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翌日,散朝後,諸子筠站在內閣門前,見閣臣們走來,躬身作揖,“各位揆席有禮了。”

“世子客氣了。”容首輔虛扶他,笑呵呵上下打量一番,雌雄莫辨的面龐着實出衆,“進屋坐。”

諸子筠側身讓開道路,請閣臣們先行進屋。

季修遠路過他時,偏頭睨了一眼,諸子筠颔首,兩人沒有任何交談。

進了堂屋,容首輔為諸子筠端上茶,“世子為其他親王世子做了表率。”

“應該的。”諸子筠恭敬接過茶盞,輕放在角幾上,認真聆聽容首輔講話。

另一名閣臣笑着插話,“容老應該改口了,喚世子為工部左員外郎更為妥帖。”

“瞧我這記性。”容首輔拍拍大腿,“是老夫疏忽了。”

諸子筠勾勾唇,“容老日理萬機,哪裏能記得這等小事。”

季修遠全程沒給他好臉,諸子筠也沒上趕着套近乎,閣臣們下朝後都會特別忙碌,諸子筠也不好多呆,尋個借口出了內閣。

等回到六部衙門,正遇見五皇叔諸褶彥,兩人雖然相差一輩,年紀卻相仿,諸褶彥握了握諸子筠的手,“今晚本王設宴,咱們去錦食樓敘敘舊,如何?”

諸子筠眨眨琉璃眸,“皇叔邀約,侄兒豈有不去之理。”

“好好。”

兩人寒暄幾句,各自進了所屬衙門。

諸子筠進門前回頭瞧了一眼年輕的皇叔,搖了搖頭。

夜幕降臨,西街車水馬龍,錦食樓更是門庭若市。

Advertisement

叔侄二人結伴而來,諸褶彥事先差人訂了雅間,進入雅間,諸子筠環視一周,點頭稱贊,“皇城的裝璜比南邊境要秀雅的多。”

“這是店家留給小女兒家的雅間,自然要娟秀一些。”諸褶彥莫名其妙來了一句。

“皇叔這是何意?”諸子筠瞥了一眼室內的帳簾,簾後有衣料的摩擦聲。

諸褶彥笑了笑,“子筠不要誤會,本王只是為你挑選了一位絕色佳人,也好讓你舒緩一下這些日子的舟車勞頓。”

諸子筠婉拒:“皇叔費心了,小侄不覺辛苦,室內逼仄,請恕小侄不便多留。”

剛要推門,諸褶彥忽而笑了,笑聲意味深長,“子筠在本王面前是不是太過拘束了?本王記得文武雙全的鎮南王世子不是唯唯諾諾、不茍言笑之人。”

推門的動作一滞,諸子筠側頭看他,聲音悠揚,“皇叔該知道我被請入皇城,生活在陛下眼皮底下的原因,試問,一把無形的刀架在你的脖子上,你敢飛揚跋扈?”

諸褶彥聳聳肩,“難道本王是活在蜜罐中的?”

諸子筠:“可能我更惜命。”

諸褶彥笑顫了肩頭,“子筠在暗示什麽?”

“皇叔心裏知道。”諸子筠推門走出雅間,徑直出了錦食樓。

他和其餘三位未到的世子被安排在一座宅子裏,是小皇帝親自為他們選的,方便監視。

諸子筠卻沒打算直接回宅子,漫步在熱鬧的街頭,街頭巷尾無不昭示着帝都的昌盛。

當他路過一個巷子口時,被忽然竄出的小花豬絆了一腳,險些摔倒。

諸子筠站穩腳,見巷子中又竄出一道身影。

容俏穿着淺粉衣裙,頭戴帷帽,包裹的嚴嚴實實,邊跑邊喊,“鲀鲀,你英雄救美,卻讓我背黑鍋,你的豬心不會痛嗎?!”

她的身後跟着幾名打手和一個牙婆,牙婆大喊:“臭丫頭,給老娘站住!”

