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相較于昨日, 今天實在不算是個好天氣。
天上堆滿了厚厚的雲層,連一絲日光都透不下來。明明才四月,就已經悶熱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溪光以為總要等過了午後才能見到陳硯,跟寧檀說了話後就直接回了自己的海棠春塢。哪知才剛歇下喝了口茶的功夫, 派了去府門蹲守的丫鬟便過來回說陳大人來了。
“是去祖父那了嗎?”
如今陳硯算是寧溪光祖父寧相門下, 往日裏勤來走動請教。這大概已經算是約定俗成的事了,因此溪光就下意識的以為他今日也只不過是順道來瞧自己的。
丫鬟卻道:“奴婢……聽陳大人同門口仆役說是來求見小姐的, 沒往老相爺書房去。”
溪光聞言略有些意外, 擰着眉不吱聲,忽而又輕輕笑了一笑, 讓人琢磨不出現在的心思。
這回話的只不過是個在外頭打掃的粗使丫鬟, 摸不準小姐現在的意思。站在那有些手足無措,忙朝着盼蘭投去了求救的目光。
盼蘭并不知道昨日溪光出去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明明之前還緊盼着見到陳大人,此時卻又這麽一種……她也不知道如何形容,只覺得小姐待那位陳大人的态度, 完全不同了。盼蘭眼神示意了讓杵着有些不知所措的這丫鬟出去,開口詢問道:“小姐可要準備一下?”
溪光搖了搖頭,慢條斯理的取了塊擱在桌上的果脯放在嘴裏頭吃,神态卻是異常的悠閑和從容。“……前兒我不是說要去園子裏移些蘭草來的嗎?”
盼蘭不想小姐為何忽然提起了這事,“奴婢叫人給園裏花匠帶了話,品相好的蘭草都給小姐留着呢。”
“那就去看看吧。”溪光拍了拍手上沾的糖粒,起身朝着外頭去。
兩人才剛走出屋,便見一個婆子從院外進來, 滿臉堆着喜色道:“小姐,陳大人特地來看您來了。”
溪光面上半分神色都沒有變動,更是沒有應聲的從這婆子身邊越了過去。只仿佛她沒見到這婆子,自然也就半點都沒有聽見這番話了。
這婆子腦子不活泛,這就有些着急的要跟上去:“小姐,陳大人……”
到了這會,盼蘭也終于敢肯定她家小姐的心思了,當即就将這婆子攔了下來,瞪着道:“嚷嚷什麽。既是傳過了話,還不回你自己的地兒當差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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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子吃了癟,讷讷不說話。她是府內二道門的看門婆子,平素也沒什麽油水好撈。方才打老遠見到陳硯來,料準了同二小姐報信有賞,這才興沖沖的過來。
溪光半點兒也不着急,先前她只當陳硯處處都好,怎麽看都是如意郎君。可昨日那些事,才叫是給了她一記當頭棒喝。他既有個那樣看重的青梅竹馬,恐怕在他心中委實也再沒有什麽地方是能給自己占着的了。
再又想到,昨日雖然她面上帶着面紗,可身形不會變,也說了好些話。這人卻沒認出自己來。那會,溪光倒是隐隐有些希望陳硯能認出自己來的,盼着他能跟上回在應覺寺一樣相信她。
可這些……竟有些像是她的癡想了。
溪光搖了搖頭,終是有些悵然失望,勉強将這人暫且從自己腦中驅除,一心一意在園子裏挑了幾株蘭草。
寧相府的園子置得大,裏頭各種花草都有,尋常的珍稀的都能在這尋得見。府裏常年聘請了熟悉花草的花匠侍弄,使得園子各處都是一派生機勃勃。
溪光在裏頭也不覺時光飛逝,盼蘭早看明白了她家小姐的意思,更是不敢冒然出聲提醒。
“三小姐,救命!救命!”
