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奇緣 (1)

有一種花要離開枝頭,才能散發出奇異的幽香;有一種樹要老去,才能體現出它存在的價值;有一些人要死後,才能讓人永遠銘記在心底。歲月的無情可謂有目共睹,可是它也只是遵循自然規律,萬物榮枯有定,半點不得強求。緣分亦是如此,緣來緣去,是我們耗盡一生都無法逆轉的棋局。

江湖中人時常會說一句話:“生有何歡,死有何懼。”關于生死別離,我們是這樣地無能為力,曾經費盡心思想要參透的玄機,在死亡到來的時候都那麽不值一提。在不能改變的結局裏,我們只好将一切希冀都交付給來生,寧可相信真的有來世,真的有因果輪回。那麽,今生未了的心事還有機會了卻,今生未還的債約來世可以償還,今生無法割舍的人來世還會再續前緣。

蘇曼殊真的死了,三十五歲,多麽年輕的生命,在紅塵孤獨地游歷一回又匆匆離去。讓人忘不了的是臨死前留下的話語:“一切有情,都無挂礙。”多麽倔強的人,縱是死,也要告訴世人,他那行雲流水一孤僧的灑脫。他說他是戲裏的青衣,在璀璨的花事裏用生命和靈魂演繹一場死亡的美麗。這朵流浪的青雲,零落的孤雁,終于找到了歸宿,可以停止漂游,可以安靜地躺在杳無人煙的山坡上,盡管再也不能呼吸。

這個暮春,蘇曼殊和百花一起紛紛飄落,萎作塵泥。如此詩意的死,對蘇曼殊來說或許沒有太多遺憾,盡管沒有誰相信他真的可以放下世間一切,平靜地接受死亡。這樣一個狂傲僧者,一個淩雲志士,一個世間情種,亦不敢和生命讨價還價。他守信諾,尊重這份以悲劇告終的結局,并且無悔。蘇曼殊是病死的,關于他的死衆說紛纭,有人覺得他的病是咎由自取,但更多的是感嘆、是憐惜。當我們看着一個旺盛之齡的人驟然死去,換作誰,都無法隐藏起內心深處的慈悲。

他是一個僧者,他的一生雖然狂放不已,但是問心無愧。他的确辜負過佛祖,又有負于紅顏,可這一切都是前世命定,他被命運的鞭子抽打了三十五年。三十五年的飄零,三十五年的孤苦,三十五年的空茫,若有債,也該還清了。蒼茫世間,多少人在縱橫的阡陌上來來往往,到最後迷失了自己。多少人睜着眼睛冷冷地看歲月紛繁,那樣地無關自己。來到人世之前,我們都是最陌生的人。來到人世之後,縱然不曾有過相見,也在同一片天空下有過緊緊地相依。

原以為蘇曼殊一生和櫻花結下不解之緣,又出生在那個生長櫻花的島國,死後亦會回歸到那裏。卻不知,他的靈柩在上海停放了六年之久,竟會被移葬于杭州西湖孤山。或許這是上蒼給他安排的另一段情緣,蘇曼殊有生之年曾多次去過杭州西湖,亦幾度拜祭過蘇小小的墓地,甚至在西子湖畔,與乘着油壁車的女子有過美麗的邂逅。在他生前,喜歡流連于煙花柳巷,将青樓歌妓視作知己,所以他與江南名妓蘇小小會有這麽深的緣分。

蘇曼殊被葬在杭州西湖孤山北麓的西泠橋南面,蘇小小的墓在西泠橋北面,兩座孤墳遙遙相望,永遠不得親密地偎依,永遠亦不會寥落地別離。他們二人同姓蘇,一生愛好西湖山水,同樣有着卓然不凡的才情與遺世獨立的傲骨。這樣的圓滿無缺,令人疑惑是否真的是巧合。蘇曼殊情系一生,就連死亦無法擺脫詩意的浪漫。宿命似乎要刻意這樣安排,唯有這樣才不辜負蘇曼殊這傳奇的一生。人世風景萬千,世間百媚千紅,也只有西湖風光,只有蘇小小才配得起這樣一個絕代人物。

