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1)

蘇婉靈做了一個夢,夢裏是孫朝陽出征的前一天。她向她爹鬧着要和大軍一同出征,被她爹訓斥胡鬧。

孫朝陽就站在一旁壞壞的笑,然後在她一臉怒容的瞪視下。笑着走了過來,柔亂她的發髻,不懷好意的道:

“阿靈你笨手笨腳的,帶你去戰場豈不要拖我後腿?”

她頓時大怒,正想發作,男子的笑容便驀然變得溫柔似水:

“好了別鬧,我請你喝酒。”

而後便是孫朝陽提着孫将軍珍藏二十年的女兒紅找她,兩人坐在大院外的杏花樹下劃拳喝酒,笑鬧行酒令,好不暢快。

她記得那天的月亮好大好圓。兩人喝到酣處,孫朝陽便定定的看着她,黑黝黝的眼眸似含了三分醉意,七分羞澀。他說:

“阿靈,等來日戰勝歸來。我就披着戰甲娶你過門,你說好不好?”

“切!誰稀罕呢!”她不屑的白他一眼,小小的一張臉,卻若天邊晚霞。燒過了一切,最終屍骨無存。

孫朝陽,你說過。

你要披着戰甲,娶我過門。

你怎麽可以食言!?

蘇婉靈醒來時,發現自家親哥坐在她的床榻邊。見她醒了,似松了口氣:

“小妹,你哪裏不舒服?”

她擺擺手示意并無大礙,見房裏只有她哥,便問道:

“爹呢?”

“爹入宮議事未回。”

“那朝陽……”

“小妹你冷靜聽我說。”蘇寒山似怕她承受不了,語氣也溫和了許多,帶着幾分小心翼翼試探的味道,卻只讓蘇婉靈越發煩悶。

怔怔的點了點頭,便聽見蘇寒山有些遲疑的道:

“我軍這次大敗秦國。但孫将軍因過于輕敵,中了敵軍埋伏。已經以身殉國。而朝陽……”

“朝陽他怎麽呢!?”蘇婉靈覺得自己的耐心已到了極致,見她哥說話吞吞吐吐,忍不住便吼出聲來。

蘇寒山看着自家小妹這幅模樣,心中不忍。卻也明白瞞得了一時也瞞不了她一世,索性把他知道的全部和盤托出:

“朝陽那時正和孫将軍在一起。戰敗後,秦軍下令屠殺我代國士兵。朝陽他,下落不明!!”

一狠心全部說了出來,卻見自家小妹臉色恍惚。他一怔,忍不住便輕聲喚她:

“小妹,你沒事吧。”

蘇婉靈卻是不言不動,一雙杏眼直直的盯着一個地方。良久,才面無表情的道:

“那朝陽他是,死了麽?”

面對她如此的輕描淡寫,蘇寒山只覺得自己也變得心驚膽戰起來。想到孫朝陽和自家小妹這些年的情誼,也不由升起幾分唏噓。

伸手将她攬入懷中,他抱着自己這個從小就最疼寵的妹妹輕聲安慰着連他自己也不相信的話語:

“只是下落不明。說不定沒事的。”

“……”

“朝陽那小子從小就福大命大,一定會沒事的。你別太擔心。”

“……”

“小妹,你還好吧?”

“哥,我難受……”蘇婉靈淡淡說着話,聲音卻嘶啞的厲害。仿佛被什麽東西卡住似的,她只能像小時候受了委屈一般把頭埋進她哥的懷裏。

卻還是沒有絲毫好轉,沒有絲毫緩解。心裏很痛,痛到極致,便只有一個黑忽忽的黑洞,不斷的灌着冷風。蘇婉靈甚至覺得,自己幾乎痛得快要死掉。而耳邊回蕩的只有她哥溫暖如風的聲音,他說:

“小妹,沒事的,會過去的。一切都會過去的。”

可是哥,你知不知道。

孫朝陽他明明答應過我,戰勝歸來,必娶我過門。

他明明說過,要娶我過門。

他怎麽可以,

他怎麽能夠,

食言而肥。

孫朝陽,

你怎麽可以,負我如此!?

