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辛苦

馮知春往手心呵口氣,搓了搓,蓋在楊瑾冰涼的手上,“門房的牆還是薄了些,這裏冷,咱們回後院去吧。”

回了後院寝屋,楊瑾洗漱後鑽進被窩。他看向旁邊——馮知春正捧着一本《京城奇案錄》看得投入。

這本書是前幾日外出采買時順手買的。講的是京城流傳街坊的案子,當然,也潤色不少。

楊瑾卷着被子湊過去,攬過妻子的肩膀,掃了一眼翻開的書頁。

是一宗倫理命案。

甲某與雇主家的小姐私定終身,被發現後,雇主勃然大怒将他打出門去,并迅速給女兒談了門親事。甲某看見心愛的女人嫁人,心急如焚,設法溜進前雇主家,想帶小姐私奔。哪知小姐反要與他斷絕關系,命人叫官捉拿他,一瞬間甲某覺得天翻地覆,曾經的海誓山盟不過樓蘭一夢,被背叛的仇恨讓他腦子空白,遂幾刀結束了小姐的性命。又砍傷數人,還割去了前雇主的小指。刑堂之上,甲某的母親與前雇主相見驚呼,甲某才知,母親與前雇主有一段情,也因身份懸殊,母親懷珠淚離,遠離京城,沒想到他陰差陽錯又回到生父府中做事,還與自己同父異母的親妹妹……當場甲某便失心而瘋撞了堂柱。

馮知春瞠目結舌道:“真是造化弄人。”

楊瑾大抵見慣了,神情有些淡漠,用手指卷起她落在肩上的一縷發把玩着。

馮知春沉浸在書卷描寫的場景中,後世這樣的案件并非沒有,只是,每每看過這樣因果循回的案件,家人都要評上一二。

“若甲某的生母告知他他的身世,若甲某的生父家不因門第看人促成甲某的生父母的姻緣……可惜,世上沒有後悔藥吃,一失足成千古恨,一念之間墜業火。他真是可恨又可悲。”

楊瑾聞言,眸色微閃,一瞬流露出複雜的情緒來。

他輕聲道:“并非所有的真相都願意被人揭開,并非所有的真相都能讓人豁然開朗。”

有時候,苦苦追查得來的真相,也會讓人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這個道理,知春,你又明不明白?

陳大人那句“未來說不得會很辛苦。”,與其說是提醒他心思還太單純,難以立足官場,更像是暗示他想為馮家翻案,沒有那麽簡單。

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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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早就知道會很辛苦。

朝廷定下的罪,翻案,那不是打朝廷的臉嗎?

可是,他不忍心再聽到知春的哭聲。

她總是哭得那樣小心翼翼,将漂亮的臉埋在手心中,肩頭微微顫抖,輕輕吸着鼻子。第一次聽她哭,他蹲在樹上幹看着,後來還睡着了。第二次聽她哭,他躲在廚房門口,除了看天上的月亮,什麽也做不了,什麽也說不出。

總是看她一副“不怕天塌”笑意盈盈的模樣,他都快忘了,她肩上擔着什麽。

正是那時,楊瑾暗下決心,一定要為馮知春找到馮家的真相。

案在京城犯的,案是朝廷查的,想要接近當年此案的始末,唯有入仕為官。混進朝堂,入刑部,說不定能翻看到當年卷宗,從中挖掘線索。

所以尹良正先找他協助單安一案,後邀請他入縣衙當差,都正合他意,自沒有拒絕的理由。

大概老天爺真賞這碗飯給他吃,憑着直覺,他屢屢破案,心态也狂妄自大起來。直到馮知春被拐,他才發現他也有無法護她周全的時候。直到翠雨案,他才發現自己也會有“不願相信這是真的”的一天。

知春說她的父親是被冤枉的,他信她。可……萬一真相與之違背呢?

自己堅信的結果并非結果,這感覺是什麽滋味,他很清楚。

他第一次對“真相”有了懼意,第一次對“堅持追查真相的自己”有了悔意。

那個狂妄自大的自己,經歷兩遭,破碎成渣。

更何況知春呢……

他害怕這樣的結局。

楊瑾垂眸,慶幸以現在的姿勢,知春并不能看見他是何種神情。依偎在他懷中的人還聚精會神地讀着書,也不知聽沒聽懂他話中的深意。

最好聽不明白,總不能把自己軟弱的一面給她看。他心道,又繞起她的發玩。

……

“夫人?”

“啊!”馮知春猛地回過神來,茫然地看向楚雲,“呃,你說什麽?”