因為這個完美的結局,抹去了郁積在世人心中的遺憾。倘若将他葬在荒山野嶺,與不知名的草木為伴,難免令人心生凄涼。畢竟蘇曼殊這一生參過高深的禪,寫過多情的詩,畫過生動的畫,以及為革命奉獻過所有的熱情和最好的年華。這個集詩、畫、情、禪、革命于一身的人,在亂世漂浮,居無定所地過了一生。也許死才是最好的歸宿,只要他活着,這只紅塵孤雁永遠無法放棄他飄零的使命,只能在蒼茫世海裏來回往返,直到落盡最後一根羽毛。

在衆生眼中,蘇曼殊是個半僧半俗的人。有人說他是一個僧人,披着袈裟,竹杖芒鞋在人間游走,蓮臺才是他最後的家。有人說他是一個情種,身着西服,風度翩然嬉笑在秦樓楚館,紅顏才是他心靈的歸所。亦有人說他是一個志士,在時代的滾滾洪流下,驚起風雲萬丈。還有人說他是一個伶人,在人生這座色彩紛呈的舞臺上,演繹着一場又一場陰晴圓缺的戲。他吟過“行雲流水一孤僧”,又吟“恨不相逢未剃時”。他婉轉時像一阕宋詞,潇灑時如一篇散文,深邃時又若一部小說。他的一生一直在行走,任何一個想要與他結緣的人都必須放棄安定,背着行囊遠走天涯。

蘇曼殊走了之後,這世間亦有無數的人為他痛哭流涕,為他悲傷不已。更讓人大為驚嘆的是,蘇曼殊一個十幾歲的侄女蘇紹瓊,在他死後為他寫了一首感天動地的詩作,并且在寫完這首詩不久,她本人亦服毒自殺。蘇紹瓊用這首詩,來當作她對辭別人世的最終告白。她的死,給蘇曼殊的人生又增添了震撼悲絕的一筆。

詩人,飄零的詩人!

我!你的小侄女!

仿佛見着你:

穿着芒鞋,托着破缽,

在櫻花橋畔徘徊着。

詩人,飄零的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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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仿佛見着你:

穿着袈裟,拿着詩卷,

在孤山上哦吟着。

寂寞的孤山呀,

只有曼殊配作你的伴侶!

這就是蘇紹瓊為蘇曼殊寫下的詩作,潔淨簡短的幾句卻真切又完整地表達了蘇曼殊紛亂的一生。蘇曼殊永遠都不會知道,這個小侄女竟然會是他在人間最後的知音。她躲在無人知曉的角落用心觀看着他,直到他真的離去,她才選擇用這樣的方式來诠釋自己。沒有人知道這個小小女孩真正的死因,她服下的或許是蘇曼殊為她調制的毒藥,或許是蘇曼殊一世的飄零,寂寞的吟哦,以及在孤山的魂魄,讓這小小女孩再也沒有勇氣好好地活下去。

她是感動至死、悲傷至死的,我們不願相信,這麽美好的生命就這樣懦弱地對塵世低頭。可是一個敢于自盡的人,一個用死來證實自己的人,又豈會懦弱至此?她的死,是因為她太醒透,與她年齡不适宜的醒透注定她将一生冰涼孤獨,所以她選擇死,用死來解脫自己,成全別人。一個過早洞悉人情、知曉世事的人是悲哀的,有如獨自在懸崖峭壁上舞劍,無人應和的時候,他只好選擇粉身碎骨,縱身一躍,這意味着重生。

對于這個蒼茫的塵世,永遠沒有早到的人,也沒有遲來的人。生存于世,就要接受命運的編排,接受歲月的遷徙,和白雲一起流浪,與大雁一起漂游,直到有一天,真正找到了屬于自己的歸宿方能止步。據說,蘇曼殊死後若幹年,他的墳墓亦被動遷過,這讓我們不禁感慨,偌大的一個世間連一座墳墓都容不下?好在如今這座墓碑完好無損地伫立于西湖孤山,可以自在地賞閱西湖四季風光,看盡紅塵過客往來。