容俏邊跑邊把手裏的賣身契往嘴裏塞,路過買油條的攤位時,抽出腰間銀鞭甩向沸着熱氣的油鍋,鞭子沾了熱油,容俏痞笑,随即抖鞭揮向牙婆。

鞭子準确抽在牙婆身上,牙婆慘呼一聲,倒在地上。

容俏還要沾油抖鞭,手腕被人大力扼住。

她看向多管閑事的紅衣男子,微微一愣,心道:是他......

諸子筠蹙眉,“照你這樣鞭撻,一定會誤傷行人的。”

“不會,我有分寸。”容俏篤定,卻沒有再出手。

街上的游客三三兩兩聚到一邊看熱鬧。

打手圍住兩人,牙婆被人攙扶着走來,惡狠狠指向容俏,“多管閑事的小浪蹄子,還老身賣身契。”

“狗屁!”容俏指了指肚腹,“在裏面,有本事剖腹取紙!”

“臭丫頭!”牙婆身上的鞭傷火辣辣的,“你惡意傷人,老身要把你送去衙門。”

容俏義正言辭,“行啊,你拐賣良家少女,看官老爺怎麽斷案?!”

她跟花浮玉溜出宗主府閑逛,發現牙婆正在逼良為娼,花浮玉最是憐香惜玉,彈跳起身奪過賣身契,撒開丫子狂跑。

沒有賣身契,青樓不會跟牙行做買賣,因此牙婆帶上打手去追花浮玉,花浮玉再次躍起,把賣身契塞進了容俏的臂彎,容俏那個氣啊,一邊追豬一邊吞了賣身契。

牙婆一噎,惱羞成怒,看了眼諸子筠,驚豔之情溢于言表,“你們是什麽關系?”

容俏嗆她,“要你管!”

“她是你嫂子還是你家姐?”牙婆惡從膽邊生,想把眼前兩個水靈靈的“女子”全部擄獲回去,她們的行情一定比剛剛那個“幹癟瘦”強得多。

容俏、諸子筠:“……”

容俏彎腰大笑,戲谑道:“他是我家姐,你們只管抓他。”

牙婆信以為真,指揮打手們,“去抓人!”

“大姐姐,快上!”容俏推了諸子筠一把,提着裙子去追花浮玉。

諸子筠腳步遲疑一瞬,被打手們纏住。

……

等容俏揪着花浮玉的豬耳,盡數他的不是時,身後驀然逼近一道人影,容俏反身一笑,喚道:“大姐姐。”

諸子筠不懂她為何笑顏促狹,跟撿到多大便宜似的,無語地搖搖頭,解釋:“我是男人。”

容俏偷笑,當然知道他是男人,要不能坑他麽,不過乍一見他,紅衣翻飛,墨發飛揚,的确會被驚豔到。

“是嗎?”容俏圍着他打轉,佯裝沒見過他。

諸子筠沒認出戴着帷帽的她就是“宗主”,把她當成調皮的小姑娘,任她打量,眸光平靜,不喜不悲。

不知為何,容俏在他周身感受到一股淡淡的寂寥,不經意問了一句,“你很孤單?”

諸子筠驚訝:“為何這樣說?”

“你周身的氣息過于沉寂,我是習武之人,自然能感受到。”

諸子筠挑眉,沒曾想,在陌生的皇城街巷,竟能遇到這般鐘靈毓秀的女子。

容俏語重心長,“你适合居住在靜幽之所。”

“哪裏是靜幽之所?”

容俏歪頭凝思,擡手指了指天邊,“廣寒宮,沒有比那裏更冷更孤寂的地方了。”

“怎麽去?”諸子筠沒跟小姑娘閑聊過,感覺這個年紀的姑娘過于異想天開了。

容俏拎起花浮玉塞給他,“我帶你去,算是向你賠罪。”

諸子筠閑着也是閑着,去散散心也不錯,點點頭,“有勞了。”

容俏帶着諸子筠去往湖畔,諸子筠略為失望,湖面除了被月光照拂,再無其他。

“咱們到冰面上去。”容俏率先邁步,花浮玉也蹦了上去,容俏抱起花浮玉,小聲商量,“鲀鲀,變成一只小小的河鲀好不啦?”