溪光正彎着腰指點花匠給她移那株建蘭出來,忽然聽見有人哭喊着喚她,聲音由遠而近,充滿了恐懼和顫栗。她循着聲音側過頭去看,見一個披頭散發形容憔悴的女子從遠處朝着她跌跌撞撞的跑來。
“你什麽人!”盼蘭反應快,攔在了溪光面前不讓這人靠近。
那女子卻早已一幅體力不支的模樣,還未等靠近的時候,腳下不穩踩着自己破爛的裙擺絆了一跤,直接摔倒在了地上。只是她倒不覺得疼一般,仍然手腳并爬的朝着溪光這過來,哭着道:“三小姐救救妾身……”
溪光依稀對此人有些印象,又聽她說“妾身”二字,才反應過來這人正是在她床前哭過的三房的妾侍。當初也是個花容月貌的标致美人,卻不知這會怎麽淪落成了這模樣。
不過,還沒等得及她細問,後頭就跑了四五個婆子,口中皆是嚷嚷着“別跑”、“再跑打斷你狗腿”這樣的話。等那些人到了近處,見了要追的人在寧三小姐的跟前,紛紛閉了嘴。
女子簌簌發抖,哭着哀求道:“三小姐,您發發慈悲就妾身一命,妾身……妾身再也受不住這折磨了!”
溪光垂眸看着這人,覺得她委實有些可憐,這段時間也不知受了怎麽樣的折磨。只是還未等她開口,追來那群人中為首的婆子先道:“三小姐,這人是從我們三房裏偷跑出來的。三夫人叫我等追她回去呢。”
這開口的倒真是膽大的,說了這話便自己上了前,一把抓住了摔在地上的女子胳膊。
女子被抓得疼了,免不了又是一陣凄厲的慘叫。
“住手!”溪光皺眉,到底出了聲。
那婆子沒松手,只是擡起頭來看了溪光一眼,“三小姐您是二房的小姐,這可是三房的侍妾。這侍妾犯了事,我家夫人總也得立規矩的。”
入相府的這陣子,溪光同其餘兩房的走動并不算勤,尤其是三房。因着當日寧栀的事,三夫人明顯有遷怒于她的意思。這回溪光最好不開口,可她又不是那等理智至極的人。
此刻聽了這婆子意味深長的話,溪光反而是挽起笑意:“倒是這話沒錯。只是我怕三嬸私刑太過,傳出去教人以為我寧府待下人刻薄寡恩。”
“三小姐這話,婆子我可不同意。若各個都像三小姐這般心軟的,那底下頭就都要以為您好欺負了。”那婆子一臉橫肉,雖是說這話的時候臉上也帶了幾分笑,可卻愈發教人覺得猙獰。
就連盼蘭都聽出可這話的嘲諷意思,板着臉喝道:“你放肆!”
溪光擰眉,眸底已經透出了些許不悅。她這人,平素最好說話,可若真教人惹怒了,卻也不是随便就能被安撫得下去的,更何況這婆子實在張狂。
正當這時候,女子仿佛得了一點希望一般,垂着淚瘋了似得想要擺脫那婆子。
可這婆子哪裏是吃素的,她身材本就壯碩,當即跨坐在了這女子身上,将人死死給擒住了。饒是如此,她還不罷休,口中罵道:“你這賤貨,還往哪裏跑!”一面罵着,一面她已經揚手,将巴掌惡狠狠的落在了女子的臉上。
不一會兒,這女子卻不敢再掙紮了,哭喊着任由被打。
“住手!”溪光連發幾聲都不能喝止,心中更是騰起了一股怒火。
而三房的這婆子也是嚣張至極,期間還擡起頭來,朝着溪光看了一眼。其意思大概就是隔了房的主子奴婢,相互管不着。
真是赤裸裸的挑釁。
溪光還真是不信這個邪了,她今日本就窩着一團怒火,此刻便拿這人開刀了!“給我拿下這婆子!”這話是她對着身邊的花匠說的。這院中花匠多為三十四歲的男子,方才便一直有兩個跟着溪光替她移蘭草。
這兩人也早看不下去這場面,得了三小姐的吩咐一起上前将這婆子從女子身上拖了下來。婆子雖然力氣大,可這會被兩個婆子卻也是制得死死的。她卻也不甘心,大吼着對身後幾個同來的婆子道:“你們都是死了?還不過來幫忙!”