風煙俱淨,天山共色。從流飄蕩,任意東西。一直以來,我們都是那個追夢的人,像一個不知疲倦的過客,在這熙攘的世間追逐名利,追逐情感,亦追逐着生命。直到有一天,發現雲在止步,雨在停息,才恍然,你和我真正要的也只是一份簡單和安定。這世間總會有不死的魂魄,如那巍峨聳立的高山,如那滔滔不止的江水,還有那株在西子湖畔吟哦的小草。心經雲:“心無挂礙,無挂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颠倒夢想。究竟涅槃。”蘇曼殊終究還是解開塵網,遠離颠倒夢想,乘一葉小舟駛向蓮開的彼岸。

後記:一只紅塵孤雁

夜半夢醒時,窗外下起了雨,一場冬日的雨,盡管寒涼,卻有種久違的熟悉。這下落不停的雨,驚動了我潮濕的記憶,無法安睡的我,想為蘇曼殊寫個後記。自完稿擱筆後,心底有個聲音一直在吶喊着,總算把他給寫死了。多麽殘忍凄涼的想法,那麽地迫不及待,可我并沒有覺得釋然,反而有種無法填補的落寞和荒蕪。

焚香聽雨,泡一壺清茗,不是假裝優雅,只是為了浸染一點禪意。我想起了枕着潇湘雨竹、一夜不眠的林黛玉,想起了隔簾聽雨、舉樽獨飲的李清照,還想起了共剪西窗燭、話巴山夜雨的李商隐。雨是詩人心中的情結,也是衆生前世的約定,溫潤又迷濛,詩意又惆悵。而蘇曼殊這只在紅塵風雨中漂泊一生的孤雁,亦被雨打濕過翅膀,滋養過情懷。

一直以來,我都是個有始有終的人。要麽不願意開始,倘若有了開始,就一定會走到結局。若問緣由,則是我信因果,我相信這世間有因果輪回。有花開,就會有花落;有緣起,就會有緣滅;有別離,就會有重逢;有滄海,就會有桑田。盡管萬物起落有定,可我們還是不知道用什麽來抵禦變幻無常的人生。

我并不情願追溯一個人的前塵往事,我甚至以為這樣的做法有些失禮,有些悲哀。一個人,無論他的一生是尊貴還是謙卑,到死後,就只剩下一掊黃土和幾株草木覆蓋。一切榮辱悲喜、成敗得失,都随着他離開塵世的那一刻而寂滅無聲,毫無意義。可我們為什麽還要将他們合上的人生書卷重新翻開,攤在陽光底下晾曬,從來不問他們是否真的願意如此讓世人閱讀。我以為我們該守口如瓶,讓所有過往都掩埋在塵泥之下,永遠暗無天日地存在。我以為我們該忽略不計,無論是非對錯,逝者如斯,就注定與這世界再無瓜葛。

我錯了,盡管我們只是渺渺滄海裏的一顆沙粒,生滅榮枯轉瞬被人遺忘。可誰也無法讓自己活到了無痕跡,無法将自己藏到一個無人知曉的角落裏。縱然死去,魂魄也會停留在某個傷感的季節裏,接受三生三世的輪回。我們總說人生如戲,可是每日在鏡前描摹畫彩的卻是自己,盡管沒有誰甘願為他人做嫁衣,卻終究逃不過宿命設好的局。

自我動筆那一天寫蘇曼殊起,心中就有種難言的滋味。因為他不是一個平凡的人,一個傳奇般的人物注定過不了安穩平靜的日子。身逢亂世,加之他曠世的才情和非凡的際遇,令蘇曼殊這一生漂浮如雲,孤獨若雁。他用半僧半俗的身份游歷在廟堂和紅塵之間,往返在日本和中國兩岸。若說寂寞,蘇曼殊身邊從來不缺人,有暢談人生的知己,有刻骨銘心的紅顏。若說幸福,蘇曼殊自小飄來蕩去,從來沒有一處屬于他的歸宿,直到死去,都是那樣地孤獨無依。

