睛,高聲喊道:“馮姑娘無需顧及,只要留他一口氣、能說話,你便是卸了他雙手雙腳,也可以!”
馮知春聞言微訝,配合道:“好,這可是你說的,那我不會客氣了!”
楊瑾回應:“自然,我保你安全。”
人牙子有些緊張,看他們一來一去逗他玩似的,心裏氣極,又有些緊張。看着馮知春老神在在,十分輕松的模樣,當真以為馮知春身懷什麽絕技,只是先前礙于她一個人不敢亂行動。甚至,在馮知春往前邁出一步時,他還受驚地往後退了半步。
可是,越到絕地之境,有的人反彈的越高。
更何況是亡命天涯的惡徒。
人牙子也只是慌張了幾瞬,一下又晃回神來,他明白自己現在無路可退,唯有抓住個人質要挾,念動之間,刀尖一挺,已向着馮知春刺過來。
楊瑾雙瞳一縮,猛地站起身來。
馮知春的刀比人牙子手中的要短許多,握在她手上也只是裝裝樣子。她敢與陳姍姍對打,是知道陳姍姍外強中幹,繡花草包一個。現在提起十二分注意,也擋不住人牙子一刀兩刀。
她憑着貪生本能,超常發揮,铛铛铛接下人牙子三刀,虎口震痛。
人牙子驚疑不定,回退兩步,又拉開距離。他偏過頭,用餘光瞄了眼船篷,眉間緊皺。
他的焦躁落進楊瑾眼中,叫楊瑾心頭咯噔一下,有些不大好的預感。他移眸看向船尾,山影落在水面,蕩出小小起伏,這山影水影中,小小水花濺起,一個人正小心翼翼游在水中。那是老漁夫的兒子,水性極好,入冬的河水刺骨,游起來也不在話下。
方才楊瑾引開人牙子的注意力,便是造機會讓人潛到馮知春那只船上去。兩個人牙子,平白無故少一個,不知道藏在哪裏,在做什麽,這很危險。
老漁夫的兒子游到船尾,正要爬上船去。摸着船板,他敏感地察覺出不對勁,船板竟然有一點點微弱的熱意。
是他在冰冷的河水裏游過,摸到溫度高于河水的船板,才會這樣感覺嗎?
老漁夫的兒子比較謹慎,他搓了搓臉,把臉也貼上船板,淡淡煙味飄進鼻端。他一驚,趕忙三兩下輕巧地爬上船,上了船尾,風迎面吹,煙味比方才聞到的更重些。
他到船篷一側,伸手撥了下草簾,壯着膽子,往船篷裏看了一眼,這一眼,就暗道不好。船篷是內凹進去的,位置比的船頭船尾要低。只見船篷內,已積了一層水,裏頭一個手受傷的男人單手拿着火折子。
船篷中為何有水?那自然是船底穿了,水漏了進來。
“不好!船漏了!”
老漁夫的兒子在喊出這句時,船篷裏的男人已經撲了出來,手中的火折子一甩,落在草簾上,幹柴烈火一相逢,接着風助,火苗一下就蹿了起來。
“不好!走水了!”
楊瑾神色一緊,忙道:“快,劃船過去!”老漁夫緊張自家兒子,不用楊瑾發號,自也加快了速度。馬钰瑛那只船,少了經驗豐富的撐船人,行的慢一些。
而形勢不好的那邊,與馮知春等人對峙的人牙子一聽事情敗露,趁着馮知春一晃神的瞬間,咬牙提刀又砍了過去。
馮知春把陳姍姍主仆往反方向一推,自己握刀去抵。奈何刀刃太短,人牙子的刀刃一滑,就滑過她手中的刀,在她胳膊上劃了一刀。
萬幸,冬衣厚,對方刀滑過來時力道已經減輕不少,并沒有傷的太深。
馮知春手臂力道一弱,跳躲開,捂着胳膊的傷口。雖然傷的不深,也還是割破了皮膚。她能感覺到血湧出來,火辣辣的疼。
人牙子豈會讓她松口氣,緊接着一刀就砍了過來。
馮知春一躲再躲,背已經抵在船邊。人牙子一股怒氣自向他來,此次他們這樣狼狽,總要拉一個人下水。眼前這一刀,是再躲不過了。
忽地,一股力氣推了馮知春一把,馮知春身子往旁一矮,人牙子的刀就砍進她原站着的船板上。下一瞬,她手中的短刀被奪走,她緩神一看,婢子握着刀,以蹲姿,一轉身,刀刃刺進來不及拔回刀的人牙子的腹部,又拔出。
人牙子萬萬也沒想到這樣突發的情況,張着嘴,神色驚訝又痛苦到扭曲,一股血氣逆流,從嘴角溢出。他往後踉跄幾步,捂着傷口仰倒在甲板上。
拔刀的一瞬,鮮血噴湧而出,燙了婢子一臉。
婢子愣愣地低頭看了眼手中血紅的短刀,又看了眼倒地不起的人牙子。她木然地握着刀,往前踏出一步。馮知春抓住她的手腕,焦急道:“你要殺了他?”