蘇婉靈在她哥懷裏哭了一陣後,便漸漸倦了,睡了過去。

蘇寒山直到看見她安然入睡時,才放下心來。出了房門,他的貼身小厮便來禀報說蘇大人已經回府,現請他去書房一趟。

他不敢耽誤,匆匆去了書房。卻見他爹正襟危坐的坐在紫檀木制的書桌前,手持朱筆,卻遲遲沒有下筆。

“爹——”他輕聲叫了一句,蘇子亭才回過神來。放下手中朱筆,淡淡問他:

“婉靈怎麽樣呢?”

“現已經睡下了。只是哭了好一陣,想必是真的很傷心。”

“她對朝陽,倒真是情深意重。”蘇子亭說到這裏,似有些不忍,蹙眉嘆息一聲。蘇寒山也有些唏噓,猶豫了片刻,還是不死心的問道:

“朝陽他,是真的死了麽?”

“只怕是兇多吉少。”蘇子亭說完這句,便止住這個話頭。開口說起旁的事:

“今日被婉靈這樣一攪和,三王子看來已經是奪嫡無望。”

“爹……”

“陛下本來就屬意大王子,只是老夫心有不甘,想勉力一試。無奈天命不可違。現而今,也只能盡力輔佐大王子,只盼他日後也能成我代國的一代明君。”

“爹為代國鞠躬盡瘁,是小妹她還年幼,不懂爹的苦心。”

“罷了罷了。這也是命。天命不可違啊。”蘇子亭說到這裏,似有些感慨的低聲嘆了口氣,沉默半晌才道:

“總之我們為人臣子的,只有盡力輔佐君王。天命雖難改,但只要盡心盡力了。也對得起我們為人臣的本分。”

“是,爹。孩兒受教了。”蘇寒山垂眉應了一句,卻聽他爹又道:

“你這些日子看着些你妹妹。她今日此舉,已經引起了陛下的注意。剛才在宮裏還問我她的生辰八字、可許人家。”

蘇寒山一愣,頓時有幾分心驚的道:

“陛下是想……”

“我也只是猜測。”蘇子亭淡淡打斷他下面的話語,長眉卻還是不由自主的蹙成一團:

“總之小心一點沒有錯。”

“是,爹。”蘇寒山垂眉應了一句。想到自家幼妹如今的處境,不由也有些頭疼。

且不論陛下他現在究竟是什麽心思,而今婉靈她能不能從孫朝陽那件事裏走出來還成問題。

情深不壽,慧極必傷。

他自己從小看到大的妹妹,他比誰都明白。

婉靈有多喜歡孫朝陽,她現在就有多疼。

可是可惜,多可惜。

她和孫朝陽,明明該是最幸福美好的一對。

偏偏情深緣淺,終不能得成眷屬。

然而令蘇寒山沒有想到的是,他和他爹的猜測,竟很快就成為現實。

當宮裏來的宣旨公公站在他家前廳時,他就明白大事不好。蘇家一門衆人由蘇子亭率領着跪在前廳接旨。

蘇婉靈雖身子不大爽利,也還是掙紮着起身,一同跪下接旨。而後便聽那公公宣道:

“蘇家長女婉靈,溫柔賢淑,得宜服衆。大王子拓跋寔早慕佳名,多有神往。朕憐其忠懇,特賜此大好姻緣。望兩人共結連理,百年好合。欽此。”

話音落下,蘇婉嫣就仿佛被雷劈了,俏臉上頓時就露出幾分惱怒的模樣,下意識的去看蘇婉靈,卻見她亦面色難看。而那宣旨公公只是笑眯眯的看着跪在蘇寒山身邊的蘇婉靈道:

“蘇小姐,還不接旨。”

蘇婉靈卻仿佛被悶棍打懵似的不敢相信。若不是蘇家長女就是她,若不是公公紅齒白口叫的都是她和阿寔的名字。她幾乎都以為這只是一場夢。一場醒不過來的噩夢。

可公公的聲音還在繼續,他說:

“蘇小姐,你怎麽還不接旨?”

