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2)
雨兒拉着他的胡子,“晚上!以前娘會帶雨兒進城,今天娘吩咐雨兒,竈上熱着飯菜,中午要送去給你。”
“雨兒好乖,叔叔出來了,雨兒就不必送飯,到雨兒家吃飯,好不好?”
“好啊!可是叔叔要教我武功,原來叔叔的武功很厲害。”
于磊一手提起食籃,“好。叔叔教你。”
“一言為定喔!”雨兒終于笑了,那是她的笑容;而星星似的眼,濃濃的眉,直直的鼻,是他的。
雨兒指點路徑,大小兩人牽着手,又往裏頭爬了一座山,小茅屋坐落半山腰,門前種滿奇花異卉,一彎清溪流過屋旁。
于磊一吸花草的香味,“這是雨兒住的地方?”
“嗯!很棒吧!”
“是很棒,這些花是雨兒的娘種的?”
“對啊!娘種別人沒有的藥草,再拿去城裏賣,幫雨兒買書買筆,教雨兒念書。”
“娘也教你武功?”
“嗯!”雨兒用力點頭,跑進屋裏拿出一把小劍,舞将起來,“我會翺天劍法!”
于磊的眼濕了。六年來,萬裏尋蹤,就是為了今天。
中午吃過飯,于磊拿碗筷到溪邊清洗,後頭雨兒搖搖擺擺,拖出一個大鍋,賣力刷着。
“雨兒很能幹,什麽事都會。”于磊誇贊着,方才見他添飯、盛菜、滅火,面面俱到,像個小大人。
“娘說爹不在家,雨兒要自己學做很多事,我還會升火煮飯哩!”雨兒得意洋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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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麽令人心疼的孩子啊!
下午,于磊在屋前空地教雨兒功夫,雨兒一學就會,連續打了好幾套拳,仍意猶未盡。于磊在他舞動的小小身影中,好像看到昔日峨嵋山上愛練武的小孩。
日頭一點一點向西移動,雨兒擔心地道:“天暗了!叔叔,你趕快走,娘回來看到你,會罵雨兒的。”
“有叔叔在,別怕,而且叔叔要告訴雨兒的娘,叔叔不是壞人。”
“對,我要告訴娘,叔叔武功很高,不是壞人。”
正說着,溪邊已聽到柔柔的呼喚,“雨兒,雨兒,娘回來了!”
雨兒開心地穿過藥園,也喊着,“娘!娘!”
于磊停止呼吸,體內血流急竄,眼裏只看到那個久違的倩影。
她低頭理理雨兒的衣服,“雨兒,怎麽全身髒兮兮的?”
雨兒牽着她的手,“娘,我練功夫,叔叔教我武功,他不是壞人!”
她震駭地望向茅屋門邊,那裏站着一個挺拔、魁梧,卻是兩鬓飛霜的男子,他雙目深邃凝望她,六年依然不變。
“蘋妹!”
她手上的籃子掉落地面,幾只小雞吱吱地跑了出來,也滾落了幾顆梨子。
雨兒急着抓小雞,“娘,小雞跑了。”
她站在原地,腳步凝住,無法移動,眼見他一步步朝她走過來,撿起地上的梨子,放到提籃中,“梨?你還要分離嗎?”
徐蘋覺得眼眶酸澀,又是硬起心腸,撿起籃子,拉過雨兒,“雨兒,我們進屋!”
雨兒雙手各抓了一只小雞,“娘,還沒抓完,叔叔,幫我抓……”
徐蘋拉他進屋,“雨兒,我們家不歡迎陌生人。”
于磊擋住她,“蘋妹,我不是陌生人,我是你的丈夫啊!”
徐蘋繞過他,責問雨兒,“雨兒,你不是說他還不能走路嗎?”
雨兒被娘親的神情吓到,不自覺地捏住兩只可憐的小雞,“娘,可是……可是……叔叔今天忽然會走路了。”
于磊用力握住徐蘋的雙臂,“蘋妹,不要罵雨兒,你看看我啊!”
他的手勁還是那麽有力,那麽強壯,徐蘋幾乎棄甲投降,但她強忍住淚水,低頭道:“對不起,我不認識你。”
“你——蘋妹,我是于磊,我是你的磊哥呀!”于磊慌了,用力搖晃着她。
淚水被他搖落,“走開!走開!我不認識你!”
“蘋妹,你忘記了嗎?我們拜過堂,成了親,我們是夫妻,你都忘了嗎?”