這個被世人稱作情僧、詩僧、畫僧、革命僧的人,背負着讓人神傷的傳奇,在浮世行走,看似灑脫自在,其實如履薄冰。他活了三十五年,三十五,對于一個白發蒼蒼的老者來說,多麽地短暫,像是一段青蔥韶華裏的插曲,飄忽即逝。可對于一個剛剛來到人間的嬰孩來說,又是多麽地漫長,該嘗盡風塵冷暖,看遍千裏飛沙。人和人真的不同,有些人用一天的時間就可以創造永久的傳說,有些人用一輩子都無法留下些許的奇跡。

也許蘇曼殊從來都沒有想過,有一天他會成為文人筆下不可缺少的主題,他的故事會感染萬千世人的心。其實他也只是想做一個簡單的人,可以自由地出塵入塵,可以無所顧忌地吃玩,可以和絕色佳人盡興歡愉。他所做的一切,亦不是要讓人将他記起,如果可以,或許他寧願默默無聞地存在,盡管他內心有着常人無法抵達的深刻。有人說,他是無情的,這一生辜負了太多的紅顏香雪。有人說,他是深情的,他之所以每次愛過又選擇逃離,是怕負了如來,又負卿。

每個人都是矛盾體,堅強又柔軟,樂觀又悲情,仁慈又邪惡。縱然蘇曼殊是佛前的芥子,亦無法做到潔淨如一。他的心被寺院的檀香熏染過,也被紅塵的染缸給浸泡過,在不能掙脫的命運裏,他亦無能為力。人生如棋局,看似簡單的排列實則錯綜迷離。任何一個不經意都會讓自己泥足深陷,想要回到最初已經來不及。蘇曼殊期望可以悠然在蓮花彼岸,卻終究落入塵網數十載,淌不過歲月的忘川。

一只紅塵孤雁以為天長地闊就可以任意逍遙,但也只是往返在人間水岸,過着一粥一飯的生活,賞閱一草一木的風景。曾有法師為他批過命,說他一生錯在情多,才會有那麽多無法躲避的劫數。我經常說一句話,活着就是來消孽的。消去你前世的孽債,從此清白地活着,簡潔地活着。其實我還是錯了,宿債是無法還清的,你清算了前生,還有今世。人生就是一場不知疲倦的輪回,我們早已将日子嘗到索然無味,卻依舊要安分守己地過着每一天。

總覺得蘇曼殊的一生活得實在是太累了,恰逢亂世,浮沉不定也就罷了,情難自禁亦非他的過錯,卻偏生還要遭受那麽多突如其來的災難。簡短的一生過得曲折又漫長,死的時候卻那麽地匆匆。關于蘇曼殊的生,似乎有太多的糾結,太多的不盡人意,讓我不願再次提起。而他死後的安排卻是那麽地耐人尋味,蘇曼殊和江南名妓蘇小小一樣,葬身在琴棋書畫的西泠。有人說他們緣定幾生,也有人說只是一種巧合,無論如何,他們有着這樣深刻的緣分,定是修煉了數百年。蘇曼殊生前視歌妓為知己,死後與歌妓共山水,這難道不是佛家所說的因果?

一個天涯浪子就這樣沒着沒落地過完了簡短的一生,死後有詩情畫境的西湖安身,又何嘗不是一種幸福。所謂歸宿,莫過如此,停止呼吸的那刻起,就意味着結束了人間所有飄蕩。一個人從生命的最初走到最後,無論是以喜劇還是悲劇的方式收場,都算是圓滿。其實每個人的一生都是輕描淡寫,那些錯綜複雜的故事都源于無意。就如同信手拈來的筆墨,不受任何的拘束,可以肆意在歲月的紙端上揮灑汪洋。烘托出的意境是十裏煙波,是霜林醉晚,是綠雲曉霧,是柳岸青山。

捧讀蘇曼殊的詩,會驀然想起那些有情的過往,和老舊的時光。會想起有一個叫倉央嘉措的情僧在遙遠的西藏,那個充滿神奇和幻想的土地上,寫下過同樣情真意切、耐人尋味的詩行。只是他們的一生都似乎太過短暫,也許他們原本就不是凡人,所以無法接受凡人的生老病死。他們都是佛前的蓮,要開放到最燦爛之時,以最決絕的方式死去。不知是誰說過,深情之人大多以悲劇的角色來扮演一生。不是他們刻意潛逃,而是他們提前完成了人生的使命,所以走得那麽急。