“今晚給你個面子。”花浮玉在諸子筠沒注意的角度變成了巴掌大的河鲀。

容俏立在冰面上,朝諸子筠招手,“快過來。”

諸子筠不明所以,但看着小姑娘沒什麽歪心思,也就邁步走過去了。

容俏蹲下身,圓潤的手指頭按在光線最集中的冰面上,“你瞧,這裏就是廣寒宮的倒影。”

她将沿途撷取的枯枝放在冰面上,“你可以把這些當成廣寒宮門前的桂樹,是不是挺形象的?”

諸子筠懂了,她在讓他異想。

“閉眼好嗎?”容俏要求。

諸子筠有點後悔跟她來了,這些舉動像小女子過家家,但他還是照做了,阖眸尋求心中暫時的寧靜。

容俏解下腰間香囊,湊到男人鼻端,用手掌扇風,香囊內是幹透的桂花瓣,散發出淡淡冷香。

諸子筠睫羽顫動,耳邊響起女子柔柔的聲音,“別睜眼。”

他感到肩膀一沉,容俏扶他躺在了冰面上。

沁涼寒意席卷感官,容俏像催眠似的放低聲音,“月華如練,晚風依依,想象成自己身處廣寒宮,你是懷抱玉兔的嫦娥,每日與寂寞為伴,眼前是無盡的桂樹林,寂寞是常客,你是孤獨的人,沉浸在冰雪世界......”

容俏坐在冰面上,雙手環膝,她的語速越來越慢,最後停了下來,諸子筠依舊閉着眼感受寂寞。

容俏沒打擾他,讓他陷入無盡蒼茫和荒涼,讓他感受到寂寞是有型的存在,而非無形的籠罩,只有化無形為有型,才更有力量戰勝寂寞。

容俏不知道他為何寂寞,但絕不是因為做人質的原因,他的目光過于沉靜,少了弱冠男子該有的張揚,簡而言之,他活得壓抑。

變成小河鲀的花浮玉鼓起肚,容俏捧起他,讓他的白肚皮正對諸子筠的臉。

待諸子筠從異想中緩緩睜開眸子,入眼的是潔白的“月亮”,容俏的聲音再次響起,“好了,你已經從廣寒宮中走出來了,你戰勝了寂寞,寂寞被你留在了月亮裏。”

諸子筠眉梢抽搐,眼前圓滾滾的小家夥是什麽玩意?

容俏随手一撇,花浮玉被她扔到幾丈開外,便于他變回袖珍豬。

容俏站起身,低頭笑眯眯問他,“感覺怎麽樣,其實我就在胡謅謅。”

“感覺很好。”諸子筠有些不願睜眼,手掌捂額頭,墨發披散,蓮紅錦衣在瑩白冰面更顯瑰麗,仿佛與月色相融,真實與虛幻已經不重要了。

容俏等了很久不見他起身,掐腰問:“大哥哥,您還要躺多久?”

諸子筠仰面笑笑,唇畔盛放潋滟妖華,“謝謝姑娘。”

“不客氣。”容俏不甚在意。

“敢問姑娘芳名?”

容俏正正帷帽,沒回答。

諸子筠也知自己唐突了,只是覺得這姑娘很特別,沒別的意思,既然對方不願相告,不問便是。

花浮玉哼哧哼哧跑回來,豬鼻子頂了頂容俏的靴子,好像很生氣的樣子。

容俏後退,花浮玉攆上,容俏再後退,花浮玉又攆上,幾個來回,容俏幹脆在冰面上遛豬。

一人一豬在月光下、薄霧裏追逐打鬧,諸子筠感受着瑩瑩月光,凝睇着他們,不自覺笑了笑,此刻莫名輕松。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