沒有忘,永世難忘,但已無緣。
她搖頭,“你走吧!傷勢既然好了,就離開這裏。”
“我為什麽要離開?蘋妹,是你救我、治我,為什麽還要躲我?你躲我六年,我也整整找了你六年,六年,不算短啊!”于磊的眼裏有淚光。
是不短呵!不然,你為何風霜滿面,鬓白似雪?徐蘋好不容易平靜的心又被擰絞,垂下了淚,“你走吧!我有丈夫了。”
于磊幾乎是要抱住她纖細的身子,激動叫着,“對,你有丈夫,你的丈夫就是我,雨兒……雨兒是我們的孩子,是不是?”
雨兒早已聽得目瞪口呆,手一松,兩只小雞跳離掌心。
“不是!”徐蘋用力推開他,“我丈夫在外經商,我和他生下雨兒,你是誰?來這裏擾亂我們母子的生活?”
“不,你怎麽會再嫁?我如此愛你,你怎忍……離我而去……再嫁?”于磊心碎欲裂。
“你走!傷好了,就不要再麻煩我們母子。”徐蘋推着雨兒進屋,就要順手關上門。
“蘋妹!”于磊撐住門板,要得到真相,“蘋妹,你真的再嫁了?”
“我有丈夫,有兒子,請不要打擾我們。”
原來已是琵琶別抱,所以才不出面、不相認。
雨兒怯聲道:“娘,叔叔他……”
徐蘋斥道:“雨兒,你不聽娘的話,要讓娘傷心嗎?”
雨兒慌了,他從來沒看過娘這麽生氣,他趕緊擠出門,推着于磊的腳,“叔叔,你走開,你走開,你不能欺負雨兒的娘!”
連小孩也來趕他,于磊只覺天地已棄他而去,身上所有傷口全痛了起來,心底疤痕也綻裂流血,多年來的苦思尋覓,竟落得今日孤凄的下場,是不是自己太癡、太傻?
既然她已另有歸宿,他又何苦再糾纏?
于磊退了幾步,“那……打擾了!”語音凄清,幾不成聲。
柴門在他面前關上,阻絕了他所有的愛戀癡纏,萬裏無蹤,情也無蹤!
咽下男兒淚,轉過身,仍跨不出離別的腳步。
“叔叔……”雨兒開門出來,跑到他身邊,遞給他一塊餅、一瓶藥,眼角挂着淚珠,“娘說給你帶在路上。”
他接過了,長聲浩嘆,大步離去。
門扉後的淚人兒,早已肝腸寸斷。
☆ ☆ ☆
夜裏,徐蘋幫雨兒蓋好被子,望看他的睡臉。這小娃娃,今晚特別乖,懂得察言觀色,不敢惹她生氣,像他一樣體貼……
他?徐蘋的心被刺痛了,本不該再相見,怎知那夜救人,解開纏繞的漁網,發現地上的斑斑血人,竟然是魂萦夢系的于磊啊!
十日夜的洞中看顧,她流着淚為他敷過每一處傷口,喂他每一口湯藥,祈求他能早日醒轉。可是,醒轉了,她能相見嗎?
夜夜聽他的呓語夢話,都是催人心肝的苦苦思念,她的淚,只有掉得更兇;她的心,只有沒得更緊。
為他擦淨身體,連夜縫了一套衣裳,再教雨兒送飯給他,原以為到此為止,怎知,他翻過兩座山,翩翩出現了。
不能了!已經不能再有情愛了!徐蘋拭了淚,輕聲推開門,又是一個月圓之夜,月光灑地,明亮如畫,屋前的藥草也塗上一層金光,好柔美的月色!
她左右張看,是在尋他嗎?不,他走了,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來到溪邊,溪水也跳着明月,天上有月,水裏有月,而人間呢?
她在溪畔一塊石頭坐上。幾年來,每當夜裏睡不着覺,她總是來到這邊看月,有時抱着襁褓中的雨兒,有時獨自一人,心中想着,他也在看月嗎?見月如見人,可是,她想念的是他的心跳、他的呼吸,還有他的深情。
從懷中拿出一方淡綠帕子,徐蘋拿在臉上,輕緩摩拭,雖然已經洗過千百遍,但這上面仍有他的味道。曾經是擦過他的臉,如今也拿來擦自己的臉,是不是也和他耳鬓厮磨了?