一切有情,都無挂礙。這是蘇曼殊離開人間留下的八個字,看似雲淡風輕,卻流露出對塵世無限的眷念之情。縱是不舍,也要離開,在死亡面前,任何人都顯得那麽地微不足道。與其痛哭流涕,跪地求饒,莫若拂袖而去,灑脫自在。風雨人生,走過之後再去回首,一切都已是尋常。那個漫長又艱澀的歷程,到最後也只是被幾頁薄紙代替。多少帝王将相的風雲霸業,也不過成了漁者樵夫的酒後閑談。追思過往,許多人都會忍不住問自己,到底争的是什麽?要的是什麽?舍不得的是什麽?

沒有誰可以給得起你一個确定的答案,歲月就是清夢一場,我們演繹的時候無須太過逼真,有時候,似是而非的表達更添朦胧之美。人生舞臺上的這出戲從來都不是靜止的,它有着流動的韻致,在光影交錯的劇幕裏,會讓我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滿足。待一切紛紛退場時,忙碌了一生的你我,尋覓的僅是一處寧靜安适的歸所。真的不必再對錯過的人和事念念不忘,如若有緣,在來世的渡口終會重遇。那時再把今生沒有說完的話說完,沒有了卻的徹底了卻。

說是後記,卻斷續地不知表達了些什麽,像是瓦檐的雨,靜靜地訴說冬日裏一個寒涼的故事。然掩卷之時,窗外竟然飄起了雪花,這是今年江南第一場雪,帶着某種不可言說的情結。不與任何人言說,就這麽來到人間,潔白輕盈的風姿帶給世人無盡的喜悅。我們總是被一瓣雪花打動,為了那份靈逸和清揚,願意割舍一切糾纏,與它一起消融。我想起了蘇曼殊,看過江南的春雪,又在多夢的橋頭,看一場璀璨的櫻花。

随意的開始,所以也無須禪深的結局。盡管蘇曼殊這一生與佛結緣,但依舊在塵世游歷,嘗過百味人生,深知世情冷暖。雪落的時候,我似乎看到第一朵梅開,只是不知道這淡淡的幽香許諾了誰人的情,我想我們的世界從此應該安靜無聲。就讓我用瘦脊的筆寫下一首詩,給這只孤雁,還有同樣寂寞的你我。其實我們并不孤獨,因為此生有過一段美麗的禪遇。是禪,給了衆生簡約的安寧,還有花開的幸福。

我在紅塵

無處安身的紅塵

以為可以過得漫不經心

卻不知

一點風聲也殺人

究竟該如何

如何敲開過往深鎖的重門

讓我回到

再也回不去的曾經

從何時開始

我做了一朵青色的雲

被迫接受了漂浮的命運

那麽多擦肩的過客

誰又是誰的歸人

不要問這世間

還有幾多的真心

在窮途末路的時候

就和自己的影子相依為命

白落梅

2010年12月

蘇曼殊詩選

以詩并畫留別湯國頓二首

蹈海魯連不帝秦,茫茫煙水着浮身。

國民孤憤英雄淚,灑上鲛绡贈故人。

海天龍戰血玄黃,披發長歌覽大荒。

易水蕭蕭人去也,一天明月白如霜。

有懷二首

玉砌孤行夜有聲,美人淚眼尚分明。

莫愁此夕情何限?指點荒煙鎖石城。

生天成佛我何能,幽夢無憑恨不勝。

多謝劉三問消息,尚留微命作詩僧。

本事詩十首

無量春愁無量恨,一時都向指間鳴。

我亦艱難多病日,那堪更聽八雲筝。

丈室番茶手自煎,語深香冷涕潸然。

生身阿母無情甚,為向摩耶問夙緣。

丹頓裴倫是我師,才如江海命如絲。

朱弦休為佳人絕,孤憤酸情欲語誰?