楚雲有些擔憂地看她,道:“您叫奴婢與您核對年三十要用的食材,奴婢發現這道‘五味酥肉’好像少了幹椒……夫人,你有什麽心事嗎?”已走神好幾回了。

馮知春繞過楚雲的疑問,答道:“‘五味酥肉’的五味,是油炸後的酥香、肉的嫩鮮、微微的辣以及沾淡醋或麻醬的錦上添花,我買了鮮椒,到時切圈過油,炸成辣椒油,與淡醋、麻醬一同做蘸料吃。”

楚雲點點頭,恍然道:“原來如此。”

馮知春問道:“老爺是說什麽時辰回來?”

楚雲回憶道:“不曾說具體的,只說晚膳前回。”

“知夏知秋呢?又到前院看師傅們打拳去了?”

“呵呵,今日還真不是,師傅們說外頭有舞獅舞龍的,他們跟着去看稀罕了。”

馮知春了然地點點頭,然後擡頭看看天色,白雲布天,陽光不撒便無影。穿來幾年,她也只學會看影子辨時辰,全然沒學會其他人看眼天就知道時辰的絕技。如今起得早,估摸着現在才上午十點多鐘吧。

她打哈欠伸了個懶腰,道:“我有些乏,再睡個回籠,午膳你幫着安排吧。哦對,我那份且溫着,等我睡飽起來再吃。”

楚雲關切道:“夫人昨夜沒睡好嗎?”

馮知春轉轉眼珠,噘嘴佯裝氣惱,“是啊,明明是與我一同歇下的,他倒很生龍活虎!”

昨晚她看書太過投入,一時忘了時辰,楊瑾也不知在想什麽,平常都壓着她早早歇下,昨個倒很是縱容她。于是等她看完這本《京城奇案錄》,兩人才吹燈歇下。

楚雲卻被她故意模糊的暗指拐到別的方向,臉唰下紅透了,也不追問她睡不好的原因,反倒心想着為她炖點補身子的湯喝。

馮知春回到寝屋,把門窗關嚴實,又檢查了一遍,才放心地坐到床上。她拿起針線盤裏的針,針頭對着左手五個手指頭比劃來比劃去,還是沒敢下手。

昨天楊瑾有些反常,這是她今日才後知後覺出的反應。

是不是那位“沈永”說了什麽話?楊瑾不說,她也不便問。不過……

——“并非所有的真相都願意被人揭開,并非所有的真相都能讓人豁然開朗。”

沒來由的,她發呆時這句話從腦海裏蹦出來。

總覺得話中的喪意,不太像楊瑾會發的感慨。要知道,這位“中周縣的神探大人”,只要案子在手,便一門心思埋在裏面,不達真相不罷休呢!

她琢磨來琢磨去,只能把這句話與自己,亦或是說原身的遭遇聯系起來。

的确,最開始她是有想替原身一家洗去罪名的念頭。

但後來在生死邊緣走了趟,這個念頭就不知不覺淡了。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原身離開的緣故,原身心中有苦怨恨,若說以前她還會受到原身記憶的些許影響,這具身子徹底歸她所有後,日子安穩,這份執念好像也随之放下了。

她不曾把這個念頭告知別人。卻沒想過,楊瑾會不會也産生同樣的念頭。

馮知春回想與楊瑾重在中周縣相識相熟的種種過往,越發覺得很有可能。

想通的一瞬,她心裏很複雜。一來感動他對她的付出,一來怕他深陷此案有危險,一來擔心他會不會以為她是為了替爹娘平反才嫁給他利用他。

她覺得應該跟楊瑾好好談一談。

可談什麽,怎麽談,她也不知道。

思來想去,她只能寄希望于原身的記憶。當初她只回想出抄家之後的一些片段,那只是原身大段痛苦時光中的一隅,僅如此,她觸碰一下,淚水便無法控制,心疼得快死了。

現在,她想找個角度切入回憶,卻發現很困難。也許不僅是原身的魂魄,還有那些原身不願回想不願留下的記憶也一樣,會漸漸從這具身體裏消失。

這讓她很苦惱。

不過很快她又回想起,她第一次無意識切入那段回憶,是剛來到這個世界,躺在床上養病閑的發慌,拿起針線想試試自己記不記得原身一手女紅技藝,結果針頭頂過布料紮到左手掌心,她眼前瞬間漫出一片血紅,劇烈的心悸卷着雜亂無章的轟鳴充斥在耳邊,有人在哭,有人在喊,全聽不清楚在說什麽。

那之後,她很長一陣都不敢碰針線。

“哎!”馮知春苦着臉,,心道:伸頭一刀縮頭也一刀,總要挨的,怕什麽!随即緊閉上眼,捏着細針戳向自己的左手掌心。

作者有話要說:

哎,寫太慢,晚了這麽久更新,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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