“我……”婢子回過頭來,滿臉血紅,雙目更紅。那雙笑起來很好看的眼睛,如今盛滿冰冷的水和炙熱的火,憤怒又悲怆,“他……他們害我……害得我……我!”
“你不能!”馮知春加重了些力道,不讓婢子動手,“你若殺了他們,你會……”
殺了人,是要自己走進地獄,走向毀滅。
深受其害,不痛苦嗎?痛苦啊,自然痛苦!
受辱償還,不正确嗎?正确啊,又不正确!
馮知春來自後世,她信法律給予人的最基本的底線。殺人要償命,不管殺人的有再大冤屈,不管被殺的有多麽混蛋,這是亘古不變的。
人牙子的罪孽,天道自然在,法道自然在,這樣的人,自有他的人懲天罰。
但那些都不該是一個少女給的。
為了一個人渣,賠上自己一條性命,賠上自己的大好年華,不值得。
馮知春千言萬語堵在喉間,無法言語。她知道她身在哪裏,這個世道把什麽看的很重,婢子所遇到的,幾乎要把她的天都打碎壓下了。自己說這幾句道義話,怎麽說服的了她呢?
“你罵他打他傷他,怎樣都好,不要殺他。一切都會過去,沒有那麽糟糕。”她只好拖住婢子的手,懇求道,“你為了你自己,也不要殺他。”
船上火勢越來越大,楊瑾他們已經靠近過來。老漁夫的兒子有一手,已經空手擒住防火的另一個人牙子,提着人從船尾過來。
幾個男人跨過船,捕快把兩個人牙子用鐐铐烤住。透了水的船承受不住這麽多人,男人們趕忙讓三個少女先上了一只船,又把兩個人牙子押到另一只船上。
婢子站在船頭看幾人手腳麻利忙來忙去,若有所思。
馮知春上前來,叫婢子坐到裏頭歇息。她走到婢子身旁,還未開頭,卻聽婢子先說道:“馮姑娘,你之前問我叫什麽。我還沒告訴你呢。”
婢子轉頭看她,露出一個輕輕淺淺的笑容:“我原來本家姓楚,單字一個雲。”
馮知春看着她,笑起來時眼睛很是好看,眸光中全是輕松,卻是古怪。
“馮姑娘,你是個很好很好的人……若我爹娘當年賣我入的是馮家,該多好呢……”
“你……”
馮知春發出一個音節,婢子忽地一縱,整個人如飛舞的蝴蝶一般,又如輕盈的飛蛾一般,撲入了洶洶火船之中。馮知春想拉她,手慢了一步,只抓着她一截手指,還溜了空,就這樣眼睜睜地看她落進炙熱的火舌之中。
婢子這一縱突然,誰也沒料到,誰也沒反應過來。
搖曳的火舌,炙熱,火紅。
嚣張又悲傷地搖晃在馮知春的瞳孔中。
——“姐——!!!”
她望着能吞噬一切的火焰,她雙瞳微微顫着,不禁就往前跨了一步。
“馮知春?!”
在她的意識都沒有跟上的時候,她的身子已經縱身一躍,跟着婢子落進滾滾火浪又将将欲沉的船上。
婢子驚詫看她:“馮姑娘?!”
馮知春盯着婢子,又不像在盯着婢子,婢子的身上似乎總漂浮着別人的影子。
“死了就可以嗎?”
“活着就不可以嗎?”
她抓住婢子的肩膀,“我不會讓你尋死的!”
大火燒到身後,整個背都滾滾發燙。她使出全力,抱住婢子往船外跳,跳入冰冷的河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