慵妝高閣鳴筝坐,羞為他人工笑颦。

鎮日歡場忙不了,萬家歌舞一閑身。

桃腮檀口坐吹笙,春水難量舊恨盈。

華嚴瀑布高千尺,未及卿卿愛我情。

烏舍淩波肌似雪,親持紅葉索題詩。

還卿一缽無情淚,恨不相逢未剃時。

相憐病骨輕于蝶,夢入羅浮萬裏雲。

贈爾多情書一卷,他年重檢石榴裙。

碧玉莫愁身世賤,同鄉仙子獨銷魂。

袈裟點點疑櫻瓣,半是脂痕半淚痕。

春雨樓頭尺八簫,何時歸看浙江潮。

芒鞋破缽無人識,踏過櫻花第幾橋?

九年面壁成空相,持錫歸來悔晤卿。

我本負人今已矣,任他人作樂中筝。

為調筝人繪像二首

收拾禪心侍鏡臺,沾泥殘絮有沉哀。

湘弦灑遍胭脂淚,香火重生劫後灰。

淡掃蛾眉朝畫師,同心華髻結青絲。

一杯顏色和雙淚,寫就梨花付與誰?

調筝人将行,屬繪《金粉江山圖》,

題贈二絕

乍聽骊歌似有情,危弦遠道客魂驚。

何心描畫閑金粉,枯木寒山滿故城。

送卿歸去海潮生,點染生绡好贈行。

五裏徘徊仍遠別,未應辛苦為調筝。

寄調筝人三首

生憎花發柳含煙,東海飄零二十年。

忏盡情禪空色相,琵琶湖畔枕經眠。

禪心一任蛾眉妒,佛說原來怨是親。

雨笠煙蓑歸去也,與人無愛亦無嗔。

偷嘗天女唇中露,幾度臨風拭淚痕。

日日思卿令人老,孤窗無那正黃昏。

步韻答雲上人三首

諸天花雨隔紅塵,絕島飄流一病身。

多少不平懷裏事,未應辛苦作詞人。

舊游如夢劫前塵,寂寞南洲負此身。

多謝索書珍重意,恰侬憔悴不如人。

公子才華迥絕倫,海天遼闊寄閑身。

春來夢到三山未,手摘紅纓拜美人。

吳門依易生韻十一首

江南花草盡愁根,惹得吳娃笑語頻。

獨有傷心驢背客,暮煙疏雨過阊門。

碧海雲峰百萬重,中原何處托孤蹤?

春泥細雨吳趨地,又聽寒山夜半鐘。

月華如水浸瑤階,環珮聲聲擾夢懷。

記得吳王宮裏事,春風一夜百花開。

姑蘇臺畔夕陽斜,寶馬金鞍翡翠車。

一自美人和淚去,河山終古是天涯。

萬戶千門盡劫灰,吳姬含笑踏青來。

今日已無天下色,莫牽麋鹿上蘇臺。

水驿山城盡可哀,夢中衰草鳳凰臺。

春色總憐歌舞地,萬花撩亂為誰開?