接什麽旨!接她和阿寔百年好合共結連理的旨嗎!?可是她想百年好合共結連理的從來就不是這個人!

從來就不是!!

蘇婉靈覺得自己仿佛陷入一場無止無盡的噩夢中,冷不防卻被身旁的哥哥推了一下。

蘇寒山淡淡看着她,眼神雖悲傷,語氣卻不容拒絕:

“小妹,快去接旨。”

她依舊只是呆呆的沒有反應。公公的臉色已經有些不對,好在蘇子亭畢竟在宦海沉浮多年,立時就笑着道:

“我這女兒沒見過世面,約莫是被樂傻了。公公不要見怪。”說罷,便從懷裏拿出一塊上好的羊脂白玉遞了過去。

那公公也是有眼色的,見有臺階可下,自然樂得下來。安安心心的接過羊脂白玉,也陪着一同笑道:

“蘇大人客氣了。以後您就是皇親國戚,前途不可限量啊。”

說罷,兩人哈哈大笑。蘇婉靈卻似突然反應了過來,竟是冷冷接口:

“誰稀罕當什麽皇親國戚!?誰稀罕誰去嫁!”

“婉靈!”

“放肆!”

蘇寒山和蘇子亭的聲音同時響起,蘇婉靈卻絲毫不懼。那公公似乎終于看出了什麽門道,一雙小眼睛微微眯成一條縫,頗有些精光四射。

然而看見蘇家兩父子有些尴尬的神情時,他轉瞬便又笑了。不再看蘇婉靈,他只對蘇子亭道:

“令嫒果然是樂瘋了頭。咱家還有事在身,就先回宮複命去了。”

“那公公慢走。”強笑着送走這尊大神,蘇子亭回過身來,臉色就頓時黑如鍋底:

“蘇婉靈,你是想讓整個蘇家給你陪葬嗎!?”

蘇婉靈只是抿着唇,倔強不語。偏一張臉,蒼白的過分,顯出幾分蕭索的薄弱意味。卻再惹不起一向疼寵她的爹爹半分憐惜:

“蘇婉靈,這是陛下金口玉言下的聖旨。你就算再不甘願,也得給我嫁!你若想抗旨,便是拉上整個蘇家給你陪葬!你知不知道!?”

“那爹您現在是想賣女求榮嗎!?看見阿寔得勢,便知道自己投靠錯了主子,押錯了寶。現在就急巴巴的把女兒嫁過去,好再次籠絡住他嗎!?”

她話音一落,一個耳光就随聲重重響起。打在她的臉頰上,力氣大的幾乎要把她打暈過去。

蘇子亭這次真的怒到極致,連嘴唇都不由的哆嗦着,聲音卻仿佛帶着冷冷的笑意:

“老夫賣女求榮!?若不是你那日在前廳胡攪蠻纏如此鋒芒畢露,陛下又怎麽會注意得到你!?若不是你執意要幫大王子,破壞老夫的局!陛下又怎會想把你和大王子湊在一起!?婉靈,你自作孽不可活!你究竟明不明白!?”

“我不明白!”蘇婉靈卻終究是放聲哭了起來,在她爹面前,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

“爹,我不想嫁!你幫幫我,我不要嫁給旁的人!你幫幫我啊……”可即便她哭得再慘,所能得到的也不過是她爹的一聲嘆息。

蘇子亭怔怔看着眼前這個自小就最驕縱的小女兒,竟也忍不住老淚縱橫。可答應不得,如何答應。所以最終也只能淡淡道:

“這次,由不得老夫,也由不不得你。”

可是恍惚中,是誰尚且年少,殷殷笑語。

只說我此生非卿不娶。

非卿不娶!