将帕子攤在膝上,癡望水中月,眼裏浮起一層水霧,水上也飄來一片霧,山中子夜,總是起霧的,夜深露濃,她眼中的霧更是朦胧。
一陣涼風吹過,吹落了她的帕子,她起身去拾,在白霧飄渺中,有一雙手比她更快,俯身為她拾起。
“蘋妹,你還帶着這條帕子?”
他沒走?
徐蘋心慌意亂,回頭就跑。于磊追上前,從後面抱住她的身軀,密密相貼,把帕子塞到她顫抖的掌中,也握緊了那想掙紮的手,唇貼上她的額角,氣息噴在她臉上,“你真狠心,要趕走你傷重未愈的丈夫嗎?”
徐蘋無力了,她不能抗拒他的胸膛,只能哭着,“放開我,你不是我的丈夫,我成親了……”
于磊扳過她的身,仍是緊抱着她,眸子深邃如星,“是的,你成親了,你只有和我拜過堂,你是我的妻子,而我,就是你唯一的丈夫。”
“不,你不是……”
“蘋妹,何苦還陷在上代仇恨之中?”
“我沒有!”
“你有!你念念不忘的就是,我是王棠的兒子,而我又刺了你一劍,是不是?”
徐蘋低頭,任淚水滴在她為他縫制的衣上。
于磊放開她,從腰間抽出匕首,“給你,你若恨着那一劍,你就朝我身上刺一刀,刺哪裏都可以,刺中心髒更好,真正了結兩家恩怨!”
徐蘋打掉他的匕首,哭道:“你身上的傷不夠多嗎?還要我刺你?”
于磊又擁緊她,好想把她揉到深處,“蘋妹,蘋妹,都過去了,我當年無意傷你,可是你不聽我解釋,對不起,對不起……”
他的淚水滴到她的額,流到她的口,也是苦澀的。
徐蘋癡狂地喊道:“不,你是他的兒子……”
于磊按住她的肩,注視着她,“我爹不是王棠,我爹是負心郎于七,你如果要為這一絲血緣離開我,這六年的懲罰還不夠嗎?”
他撫着她的發,将發絲撥過她的耳,捧起她的臉頰,“岳父也說了,恩怨結束了。這些年,誣陷翺天派的王棠死了,嘯月派五個女婿争奪家産,弄得四分五裂;而一手策劃藍玉冤案的太祖皇帝也死了,孫子即位,叔叔卻不服,起兵靖難。不過,那些都是別人的恩恩怨怨,再也與我們無關,為什麽你還在計較?”
徐蘋哀切,她是不計較了。隐居六年,江湖過往,權謀鬥争,早已事不關己。只是,想到當日那一劍,想到他的生父,心有千千結,終是無人能解啊!
于磊以手指撫拭她臉上的淚痕,“你心中有結嗎?結是一條繩子綁着一個吉字,解開繩,就是吉,就是海闊天空,是翺天也好、是嘯月也罷,都是飛在清朗開闊的天!”
抽絲剝繭,心結似乎慢慢被解開了,她擡起眼,望向他清朗的笑臉。
“當年,你為難,我也矛盾,千不該,萬不該,我失誤刺中你。在那個時候,恐怕我講不出這些道理,你更聽不下去,就算我沒有誤傷你,我們免不了還是會分開。可是,六年的時間,足夠讓我去想,也足夠讓你去沉澱。
“蘋妹,你要像你們祖師爺一樣,抱憾以終嗎?人生有幾個六年?我們曾一起共患難、歷生死,愛你的人不是你的仇人,愛你的人叫做于磊,是你的磊哥,是你的丈夫。”
徐蘋注目他,他和她,原是不存在仇恨啊!只因當時傷心絕望,轉身而去,而今歲月悠悠,腿上的劍傷早已愈合,連疤痕都不複見,她為何還抓住過去的情仇糾葛,而不去尋回應有的幸福?
于磊又道:“即使你不願再見我,那上代恩怨,又何苦連累我們的下一代?”
徐蘋怔忡,“雨兒?”
“我自幼沒爹娘,知道沒爹娘的苦楚。雨兒雖然有娘,但總不能代替親爹啊!你可知他被村裏的小孩欺負,欺他沒有爹?”
徐蘋點頭,淚水滑下,“雨兒他有爹。”
于磊的手也顫抖了,“雨兒……雨兒就是我的兒嗎?”
徐蘋雙手環住他,倒在他的懷中哭道:“磊哥,磊哥,你就是雨兒的親爹啊!”
于磊心情激蕩,虛嘆再三,今夜,他不只找回他的妻,也撿到一個兒!