那些個都沒她膽大包天,見着三小姐在便不敢放肆,更何況是上前來扭打在一處。
溪光噙着淡淡的笑,走到這婆子的身邊:“我還以為你有多厲害。”
“三小姐!婆子可是三房的人!”
溪光只覺得她可笑,到底是哪個人給她灌了這樣的想法的。“什麽三房不三房?”她語氣又輕又軟,透着幾分笑意,“難道三房已經分了家,不在寧府裏頭了?”
“……”婆子啞然,睜着一雙牛眼虎視着站在她上頭俯視自己的人。
“莫不是你以為,區區一個婆子,擺了個“三房”、“二房”出來,我便拿你無可奈何了?”溪光的确是在笑,聲音也十分的愉悅。叫人覺得,她随心所欲得很,這樣的事對她而言根本就不算什麽。“我既然是寧府的三小姐,又怎麽會處置不了一個下人?”
婆子滿以為自己有的是靠山,卻沒想到被這區區幾句話說得慌了神。她擡頭望着這位寧家三小姐,只覺得她雙眸漆黑透亮,可這裏頭卻是藏着冰川深淵,冷得刺人。婆子倒是想要讨饒的,可卻這會自己的嘴巴卻好像是被堵上了一樣。
“剛才,你倒是有句話說的不錯的。平日是我太過好說話了,使得有些個不将我放在眼中的。”溪光俯下身,斂了斂笑意,緩緩開口道:“對你不住,今兒就從你開始吧——”
婆子還未聽得懂這話,正在琢磨究竟是什麽事兒,忽然臉上遭人狠狠打了一個巴掌。她當即吃痛的“啊呀”了一聲,然而緊接着第二個巴掌又落了下來。“啪、啪、啪”的聲響,卻是大到将她的聲音給蓋過去了。
“三小姐,我到底是三房的人,你怎麽……哎喲!”
“你打我就等于打了三夫人的臉!”
這婆子被打得疼了,非但不讨饒,更是破罐子破摔了起來。
不知死活,溪光某種閃過一絲光芒,正當這時候,有人插了話:“好個刁奴,竟敢在這挑撥二房和三房的關系!”
來人卻是大房的夫人嚴氏,她身後跟了一個丫鬟,此刻面上含怒的走了過來。
溪光平素見此人,都是一個穩重不茍言語的模樣,像這般帶着怒容還是頭一回。她欠了欠身,朝着嚴氏行了個禮。這嚴氏卻一把握着了她的手,寬慰道:“放心,這事自有我給你做主。”
有了大夫人發話,婆子臉色雪白,當即明白自己的下場恐怕不好了。畢竟,現在寧府的中饋大權就在大夫人那掌着,雖說她是三房的婆子,可也只是個婆子而已。難不成三夫人還會為了自己跟大房、二房過不去不成?“大夫人,婆子曉得錯了!求大夫人饒命!”