☆、2

蘇婉靈自那日領旨後便生了一場大病。氣勢洶洶,病如山倒,就連當今聖上也被驚動了。特禦賜了醫術精湛的禦醫給她來看看,又賞賜了不少補品藥材,當真很是疼惜這個未過門的兒媳婦。

賀蘭氏見蘇婉靈能得如此榮寵,更是不忿,蘇婉嫣這些日子身體亦有倦怠。但蘇家所有人一股腦心思都在那個即将成為代王兒媳的蘇婉靈身上,根本沒有人在乎自己的親女婉嫣。

明明婉嫣也是堂堂蘇家的大小姐,怎的老爺就這麽偏心!

賀蘭氏越想越惱怒,更是恨極了蘇婉靈,巴不得她就這樣一病不起,死了正好!

卻說蘇婉靈自病後便一直淡漠,即使面對如此皇恩浩蕩,也并不見得有何喜悅。寵辱不驚,淡漠如水,卻更是得了當今陛下的贊譽。

她對這些都絲毫未覺。有的時候,她甚至覺得自己就這樣死去也未嘗不失為件好事。

至少這樣,就守住了當年非君不嫁的誓言。

至少這樣,就守住了你。

朝陽,孫朝陽。

她只要一想到這個名字就痛得直不起腰來,可是每日還是要想好多好多遍。因為只有這樣,才有勇氣将那些方才灌入喉中的藥再次催吐出來。

只有這樣,才會覺得。

即便是死,亦不是太可怕的事情。

蘇婉靈的病情一直未見好轉,實是急得蘇府上下亂成一團。上到蘇老爺大公子,下到伺候的下人。個個看着蘇婉靈日漸消瘦,心急如焚,卻也皆是無計可施。

雖然大公子苦口婆心勸過這個小妹,蘇大人嚴詞厲色訓斥過這個不省心的長女。就連下人們也都一一哄勸過自家的寶貝小姐。

但蘇婉靈的病情依舊是未見長進,反而日漸消瘦,瘦的幾乎都只剩一把骨頭。

蘇家人都無計可施,蘇大人的眉越蹙越深,大公子臉上已沒了笑容。蘇家一片愁雲慘霧,好不壓抑。

這時卻仿佛有人嫌他們不夠麻煩,還來添亂。

當蘇寒山聽見拓跋寔來訪時便是這樣的感覺,蘇子亭入宮議事未回。他也不能把堂堂大王子拒之門外,只能勉強硬着頭皮将人迎了進來。

坐在前廳裏東拉西扯了好一通後,終究是拓跋寔先忍不住道:

“大公子,阿寔此次來訪,是聽說婉靈病重,想過來看看她。”

“難為大王子有心,只是舍妹她方才睡下,此時只怕無法招待大王子。”

“不妨事,我只看她一眼便可。她若睡下,我便不吵她就是。”

他語氣雖淺淡,話語間流轉的卻是不容拒絕的氣勢。蘇寒山心中為難,卻也明白必是擋不住他的,只能苦笑着點頭将他帶到蘇婉靈閨房。

雕花的朱門緊鎖,蘇寒山象征性的扣了扣門扉。見裏面人無心來應門,便只能自行推開。

蘇婉靈卻并未睡下,只是坐在木蘭雕花的窗前,怔怔看着窗外景色。聽見有人進來,也不回頭,只淡淡道:

“哥,不是說了我沒事嘛。”

蘇寒山正欲答言,卻被身旁拓跋寔淡淡制止。俊美無雙的男子輕輕揮手示意他先退下。他愣了愣,終究還是轉身輕輕離開。

拓跋寔怔怔的看着坐在窗前一手支颔倚欄而望的女子,竟有些心疼。婉靈是真的瘦了,憔悴了。

可她還是蘇婉靈,他想了這麽久,終于就要嫁給他的,蘇婉靈。

這般一想,蹙緊的眉才微微松開了些。解開身上披着的白狐皮襖,一股蕭瑟的寒意便随着寒風摻雜而來。

此時時令已過了晚秋,北國的秋日總是摻雜着寒風冷到人骨頭裏面去。而婉靈只披一件單衣坐在窗前,一定也很冷。

他怔怔想着,手中的白狐皮襖已經輕柔的披上女子單薄的肩頭。他說話,連聲音都不自覺的帶了幾分寵溺的疼惜:

“不說病了麽?怎還是這般胡鬧,單披着衣就坐在風口?”