徐蘋仍哭着,“可是……我不知道,雨兒該姓什麽?”
于磊篤定地道:“雨兒姓徐。”
“磊哥?”淚眼望去,依然是那灑脫的笑容。
多年死結,瞬間得解!
“你好狠,騙他說我是壞人,不讓我們父子相認?”
“磊哥,我……你不要生氣,是我……我不知道該怎麽辦……”
于磊輕擡起她的臉,柔聲道:“傻丫頭,我怎麽會生氣?只要你不再離開我,我們再為雨兒生弟弟妹妹,好不好?”
于磊吻上徐蘋的淚,輕柔滑下,熨過她的頰,慢慢地停在她的唇。唇瓣相接,睽別多年的悸動又回到了兩人體內,閉起眼,彼此輕啄對方幹澀許久的唇,細細滋潤。唇濕了,臉熱了,舌交纏,心交織,摩挲着彼此的身,深吻不斷。
“磊哥,你……你的胡子……”長吻方歇,徐蘋呻吟着。
“又刺癢你了?”他故意磨擦她的臉,“想念我的胡子嗎?”
“想……”徐蘋臉紅了。
“我讓你一輩子都想。”他貼着她的臉,又是綿長的吻。
他抱着她,坐在溪邊石上,咬着她的耳垂,“是你救了我,謝謝你。”
“我趕跑岷江派,警告他們不得再踏入山裏。你的傷,還沒痊愈吧?”
“看到你,都好了!你這個細膩的軟心腸,要趕我走,還送藥給我?憑這點,我就知道你沒有再嫁。”
徐蘋羞愧,“不會趕你了。”
“蘋妹!能告訴我,當年是怎麽一回事嗎?”
她在他懷裏,聽他沉穩的心跳,訴說着,“那時,我很彷徨,很傷心,一直跑,跑到江邊,不想活,就投江了……”
“傻丫頭啊!你流了那麽多的血!”于磊吻上她的發梢眉角,有失而複得的喜悅。
“再醒來時,是在一艘船上,那船正要過三峽,回四川。”
“原來你那時就來了。”
“那船是送了藥材到江南,又買了貨物要回去,我跟他們到成都府,聽說裏頭有産藥,就進來了。然後發現懷了雨兒,我才有勇氣再活下來,幸好村裏的婆婆很照顧我。”
“可是,你還是躲到這山腰裏?”
“一來是想種些藥草謀生,二來是避開村裏的流言。”
“苦了你。”于磊愛憐地撫摸她的發。
徐蘋從他懷中坐起,亦是理着他的鬓邊白發,“這些年,你也辛苦了。”
“我老了。”
“你沒老,你還是一樣,萬裏無蹤,永遠是我的英雄。”
“你也是一樣的美,跟當年一樣吸引我。”于磊又吻着她,撫着思念多年的嬌軟身軀,聞着那清淡草香的軟滑凝脂,輕輕掀開她的衣襟,拂過她胸前的柔軟,“七年前,我救了你,注定要相識相愛;七年後,你救了我,注定要重逢,注定要白首到老。”
徐蘋身子輕顫,拉住他的手,羞靥如醉,“這裏冷,我們進屋去。”
夜霧已散,亮圓的月又探出臉,夫妻倆手拉手,一轉身,就看到雨兒站在後頭。
這小家夥!他站在那裏多久了?又教他看見了什麽?
雨兒臉上的淚痕已幹,他怯怯地問着,似乎又要哭了,“娘,叔叔就是雨兒的爹嗎?”
徐蘋微笑道:“是啊!快叫爹爹!”
于磊上前,“雨兒,我是你的爹哪!”
“爹?爹!”跟娘親嘴的叔叔就是爹爹?
早就知道他不是壞人嘛!原來雨兒的爹那麽強壯,那麽厲害!雨兒長大也要像爹爹一樣厲害!
小嘴一扁,雨兒哭着抱住于磊的大腿,“雨兒有爹爹了!雨兒真的有爹爹了!”
于磊抱起雨兒,疼惜地拍拍他的小身子,“雨兒,我的好兒子,爹回來了,爹以後教雨兒武功,沒有人敢再欺負雨兒!”
雨兒摟着于磊大哭,一徑地喊叫着,“爹!爹!雨兒有爹爹!”
“雨兒乖!”于磊親了親他的小臉蛋,一手又摟過含淚帶笑的徐蘋,也在她臉上親了親,三個人抱在一起,他開朗大笑道:“我回家了!我們一家團圓了!”不應有恨。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婵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