年華風柳共飄蕭,酒醒天涯問六朝。

猛憶玉人明月下,悄無人處學吹簫。

萬樹垂楊任好風,斑骓西向水田東。

莫道碧桃花獨豔,澱山湖外夕陽紅。

平原落日馬蕭蕭,剩有山僧賦《大招》。

最是令人凄絕處,垂虹亭畔柳波橋。

碧城煙樹小彤樓,楊柳東風系客舟。

故國已随春日盡,鹧鸪聲急使人愁。

十一

白水青山未盡思,人間天上兩霏微。

輕風細雨紅泥寺,不見僧歸見燕歸。

無題八首

綠窗新柳玉臺傍,臂上微聞菽乳香。

畢竟美人知愛國,自将銀管學南唐。

軟紅簾動月輪西,冰作闌幹玉作梯。

寄語麻姑要珍重,鳳樓迢遞燕應迷。

水晶簾卷一燈昏,寂對河山叩國魂。

只是銀莺羞不語,恐防重惹舊啼痕。

空言少據定難猜,欲把明珠寄上才。

聞道別來餐事減,晚妝猶待小鬟催。

绮陌春寒壓馬嘶,落紅狼藉印苔泥。

莊辭珍贶無由報,此別愁眉又複低。

棠梨無限憶秋千,楊柳腰肢最可憐。

縱使有情還有淚,漫從人海說人天。

羅幕春殘欲暮天,四山風雨總纏綿。

分明化石心難定,多謝雲娘十幅箋。

星裁環珮月裁珰,一夜秋寒掩洞房。

莫道橫塘風露冷,殘荷猶自蓋鴛鴦。

東居雜詩十九首

卻下珠簾故故羞,浪持銀蠟照梳頭。

玉階人靜情難訴,悄向星河覓女牛。

流螢明滅夜悠悠,素女婵娟不耐秋。

相逢莫問人間事,故國傷心只淚流。

羅襦換罷下西樓,豆蔻香溫語未休。

說到年華更羞怯,水晶簾下學箜篌。

翡翠流蘇白玉鈎,夜涼如水待牽牛。

知否去年人去後,枕函紅淚至今留?

異國名香莫浪偷,窺簾一笑意偏幽。

明珠欲贈還惆悵,來歲雙星怕引愁。

碧闌幹外夜沉沉,斜倚雲屏燭影深。

看取紅酥渾欲滴,鳳文雙結是同心。

秋千院落月如鈎,為愛花陰懶上樓。

露濕紅蕖波底襪,自拈羅帶淡蛾羞。

折得黃花贈阿嬌,暗擡星眼謝王喬。

輕車肥犢金鈴響,深院何人弄碧簫?

碧沼紅蓮水自流,涉江同上木蘭舟。

可憐十五盈盈女,不信盧家有莫愁。

燈飄珠箔玉筝秋,幾曲回闌水上樓。

猛憶定庵哀怨句:“三生花草夢蘇州”。

十一

人間天上結離憂,翠袖凝妝獨倚樓。

凄絕蜀楊絲萬縷,替人惜別亦生愁。

十二

六幅潇湘曳畫裙,燈前蘭麝自氤氲。

扁舟容與知無計,兵火頭陀淚滿樽。

十三

銀燭金杯映綠紗,空持傾國對流霞。

酡顏欲語嬌無力,雲髻新簪白玉花。

十四

蟬翼輕紗束細腰,遠山眉黛不能描。

誰知詞客蓬山裏,煙雨樓臺夢六朝。

十五

胭脂湖畔紫骝橋,流水栖鴉認小橋。

為向芭蕉問消息,朝朝紅淚欲成潮。

十六

珍重嫦娥白玉姿,人天攜手兩無期。

遺珠有恨終歸海,睹物思人更可悲。

十七

誰憐一阕斷腸詞,搖落秋懷只自知。

況是異鄉兼日暮,疏鐘紅葉墜相思。

十八

槭槭秋林細雨時,天涯飄泊欲何之?

空山流水無人跡,何處蛾眉有怨詞。

十九

蘭蕙芬芳總負伊,并肩攜手納涼時。

舊廂風月重相憶,十指纖纖擘荔枝。

住西湖白雲禪院作此

白雲深處擁雷峰,

幾樹寒梅帶雪紅。

齋罷垂垂渾入定,

庵前潭影落疏鐘。

【注】雷鋒:又名夕照峰,為南屏山的支脈,突出于西湖南岸。曼殊善畫,這首詩在深厚的內蘊中所體現的詩情畫意,正可見出其才華之一斑,例如一個“落”字寫得亦真亦幻,亦虛亦實,靜中有動,動中有靜。

答鄧繩侯

相逢天女贈天書,

暫住仙山莫問予。

曾遣素娥非別意,

是空是色本無殊。

【注】素娥:嫦娥,此借指女子。空和色都是佛教名詞。無殊:沒有區別。

花朝

江頭青放柳千條,

知有東風送畫桡。

但喜二分春色到,

百花生日是今朝。

【注】花朝:即花朝節,俗稱“花神節”、“百花生日”、“花神生日”、“挑菜節”。漢族傳統節日。流行于東北、華北、華東、中南等地。農歷二月初二舉行,也有二月十二、二月十五花朝節的。

題畫

海天空闊九臯深,

飛下松陰聽鼓琴。

明日飄然又何處?