聽見他的聲音時,女子似乎震了一震,而後身體便整個僵硬了起來,如臨大敵般的戒備着,實是讓他哭笑不得。

他心中雖早有了準備,臨到頭來,看她這副模樣,也還是免不了起個疙瘩。勉強咽下心中這些苦澀,他強笑着繼續道:

“聽說你病得厲害,我便來看看你。順帶和你說些話。”

“什麽話!?”女子終于開口了,回過頭來,卻是冷冷笑着,嘲諷意味十足:

“是大王子您終于得償所願,奪得太子之位。還是來告訴我一句,過門後,應該守哪些規矩!?”

“婉靈,你別這樣說話。”拓跋寔苦笑了一句,似也有些委屈:

“我并不知道父王會把你許配給我。”

“哦?那你現在就去和陛下說啊。說你不願娶我!去說啊!!”

“婉靈,你別胡鬧!!”男子似被她弄的頭疼,半挑着丹鳳眼,頗有些無奈:

“你知道父王的旨意下來,就斷沒有收回的道理。這聖旨,咱高興也得接!不高興也得接!!”

“那你還來說什麽!?快滾吧!我不想看見你。”說罷,狠狠抖下肩上的白狐皮襖,背身對着他,一副明顯的送客姿态。

男子在她身後無奈的嘆了口氣,俯下身拾起掉落在地上的白狐皮襖,再次給她披上。

見她又想甩落,便緊緊按住她的肩頭。他開口,聲調淡若清風:

“你先別急着趕我走,聽我說完話。朝陽出征前曾來找過我,他說阿寔,我把婉靈交給你。我走的時候,你可得好好看着她。等我回來,她少一根頭發絲,我都要找你拼命。”他學着孫朝陽的語氣,惟妙惟肖。竟讓蘇婉靈覺得胸口灼痛的厲害。

用力捂住胸口發疼的那塊地方,似乎這樣就能緩解一些那些幾乎要虐殺她的疼痛。

可依舊毫無作用,所以最後是身後男子輕輕摟住她佝偻下的身軀。靜靜開口,溫暖如風:

“婉靈,朝陽不會死的。他知道你還在等他回來。他不會就這麽死了的。”

“可是,到處都找不到他。到處都……”

“我知道,我知道。”拓跋寔輕輕拍着她的肩膀,半挑的丹鳳眼中一派水色霧霭的溫柔:

“但是他是孫朝陽。他是你我都熟知的孫朝陽。你知道的,他不會那麽容易死的。下落不明,也許只是碰上了什麽擺脫不開的麻煩罷了。你還在等他回來,他不會舍得丢下你的。”

拓跋寔淡淡說着話,不過三言兩語,卻句句直擊蘇婉靈心中最深處的地方。連日來的疲憊和擔憂漸漸化成淚水。

她轉身抱住這個自小一同長大的大王子,哭的像個孩子:

“阿寔,要是朝陽死了,他死了怎麽辦?”

“不會的。就算他死了,我也要把他的屍骨挖出來,給你一個交代。”男子淡淡說完這一句話,仿佛也倦累到了極致。緩緩垂眼,他道:

“所以,婉靈。嫁給我吧。等到朝陽回來,我就把你完好無損的還給他。這樣也算不負,兄弟之托。”

蘇婉靈聽見這句話後,卻是久久沉默不語。拓跋寔卻仿佛知道她心中所想,淡淡一笑,頗有些自嘲:

“其實不瞞你說。父王的确有意要立我為太子。诏書不日就将下來,只是他希望我能早日立妃,在朝中鞏固人心。”

蘇婉靈只淡淡看着眼前男子,不言不語。拓跋卻仿佛累了,有些倦怠的嘆了口氣才道:

“父王雖肯立我為太子,卻也讓我收複朝中人心,兩年內讓朝中大臣皆為我所用。婉靈,我覺得這對我來說有些難。”

“阿寔……”

“父王為我選中的世家小姐中,只有你我還是認識的。其他的,皆是見也沒見過的。雖然我知道你記挂着朝陽,但這兩年你就當是陪陪我,我不想為了個王位,身邊一個真正對你的人都沒有。反正日後等朝陽回來了,我便親手将你還給他好不好?”

