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沒出息。”裴溯輕喟,語氣當中夾了兩分笑意,是取笑也是戲弄。
溪光被這三個字激得面紅耳赤,真是太丢臉了!不過,在這人面前,她該要的面子還是争的。所以這會,即便還打着嗝抽抽噎噎呢,還要嘴硬着回道:“誰沒出息了!還不都是因為你害的!”
“哦?”裴溯不置可否,他素來愛潔,旁人沾過的東西絕不碰。可此時卻是一反常态,非但拿着玉枕至此都沒有擱下的意思,更是饒有興致的對視。
溪光滿腔憤怒,想到之前……之前她所受的遭遇,就更是委屈得不行。“你要補償我!不管怎麽說這事全都是你的錯!”
“你倒是說說要我如何補償?”說完,裴溯便皺了皺眉,有些不喜歡鼻端傳來的那股桂花氣味。随即帶着她去旁側的淨房,怎料還未走了幾步他卻是忽然停了下來。
溪光聽他竟是順着自己所想接了話,心內正喜滋滋的在盤算該如何繼續。見裴溯走得好好忽然卻停了下來,也一下子緊繃了神經,脫口便問了句:“怎麽了?”
“出來!”裴溯并未理會她,只是目光依舊凝然的看向前方。前方是一塊棕褐色的帷幕,阻隔了視線的探入,而帷幕厚重可下沿卻有些輕微的晃動。
被裴溯這麽一低喝,從帷幕後緩緩爬出來了個身形,匍匐跪在裴溯正前方,顫巍巍的開了口:“奴婢、奴婢失職!”
溪光認得這人正是裴溯的丫鬟知微,也就是她剛才領了那女子進來又被打暈的。若不是出了眼前這遭,溪光都險些忘記屋子當中還有這人了。
“昨日便已經有了一回。”裴溯低聲出口,聲音涼淡。
知微更是顫了兩顫,低垂着的臉上最後一點血色也全都消退了下去,慘白得有些滲人。跟在裴溯身邊這幾年,她又怎麽會不知道劉公子的脾氣秉性。當初她能從衆丫鬟中拔得頭籌,成了公子書房唯一能出入伺候的丫鬟,也全都是因她謹慎細心。可如今,她接連兩次都犯了錯,叫人輕易就入了公子的書房——這實是不可寬恕的大忌。
“奴婢知道是自己犯了不該犯的錯,奴婢也絕不敢向公子求情。”知微重重磕了兩個頭,說着這番話的時候早已經是淚如雨下了。她也不敢擡起頭,一直深深低垂着。“求公子發落奴婢。”
裴溯垂眸将目光落在這人的身上,“往後,你就去城郊別院應差。”
知微聞言整個人都癱軟在了地上,“城郊別院”這四個字終于是讓她徹底流露出了哭聲。她是跟着六公子從渝州本家來的,比京城常年不住人的老宅裏伺候丫鬟不知好了多少倍,而那城郊別院卻是連此處老宅更比不上的去處。是一輩子都不能再熬出頭的地方,知微滿心凄楚,卻不得不認命。
處置了這事,裴溯将“玉枕”拎着去了帷幕後的淨室。他這地方是引了溫泉水的,所以浴池裏頭水溫得宜,不需另外叫人備着。
溪光本來還稀奇他這是要對自己做什麽,一見有水池轉眼就雀躍了起來,“嗷!快給我洗一洗!”剛才太過于生氣,使得她根本還沒想到這遭。此刻只覺得渾身上下都不舒服,恨不得将那丫鬟摸過的地方全都裏外洗三層在罷休。
Advertisement
裴溯反問:“你确定?”
這有什麽确定不确定的,溪光腹诽一聲當即肯定的點頭。她不但十分确定,還催促了起來:“快!快!快!”
比起她的急不可耐,裴溯就顯得從容不迫得許多,“剛才我問你要如何補償,這便是你的要求了?”
溪光的興致沖沖猛然就被他的這話給打斷了,“自然不是!”她有些不高興,覺得自己險些着了他的道兒。哼,用這個就想來打發她?想都不許想!溪光別開眼扭頭,哼哼了兩聲。
“哦。”裴溯仍是不疾不徐,點了點頭,表示尊重溪光的決定。“既是如此,那就不洗了。”
“……為什麽!”溪光要炸毛,不被他待到這處倒也不會這樣一刻都忍不住去的難受。此刻不讓她洗洗幹淨,只怕她會要時時刻刻備受煎熬了。
裴溯笑,黯如深淵的的眼眸中好似蕩起了漣漪,透着閃閃的波光。“我豈是能被人随意驅使的?”