嚴氏卻是少見到威儀,臉色并沒有半分松動,冷聲道:“将此人關去柴房!”她又看了眼地上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那侍妾,皺着眉繼續:“這人也先送了去我那。”
這可真就叫溪光有些稀奇了,平素大夫人是甚少插手其餘二房的事情的。處置個三房的婆子沒什麽,可這回卻是将三房侍妾也一并管了,這就不得不讓人驚詫了。
大夫人也好似感受到了溪光的目光,只是并未同她提這事,轉而道:“陪我去水榭走走。”
溪光點頭應是,嚴氏忽然提了這話,她便自然而然的覺得此人是有話要單獨跟自己說。哪知才剛走到府中酌情池邊的棧橋時,大夫人便停了下來,“方才你大哥急着求我,說千萬要将你帶到這來。”
“……?”溪光疑惑,下意識的往棧橋盡頭的那座四面懸白紗的涼亭看了過去。正見有一芝蘭玉樹般的青年男子從中走出,這人就是陳硯了。
大夫人怎會不知這般行事不妥,可卻經不過兒子磨求,念在這兩人早有婚約又只是在府中見面,最終才勉為其難的應了下來。此刻,她遲疑了一番,欲言又止了道:“……溪光,你二人若有嫌隙,不如說開了好。”
因着最後這話,溪光卻也沒怨怪她将自己帶來,目送了大夫人離開才往涼亭方向去。
“央央——”
陳硯溫和的看着她,聲音也低醇悅耳。
可溪光卻是見他如此,就越是能想起昨日他的冷漠和銳利。她不禁心中有種恍惚,不知自己眼前看到的,是不是真正的陳硯,或許……他讓自己看見的,只是他想給自己看的一面。
溪光“嗯”了一聲,擡眸望着他。那眸光中帶了幾分疑問,就好似是在詢問他為什麽來找自己。
“……”陳硯心思細膩,又怎麽會感覺不到她的态度轉變。不過他也不顯露,溫聲笑道:“我帶了你喜歡的糖糕。”
溪光定定的看着他,不冷不熱的回:“府裏有。”說完之後,她又覺得有些說不出來的意興闌珊。既然她都這樣不高興了,為何還要同這人維持表面上的和氣。
“昨日,我也在大同坊。”
陳硯神色如常,“我知道。”說完之後,氣氛就有些凝滞,他好似也有所察覺,因而又繼續開了口:“我遇見了府上二小姐。”
溪光看着他,一時心頭浮起了無數念頭,最終卻道:“你不光遇見了我二姐,你也知道……你遇見我了。對嗎?”
其實一個人聰慧不聰慧,端看用不用心。不然憑溪光這樣能躲懶就躲懶的性情,又怎麽會從陳硯剛才說的話中加以揣測呢。
“你剛才只說遇見我二姐了,可見有意避開提我。又帶了我喜歡的糖糕來,大約就是來哄我的。”瞧吧,溪光也不并蠢。她眸光清亮的望着陳硯,叫人瞧不出她現在是個什麽情緒,“陳硯,你是什麽時候認出我來的?”
這些話,将年輕男子逼得啞然,一貫謙和溫雅的臉上深深皺起了眉。
溪光故作輕松的笑:“不會是你推我的時候,就知道是我了吧?因着我莽撞害了蘇枕杏,你才假意不知,好替她出氣的。”
“央央!”陳硯喝止,他抿着唇看溪光,好似為她竟然這樣看待自己而動怒。平靜了片刻,臉上則又籠上了愧色,言辭懇切道:“昨日我的确沒認出你,只是後來遇見寧檀,我才……”
這話到最後,連他自己都已經說不下去了。
“怎麽當時沒認出來,事後就覺得是我了?”溪光顯然不是個能克制自己情緒的人,是她先動了心,才會如此的失望。之前她以為的如意郎君,好似也不是她想的那樣如意。她只覺得有些好笑,就真的笑着問了起來:“是不是那時候,眼裏心裏都是蘇枕杏,旁人是誰也就不重要了?”
溪光不過是仗着同陳硯定過婚約才這般質問,可實際上,除此之外,她就好像沒旁的半點立場。
她和他之間真的有感情嗎?
大約是沒有的。
昔日的“寧溪光”癡癡傻傻的被養在江南,而回京後她也統共就見過這人屈指可數的兩三回面。真的除了婚約外,他們之間什麽都沒有。
“自然是比不上青梅竹馬的。”溪光幽幽慨嘆。
說不上悲,說不上怒,想通了之後也只覺得在自己面前的不過是個陌生人。那她又何必要對一個陌生人的言行而感到失望和難過呢?
“央央——”陳硯見溪光如此,雙手緊握住了她兩臂,迫使她看着自己。他眉宇緊皺,俊朗的容顏上透着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最終言辭堅定道:“今日我就去求相爺,讓我們早日成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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