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班師回朝之際恰逢宣和五年五月初一,蕭璟在朱雀門之前斬殺主帥唐震,司徒舒文銀甲銀槍從馬上挑出一封血書,在迎風招展的黑色朱雀旗下朗聲列數唐震通敵叛國罪證,牽涉官員逾百人,皆在城門之前被斬首示衆。

蕭赭纏綿病榻日久,命太子監國,太師文齊輔政。

枕霞雲舟,滿架薔薇盛放,紅粉相間,蜂飛蝶舞,琯夷穿着一套蔥綠色的衣裙盤腿坐在軟墊上抄寫佛經,蕭璟修長的手指按在古琴之上撥弄了幾個音節,琴音泠泠似清泉。

她用毛筆抵着下巴由衷的敬佩他的氣定神閑,朝堂之上為着太子選妃一事都鬧翻天了,漱墨那裏怕是不好交代:“你不去司徒府瞧瞧?巾帼女英雄都陪你奔赴戰場了,這回來便聽到你要納妃的消息得多傷心多難過,如果換做是我,我得哭死。

話說當年我也為我家相公上過戰場呢,你還記得嗎?金戈鐵馬陣還是我破的,為解相公的歡宜蠱玄奕大祭司要給我種誅心蠱當時你哭的喲……”

琯夷說話向來找不清重點,說着說着便又扯到了李成忱的身上,蕭璟坐在一旁幫她整理着佛經,只含笑靜靜聽着,她神色黯然的嘆了一口氣:“轉眼之間你和珞兒都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齡,阿玦也這麽大了,我也老了。”

“嗯。”

琯夷翹着蘭花指摸了摸眼角紋:“真的老了嗎?相公這麽多年一點也沒有變,公幹之時那一個個水靈靈的小姑娘可勁的往身上撲。”

李成忱穿着內侍最高品階的紫色宮袍,皮膚細白,樣貌清俊透着幾分陰柔,歲月似乎不曾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跡,甫一入門面對她的白眼有些不明所以:“怎麽了?”

琯夷扯着他的袖子聞了聞,是她身上的紅茶花香:“我吃醋了。”

蕭璟笑而不言,李成忱把一個做工精細的雕花紫檀木盒并一包用牛油紙包裹的東西放在小幾上輕笑道:“你又吃什麽醋了?”

她支支吾吾道:“總之我就是吃醋了。”

他打開牛油紙遞給她道:“回巷藕粉桂花糕。”

“我就知道相公你對我最好了。”琯夷吃着藕粉桂花糕李成忱自然的伸手接着掉下來的碎屑,她好奇的指着紫檀木盒道,“這是什麽東西?”

李成忱道:“去司徒府頒聖旨,漱墨給臣之的回禮。”

琯夷搖着他的胳膊道:“漱墨及笄了,臣之和漱墨可以成親了,你是不是去宣賜婚的聖旨了?”

“嗯。”

蕭璟對着她挑了挑眉:“本王這是解決根本問題。”

紫檀木盒打開之後裏面套着一個玉匣子,琯夷複又打開玉匣子從裏面挑出來一串通透如水的白玉佛珠雙目放光道:“這個很值錢吧!”

“最上乘的琦玉,價值連城。”李成忱翻看着琯夷抄寫的《金剛經》道,“漱墨收了你的信物讓你修身養性。”

蕭璟近日處理政務繁忙,得空便一個人悶在房裏雕刻他從萬脊崖帶回來的一塊玉石,偌大的玉石僅雕刻成了兩朵木蘭花嵌在了銀镯之上。

銀镯做工很是精巧,枝葉疏落有致,首位相連宛若一截木蘭花枝,今作為訂情信物托李成忱帶給了漱墨。

恰逢司徒舒文給她送來一串琦玉佛珠,她看也沒看便讓李成忱作為回禮帶了回來:“臣之,眼下你婚事将近,整頓朝綱之事可暫緩,靜觀其變。”