溪光被他這話堵得啞口無言,深深覺得此人……狡詐非常!不過即便是溪光知道他打的什麽算盤又如何,她實在是個忍不了性子。僵持了片刻就堅持不下去了,哭喪着聲音喊道:“是!是!是!我就這要求!”
“裴溯你快點兒!”
溪光脾氣很大的嚷嚷,又嬌又橫,仿佛此刻讓裴溯給她洗幹淨是讓人占了天大的便宜了。所以,裴溯稍微一磨蹭,她就極其不樂意了。
裴溯是褪了外衫再次回來的,一面進來一面将袖子也捋了上去。世人眼中的裴六郎是“風月無雙”,是不可高攀的清傲公子,誰能想到他私下竟還會有這樣不顧儀容的一面。
平素裴溯自己沐浴身邊都有人伺候,要他親自動手給一塊玉枕清洗……嗯,頭一回。想了想,裴溯舀水一點點淋在玉枕身上沖刷。
可這涓涓的細流讓溪光很不痛快,對裴溯這種生手更是非常瞧不上,“不要不要!你直接把我放在浴池裏頭浸幾回再撈出來!”
這回真是輪到裴溯失語了,隔了會他皺着眉疑聲道:“确定無妨?”
“快點來!不要磨磨唧唧!”溪光膽子特別肥,将心中對裴溯的不滿全都轉成了話給吐了出來。之前還跟病貓兒一樣可憐兮兮的嗚咽,這會子卻張牙舞爪了起來。
裴溯倒是有些喜歡她如此的,一副生機勃勃充滿了朝氣的樣子,跟小時候遇見她時一般無二,因而并沒有半點動怒的跡象。他也應映着她的話,雙手拿起“玉枕”準備浸入水中。
誰料還未等浸入到水中,溪光先是叫喚了起來:“啊——!”
裴溯心下一緊,忙将“玉枕”收了回來,不再淩空于水面。“怕了?”
溪光才不是因為害怕水而出聲,她如今的宿體是一塊玉枕,就是沉水底也沒丁點事兒。她驚叫是因為她看到了自己水面上的倒影,“醜死了!”
先前裴溯将“玉枕”送給了玉匠修複,可這玉器修複并不能做到和原物一樣,而是要在斷裂處用紋案雕刻或是鑲嵌工藝來掩飾。那位給“玉枕”做修補的工匠則選了鑲嵌技藝,因此之前在斷裂的地方嵌了象牙骨做梨花紋案。
拿回來時,裴溯仔細看過,非但沒覺得不好看,甚至認為還有些說不出的玲珑可愛。再又想到“玉枕”裏傳出的那道脆生生嬌糯糯的聲,他倒是覺得十分……相襯。
何況,就算是不好看,也總不至于到“醜死了”這三個字的地步。
裴溯的審美,第一次受到了颠覆性的質疑。他不禁輕輕皺起了眉頭,難道精怪的審美……和人是不同的?
“啊啊啊啊——!”溪光真是半點都看不下去,氣得咬牙,“為什麽要給我戴一朵小白花!我接受不了!”
裴溯可沒想到她反應會這樣大,又覺得實在有些好笑,一只枕頭也這般在意美醜?“哈哈哈……”
溪光好氣,把她變醜了的人居然還在幸災樂禍!實在是過分!
“那你喜歡什麽樣的?我再叫人給你改如何?”裴溯用手抵着唇咳嗽了兩聲,嘴角的笑意卻是收斂不住。對這“玉枕”,他實在是難得的好耐性,十分的平易近人。
為顯誠意,裴溯又添了一句:“你喜歡什麽樣的就改什麽樣。”
真是極盡縱容了。
“哼!”溪光不屑,甚至扭頭。
照理她的身子這會不該動的,可也不知為何,她出完聲後整個就都向水池滑了下去。“砰——!”池中濺起了半人高的水花。
裴溯一愣,立即伸手去撈,可也只指尖剛剛擦到“玉枕”,并未能将之抓住。
“玉枕”沉入了浴池底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