拓跋寔說完這句話後,見蘇婉靈的表情還是遲疑。索性便直接開口問道:

“婉靈,你究竟在顧慮什麽?”

“我……”蘇婉靈沉默片刻,終究還是下定決心把心中疑慮全部說了出來:

“我知道你也是為我好,阿寔。只是成親一事,真的沒有問題嗎?”

“哦?有什麽問題?”拓跋寔淡淡問道,丹鳳眼半挑着看不分明:

“是婉靈你怕你自己把持不住,對我動情嗎?”

蘇婉靈被他這句半真半假的調笑問的一愣,反應過來後頓時怒極反笑:

“笑話!你我從小看到大,要動情早動了!哪差這一兩年!?”

“也對。”拓跋寔淡淡一笑,絕美的丹鳳眼微擡,便透出幾分薄涼媚意:

“那你還在擔心什麽?”

“我不是怕你對我動情嘛!”蘇婉靈忍不住用他方才的話來堵他,果然便聽見男子淡淡的笑語。靜靜開口,他的話語明明和她方才出口的并無二致,卻似乎總有哪裏不對:

“誠如你所說的。你我熟識已久,要動情,早動了。哪裏還差這一兩年。”拓跋寔說完這句,便又是一笑。絕美的丹鳳眼輕挑,端的是風華絕代,灼惑人心。

☆、3

蘇婉靈不由看得一怔,回過神來時心裏卻總是有些發毛的感覺。忍不住讪讪一笑,她不再說話。

身前男子似也發現她的不自在,便只是淡淡一笑,道:

“時辰也不早了,我該回宮去了。你這些日子好好在家養病,莫要再賭氣不吃藥了。”

“知道了知道了,你真是越來越啰嗦了。”蘇婉靈白他一眼,見他一張俊臉上滿是苦笑。便毫不留情的下逐客令:

“時辰真不早了,你快回宮吧。”說着把自己身上披着的白狐皮襖解下來遞給他。

男子一把接過,似還想說些什麽,卻見女子臉上略有不耐。便識時務的沉默下來,不再多說一句話,他轉身離開。

蘇婉靈看着他欣長的身影漸行漸遠,心中的不安卻越發擴散。眼看着他就要推門離開,消失不見。

她終究是沒能忍住,開口出聲叫住了他:

“阿寔!”

“怎麽?”男子回頭,還是那張俊美無雙的容顏。上挑的丹鳳眼內,似含了無限深情。偏眼波流轉間,那一抹流光,涼薄到刻骨。

蘇婉靈仔仔細細的看着這個自小和她一起長大的男子,很久很久,才慢慢開口問道:

“我和你,是假成親吧?”

男子似乎一愣,但很快便笑道:

“那是自然。我這一輩子,可是要賞盡天下美人,醉卧人間紅塵的。真和你這個無鹽女成親……”他說到這裏,似有些卡殼。半晌才做了個抖落雞皮疙瘩的動作,笑言一句:

“還是饒了我吧!”

不知為何,蘇婉靈聽完他這番話後,才算是真真正正的安下了心。見他竟諷刺她長相,頓時便揮起拳頭,笑罵一句:

“滾吧你!”