蕭璟把佛珠套在手上,沁涼如水:“父皇确系受了魔音谷攝魂術的控制,小小一個雁月在魔音谷眼中形同蝼蟻,他們如此大費周章謀劃幾十年應是為了離火珠。”

“雁月不足以與魔音谷抗衡,太子殿下三思。”

郅幸風塵仆仆而來附耳在蕭璟耳邊說了幾句話,他嘴角勾起一絲冷笑豁然起身道:“自古邪不壓正。”

李成忱跪在地上行禮道:“太子殿下,你不能以身涉險。”

他俯身上前把他攙了起來:“為國為家我都會平安歸來。”

琯夷右眼皮突突直跳,聽着隆隆雷聲去內室拿了一把油紙傘,絮絮叨叨說了一大通,蕭璟笑笑:“琯夷姑姑,等我回來用晚膳,我要吃翡翠蝦餃。”

“好。”

琯夷坐在枕霞雲舟等了一天又一天,翡翠蝦餃冷了又熱,熱了又冷,她再也沒有等到蕭璟回來用晚膳……

五月十五日,太子蕭璟薨逝,國葬,全城缟素。

身中九九八十一劍,被穿了琵琶骨,腳筋手筋皆斷,沒人知道他到底經歷了什麽,無人敢查其因由,太子薨逝,聖旨之上僅僅簡簡單單的四個字蓋棺定論。

……

大雨滂沱,雷聲轟鳴,太子府素白宮燈搖曳,漱墨穿着繡着鸾鳳和鳴的正紅嫁衣一步一步往正殿而行,烏發盤成飛鸾髻,簪着兩支銜珠鳳釵,眉若遠黛,唇似丹砂,雍容華貴,只皓腕之上戴着一個格格不入的素銀木蘭手镯。

正殿停着一個烏黑棺材,下設靈位,貢品等物,白绫肆舞,死寂的安靜,充斥着所有感官的香燭氣息熏的她頭昏腦漲,那抹大紅嫁衣在滿目慘白的靈布中煞是刺眼。

她跌跌撞撞奔到棺木旁邊,匆忙之間踩到了裙角身子直直往前倒去磕在了棺材外壁之上,聲如玉石。

丹竹瞧着她額間已經滲出血跡匆忙攙扶着起身,被她用盡所有氣力一把推開,手指死死攀着棺材內壁掙紮着起身。

他金冠束發,穿着赤紅九龍戲珠的華袍,眉目俊朗,平靜的閉着眼睛仿佛只是睡着一般,仿佛下一刻就會睜開眼睛溫柔缱绻的望着她戲谑的說上一句,漱兒,甚美。

豆大的淚珠一滴一滴打在他的身上,她抓住他冷透的左手,臉頰摩挲着他的手心:“你不要睡了,今日是我們的成親之日,你躺着怎能拜堂成親?你看我這身嫁衣可好看?還有你送給我的定情信物我很喜歡,臣之,你睜開眼睛看看我好不好?”

她似乎真的是一位待嫁的少女,歡呼雀躍的向心上人炫耀着滿心滿眼的喜悅,她從出生便與他訂下婚約,他等了她十五年,他說他最想看到她穿上嫁衣的模樣。

手間力道乍松掌心的大手順着她的臉側重重垂落,冰冷的觸感直直冷到了心底,他的手怎麽可能那麽冰,沒有任何溫度。

她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般緊緊捉住垂落的手,顫顫巍巍貼在了自己臉頰上,她在他手心呵了一口氣,含淚笑道:“人家說新嫁娘是不能哭的,我不哭,不哭。”

漱墨緊抿着顫抖的紅唇勉力扯出一個笑容,比哭還要難看,就這樣抓着他的手如情人私語一般自顧自說着,似乎要把這輩子未說完的話一股腦全部說出來,她還沒有來得及對他說過一句我愛你。