白雲與爾共無心。

【注】這首詩寫得閑适飄逸,有超塵絕世的神仙之概。詩人以随風飄的白雲自喻,不再拘泥于物我之分,達到了“忘我”、“無心”的最高禪境。

過平戶延平誕生處

行人遙指鄭公石,

沙白松青夕照邊。

極目神州餘子盡,

袈裟和淚伏碑前。

【注】平戶:日本島名。延平:鄭成功。鄭公石:即“兒誕石”,相傳鄭成功誕生于石上,故得名。“極目”句:嘆革命起義屢次失敗,黨人也多犧牲。

過蒲田

柳陰深處馬蹄驕,

無際銀沙逐退潮。

茅店冰旗知市近,

滿山紅葉女郎樵。

【注】這首詩寫于1909夏秋作者旅居日本期間。詩中畫面是動态的,清麗隽永。蒲田:日本本州地名。冰旗:茅店裏挑出來賣冰的标志。

過若松町有感

孤燈引夢記朦胧,

風雨鄰庵夜半鐘。

我再來時人已去,

涉江誰為采芙蓉?

【注】若松町:日本市名,在九州北部。本詩表現一種思鄉念遠的感情。

過若松町有感示仲兄

契闊死生君莫問,

行雲流水一孤僧。

無端狂笑無端哭,

縱有歡腸已似冰。

【注】曼殊和尚此詩寫他為僧,孑然一身到處流浪不定,有如行雲流水般的漂泊身世,極為哀痛悲涼。仲兄:即陳獨秀。

代柯子簡少侯

小樓春盡雨絲絲,

孤負添香對語時。

寶鏡有塵難見面,

妝臺紅粉畫誰眉?

【注】柯子:未詳,從詩意看,似是一日本女子。簡:本指信,這裏作動詞用,猶言“寄”。少侯:孫毓筠,字少侯,同盟會成員,曼殊在東京認識的朋友。

澱江道中口占

孤村隐隐起微煙,

處處秧歌競種田。

羸馬未須愁遠道,

桃花紅欲上吟鞭。

【注】遠道:此處有雙關義,即也指實現政治目标的道路。吟鞭:作者走馬吟詩,故稱馬鞭為“吟鞭。”

題《師梨集》

誰贈師梨一曲歌?

可憐心事正蹉跎。

琅玕欲報從何報?

夢裏依稀認眼波。

【注】師梨:今天譯作雪萊,英國傑出的浪漫主義詩人。

落日

落日滄波絕島濱,

悲笳一動劇傷神。

誰知北海吞氈日,

不愛英雄愛美人。

【注】北海吞氈:西漢蘇武出使匈奴,匈奴欲隆之,武不屈,被幽大窖中。斷飲食,武齧雪,與氈毛并吞之。後徙北海,杖節牧羊十九年。及還,須發盡白。作者在這裏借用此典用以抒發對祖國的強烈思念。

寄晦聞

忽聞鄰女豔陽歌,

南國詩人近若何?

欲寄數行相問訊,

落花如雨亂愁多。

【注】豔陽歌:在明媚的春光中歌唱。數行:此處指信劄。

失題

斜插蓮蓬美且鬈,

曾教粉指印青編。

此後不知魂與夢,

涉江同泛采蓮船。

【注】“情事難忘”、“人生如夢”的感慨在詩中表露無遺。

西湖韬光庵夜聞鵑聲簡劉三

劉三舊是多情種,

浪跡煙波又一年。

近日詩腸饒幾許?

何妨伴我聽啼鵑!

【注】多情種:喻指感情豐富的人。浪跡:流浪飄泊。詩腸:指寫詩的興致心情。饒幾許:有多麽豐富?

題《拜倫集》

西班牙雪鴻女詩人過存病榻,親持玉照一幅、《拜倫遺集》一卷、曼陀羅花共含羞草一束見贻,且殷殷勗以歸計。嗟夫,予早歲披剃,學道無成,思維身世有難言之痛!爰扶病書二十八字于拜倫卷首,此意惟雪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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