總之拓跋寔這一番探望,收效顯着。本來蘇寒山以為自家親妹應該是要恨死大王子的。

但誰知不僅不恨,被大王子這一番探望後。陡然間便茅塞頓開,竟也不再折騰自己,安心養病了。

有她的配合,又有禦醫和蘇府各方面的調理,病情自然好的很快。蘇家人也喜于見到她日漸康複。

隆冬時節,陛下終于頒布了聖旨。冊立大王子拓跋寔為代國太子,入主東宮,舉國同慶。

不久後,太子寔迎娶蘇太傅長女蘇婉靈為太子妃,代國東宮迎來了它的第一位女主人。

太子大婚那日,當今聖上拓跋什翼犍大赦天下,與民同樂。太子迎親之隊長達數裏,浩浩蕩蕩,好不風光熱鬧。

被迎娶的太子妃蘇婉靈卻是一個頭兩個大。她從來沒想到成次親會這麽累。鮮卑一族雖不若漢人那般講究禮法,但當今天子拓跋什翼犍崇尚漢族,竟也折騰出了許多規矩。

成親前一個月宮裏便來了兩個教習嬷嬷,教她規矩,如何坐、如何站,成親時該注意什麽。洞房時又有些什麽要注意的。最後竟然還強塞給她兩本春宮圖,實在是讓她哭笑不得。

好在,這一日終于是平平安安過去了。

當她坐在滿是紅燭貼花的新房內時,總算舒了口氣。身邊沒有人,她便把戴了一整天的珠簾鳳冠取下丢在牙床上。這東西實在不輕,一整天戴下來,她脖頸處都覺得微微泛酸。

牙床前的四角榻上擺置着合衾酒和幾碟精致小菜。她走到榻前,端着青銅酒器微微一嗅,頓時便查出內裏乾坤。

看來哥哥果然沒騙她。大婚之夜的合衾酒要少喝,菜最好別吃。差點就不留神着了他們的道!

她心有餘悸的嘆息一聲,卻聽外面禮官宣唱道:

“太子殿下駕到。”

她一愣,趕緊坐回牙床上。看着牙床上被扔擲的珠簾鳳冠,猶豫了片刻,還是手忙腳亂的給自己套上。畢竟在這麽多宮侍面前總得做個樣子。

正想着了,門就被人推開。拓跋寔臉色微醺的走了進來。

他并未喝多少酒,身上甚至都聞不到濃重的酒氣。只是他一喝酒臉色就發紅,襯着他那俊美到肖似女子的面容上,當真是豔若桃李,色如春花。

幾個宮侍将他扶到門口後,便悄聲退下。他自行一人走了過來,見到蘇婉靈時卻撲哧一笑。

蘇婉靈頓時一愣,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麽一回事,便聽他強忍着笑意提醒道:

“婉靈,你的鳳冠戴反了。”

她一怔,下意識的擡眼一看,果見臉上并無珠簾。伸手往後摸,卻是所有珠簾都在發髻那處,還真給戴反了。

有些尴尬的沖着男子讪讪一笑,拓跋寔卻是定定看着她,突然伸手将她的鳳冠取下來再重新弄正。他的聲音明明帶着笑意,卻莫名苦澀無比:

“就算是假成親,你好歹也要裝裝樣子吧。”

“阿寔……”她被他這樣的動作語調弄的毛骨悚然,索性便縮着身子躲開他想輕撫她臉的手。而後把頭上的鳳冠取了下來扔在一旁,她勾着唇笑的好生尴尬:

“這東西重的厲害。我戴着難受。”

“是麽?那不戴就不戴吧。”拓跋寔淡淡一笑,似渾不在意。只是頗有些興致的拉着她走到四角榻前跪坐下,持着青銅酒器倒下兩杯合衾酒,遞給她一杯笑道:

“我聽人說這大婚之夜的合衾酒頗有些意思,不如我們也來嘗嘗?”

“你聽誰說的啊?”蘇婉靈接過杯子,卻并不飲下。只是臉色莫辯的看着他,似不知道究竟要如何開口。

拓跋寔倒是絲毫未覺,再自然不過的笑道:

“大婚之前的教習嬷嬷啊。她說這酒是難得一見的人間美味,要我一定得喝完。”

“……”

“對了,她還說這菜也很不錯。讓我務必多吃一些。”

“……”

“怎麽呢,婉靈?”看見女子臉色越發莫辯,他似有些迷惑。見蘇婉靈直直盯着四角榻上的酒菜,眼神複雜,便開口問道:

“是這菜不好吃麽?你先吃過了?”說着,便持了白玉筷想去嘗試一番。

蘇婉靈這才回過神來,立馬伸手制止:

“別吃!”