雨勢越來越大,丹竹默默伫立良久眼淚不知不覺浸疼了臉頰,更夫敲響三更的梆子讓她恍然驚醒,緩緩走到棺木旁邊還未碰到漱墨的衣角就被她一把推開。

漱墨宛若受驚的幼鳥瑟縮了一下身子戒備的瞪着她,丹竹道:“小姐,你答應過看一眼就走的,你不能繼續待在這裏了。”

她目光呆滞恍若不認識她一般側目笑語盈盈望向蕭璟:“你看,時辰到了,要拜堂了,誤了吉時不吉利。”

說完提起衣角,整理釵環,走到正堂中心,觸目白绫,月光慘白,她緩緩跪地鄭重的朝着庭外滂沱的大雨磕了一個頭,額頭磕在石板上發出沉悶的聲響,可見是下足了狠力。

一拜天地。

漱兒,我是你的未來夫君,你以後只能看我。

正殿之中披着素服的下人一言不發,總管魏延別過頭去不忍再看,她起身作揖行了大禮朝着正堂的方向拜去。

二拜高堂。

漱兒,得妻如此,夫複何求。

嫁衣曳地,她緩緩起身正對棺材,默立良久,仿佛滿室白绫剎那變成紅綢高挂,紅燭高燃,雙手舉至眉間重重磕了一個頭。

夫妻對拜。

漱兒,你愛我嗎?

最後一絲光芒在她眼中慢慢消逝她踉踉跄跄走至棺材旁邊眸含笑意柔聲叫了一聲夫君,百轉千回,她終于有了這個名分去喚他,對他訴衷情言相思,而他只是安靜的躺着,阖着雙目,毫無知覺,她是聽不到那聲娘子了。

她笑,最後摳着棺木的內壁撕心裂肺的大叫:“啊…”

凄厲的悲戚回響在空蕩的靈堂,漱墨揚着脖子,沒有任何焦距的瞳孔,一片死寂:“臣之,情之所系,生死不離,我去陪你好不好?”

外面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漱毓收了傘一把抱住了漱墨:“姐姐,孫成假借太子殿下之名發起了宮廷政變,眼下禁衛軍已經封鎖了皇城,哥哥他只帶了随侍護衛便入宮護駕了。

他讓我來找你,太子府如今是是非之地,不宜多留。”

太子府的下人訓練有素,沒有表現出任何恐慌,魏延擦了擦眼淚上前勸慰道:“司徒小姐,人死不能複生,為了太子殿下你也要好好保重身體。”

“是太子妃。”她鄭重其事的強調,掰開漱毓的手指平靜的走到棺木之前柔聲道,“臣之,我們拜過天地已成夫妻,我是太子妃,我不允許任何人毀你聲譽。”

……

“太子殿下為國為民,殚心竭慮,霁月清風,光明磊落,他生前不曾有謀逆之心,死後便容不得宵小之輩辱他威名。

你們自言清君側為太子殿下沉冤,我堂堂雁月太子妃攜亡夫靈位便跪在朱雀門前,你們若想入宮便從本宮身上踏過去。”

蕭珞、蕭玦率領骁騎趕到的時候,漱墨一身紅嫁衣抱着蕭璟的靈牌跪在朱雀門的門口,她渾身濕透,不知道跪了多久單薄的身軀有些搖搖欲墜。

刀光劍影,腥風血雨之中,她脊背挺得筆直手指緊緊攥着靈位一動不動的跪着,蕭珞蹲跪在她的面前:“漱墨,我着人先行送你回府。”

漱墨微微側頭,怔怔然望着他,輕笑着問道:“王爺,你怎麽不叫我大嫂呢?今日是我和臣之的成婚之日,你們都沒有來喝喜酒,以後記得改口,不然臣之會不高興的。”

“漱墨……”

她彎腰把靈位緊緊抱在懷中,身體縮成小小的一團止不住的戰栗:“臣之,我的臣之,誰把臣之還給我呢……”

這一生那樣長,她卻仿佛已經走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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