“怎麽呢?有難吃到這種地步麽?”

“不是。”女子似有些難以啓齒,半晌,才從牙縫間擠出幾個字來:

“是-這-菜-裏-放-了-春-藥。”

“噗——”拓跋寔方才飲進口的合衾酒頓時全部噴了出來,天女散花似的,落了一地。揮手擦了擦下颔,他有些遲疑的問道:

“這酒不會也……”

“你答對了。還好你吐出來了,不然今晚就等着我把你綁着睡覺吧。”蘇婉靈面無表情的說完這句話後,便轉身要回牙床。嘴裏還在嘀咕:

“你那教習嬷嬷好歹毒的心。這麽一桌子□□下肚,她是想讓你力竭而亡嗎?”說到這裏,又似突然想起了什麽,回頭鄭重其事的問道:

“說!是不是你學規矩的時候得罪她呢!”

“哪有啊。”拓跋寔哭笑不得,女子卻不再理會,只是轉身邊走邊喃喃自語道:

“一定是的!不然她怎麽會起這麽歹毒的心思。一桌子□□,一桌子□□,好可怕……”

她邊說邊打着寒噤,沒有注意到身後男子俊美的臉上一閃而過的深意。

兩人鬧了一陣後,時辰卻也不早了。正是要上床歇息的時候,只是上床前卻出了個問題。

原因無他,只因這偌大的華麗喜房內不過就一張牙床。鋪着絹蠶絲制的喜被,卻也獨此一張。

蘇婉靈和拓跋寔兩相無言的對望片刻,兩人皆是嬌生慣養的主,斷不可能肯睡在床以外的地方的。

平素拓跋寔會讓着蘇婉靈,但今日也不知吃錯了什麽藥,再堅定不過的申明:

“先說好,我要睡床上的。”

“那我呢!?”蘇婉靈瞪着他,似要噴火。他卻不慌不忙,再自然不過的提議道:

“你也可以睡床上。總之我不嫌棄你就是呢。”

“……可我嫌棄你啊!!”蘇婉靈咬牙切齒。拓跋寔卻已先下手為強,幾步蹭掉鞋襪,跨上牙床,倒在上面,擁緊被子做無賴狀:

“睡不睡随便你吧。反正我是睡了!”

“拓-跋-寔!!”女子幾乎恨得牙癢癢,卻實在拿牙床上的俊美男子沒有辦法。好半晌,才聽見他淡淡的聲音:

“婉靈,上來睡吧。反正我倆從小一起長大。你什麽樣子我沒見過。”說罷,往裏面縮了些,讓出一半的床位。

蘇婉靈遲疑了片刻,轉瞬一想,阿寔說的也對。便不再顧忌,脫了鞋襪,拂滅紅燭,合衣躺了上去。

寂靜的夜色,似乎總是能勾起人無限思緒。

蘇婉靈怔怔看着頭頂上模糊一片的黑色,感受着身旁這個自小一起長大男子的體溫,突然便開口問他:

“阿寔,你會一輩子護着我嗎?”

“當然。”男子的聲音在另一邊低低傳來,帶着笑意,安穩人心。

于是她也笑了,繼續問他:

“為什麽啊?”

“呃……”這次他沉默了良久,而後才似笑非笑的道:

“因為你是我的太子妃啊!”

“呸!才不是呢!”她狠狠啐他一口,在黑暗裏翻個白眼。便聽見他的聲音,還是透着笑意:

“那你說是為什麽?”

“因為朝陽要你護着我,所以你要護着我!”

話音落下,他卻良久良久不曾答話。她愣了愣,正想再開口時,便聽見他的聲音,帶着模糊的笑意和一些些其他的東西,太過複雜:

“可能是吧。”

拓跋寔說完這句,便低聲笑了。笑意低而沉,摻在厚重的黑夜裏,卻聽不出任何歡喜的情緒。她靜靜聽着這奇怪的笑聲,陡然就很想轉身去看看男子此刻臉上的表情。

可惜紅燭已滅,夜色太深。

而他的表情,隐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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