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入東宮清閑小日子
轉眼便過了兩年。這兩年,太子拓跋寔立帝師蘇家長女為太子妃後,沒過多久便又大肆迎娶了鎮北将軍李勳的三女兒為良娣。翌年,帝師蘇家幼女蘇婉嫣亦被代王賜婚,嫁入東宮,但比起她的姐姐太子妃來,她只是一個小小的夫人。
一時之間,蘇家兩個女兒皆為太子妃妾。帝師蘇家之風頭在盛樂城內,頓時一時無兩。
但世人皆知,當今太子不喜現在的太子妃。若不是當年陛下賜婚,想必也輪不到她來坐這個位置。
所以太子妃名號雖尊寵,在東宮中卻也不過是個擺設。下人們先要巴結的是最受太子喜愛的李良娣,而後才是她這個太子妃。
蘇婉靈倒絲毫不在乎這些,見下人們有事也直接略過她,去和李良娣回報,她也渾不在意。反而樂得輕松的把東宮大小事務都交給李良娣去管,自己只擔個名號。看書賞花,好不惬意。
阿寔這兩年來她這裏的時日并不多,多數是在白日,晚間便留宿各個侍妾那,倒也逍遙自在。
而這兩年,憑着李良娣之父李将軍在朝中的四處周旋。竟也讓阿寔慢慢站穩腳跟,太子之位不可動搖。
于是他便越發寵愛起李良娣來,幾乎都到了專寵的地步。
蘇婉靈和李良娣并沒多少接觸,蘇家和李家也一直都是井水不犯河水。阿寔所有的侍妾中,只有她自己的親妹子蘇婉嫣常來和她小聚。
本來自她嫁入東宮後,蘇婉嫣已和她有些勢同水火。但那時朝陽才失蹤,她心緒不好,更沒有精神去管這麽多。
後來阿寔又和她說了那麽一番話,她也不能和婉嫣解釋,便這樣匆匆嫁入了東宮。
只是想不到翌年,代王竟然會再給婉嫣和阿寔賜婚。蘇婉靈初聞時還有些驚詫,阿寔便和她笑語道。若是她覺得心裏別扭,他便向父王推了這樁賜婚好了。
蘇婉靈雖知他在說笑,但看他一副明顯不把婉嫣放在心上的神情,也明白這麽些年的相處,他實是對自家這親妹子無半點心思。
原本她還想撮合阿寔和婉嫣,但世事多桀,造化弄人。
而今連她自己亦是自顧不暇,又哪來的心思去管旁的人呢?
何況婉嫣原本就和她生分,若非那日共同為了阿寔兩人合謀,想必也不會有幾分情分。偏偏後來又出了那種事情,婉嫣怪她搶了自己的心上人,她亦無心解釋,于是就更生了間隙。而今雖然同住東宮,兩姐妹也偶爾聚聚,卻是貌合神離。情分竟比她身旁跟着的那幾個丫頭還要不如。
蘇婉靈雖然也覺得惋惜,但這事畢竟不可強求,便由着她去了。可惜婉嫣非是個安分的主,不僅借着她太子妃的名號處處打壓阿寔其他的侍妾,還和李良娣争風吃醋吃得成了整個宮裏的笑話。
蘇婉靈本就無心管這些,只要不太過分,便由着她們鬧。反正她這個太子妃本就名存實亡,索性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任她們鬧個天翻地覆,她自安然酣睡。
偏那兩人也不知道吃錯了什麽藥,自己鬧就罷了,硬要拖她下水。
盛夏那一日,兩人氣勢洶洶闖到她的朝陽殿來時,蘇婉靈便是這樣的感覺。那日炎夏午後,她身子乏得緊,便打算小憩片刻。
舒舒服服的躺在紫檀木做的貴妃榻上,上面置放着青竹木做好的涼席。枕着的藥枕上有決明子的香味萦繞不絕。身旁伺候的幾個丫頭小心翼翼的為她打着蒲扇,動作輕柔,節奏一致。終于讓她在這個悶熱的午後終于有了些許困意,正想着要安然入睡時,外面就響起了尖利的吵鬧。
自家親妹那尖利刻薄的嗓音雖還隔着幾重垂花門兒,也照舊是中氣十足:
“李淑媛,你欺人太甚!別以為你真是太子妃了!阿寔他明媒正娶的太子妃只有我姐姐一個人!!”
“是啊!我不是太子妃!你不也不是麽。小小一個夫人還真當自己是回事了!我告訴你,就算你太子妃是你親姐姐,她也不敢拿我怎麽樣!!”
“你!!”兩人在外面吵得熱火朝天,蘇婉靈只覺得頭疼的厲害。正想開口,便聽見蘇婉嫣似委屈至極的哭喊:
“姐姐,你要為我做主!”說罷,也不等傳喚。推着門便闖了進來。
蘇婉靈衣裳不整,雖說好歹也是自家姐妹不用在意這麽多。但平白無故被人吃了豆腐,終究還是心裏不快。頓時便豎眉瞪眼冷呵一聲:
“誰叫你進來的!你還當不當我是太子妃!有沒有規矩!?”
蘇婉嫣似沒料到她會這樣說,愣了一下,便識相的退了出去。而後頓時便聽見李良娣的一聲冷笑。
蘇婉靈懶得理會她們,叫夙瑤給她更衣梳洗。聽着門外互不相讓的吵鬧,越發頭疼,揉了揉額角,身旁的夙瑤向她投來詢問的目光。她便只能勉強斂下心性,不耐的吩咐:
“宣她們進來。”
“是,太子妃。”幾個伺候的宮娥低聲答了一句後,守門的太監就把垂花門打開。蘇婉嫣方才被她訓了一句,不敢沖在前頭。最先進來的是一臉冷笑的李良娣。而後才是自家那個吹鼻子瞪眼的小妹。
只看這架勢,蘇婉靈就覺得頭大如鬥。低聲嘆了口氣,她也不看她們,只是端着譜兒坐在貴妃榻上抿茶,連聲音也是清淺懶淡:
“怎麽回事呢?”
她話音方落,婉嫣便急着告狀:
“姐姐,她罵我!”
“你耳朵長偏了吧!本宮那是罵你麽!本宮明明是在罵畜牲!”李良娣冷笑着說話,她本是個良娣,沒有資格自稱本宮。
但現在竟當着蘇婉靈這個太子妃的面,用此尊稱,分明就是不把她放在眼裏。
蘇婉靈倒是不在乎這麽多,見蘇婉嫣一張俏臉狠狠瞪着李良娣,一副咬牙切齒的樣子,亦只能淡淡道:
“你說清楚些,她怎麽罵你了?”
“是今兒個我帶着小咪在尋芳園裏散步遇見李良娣了,我本不想生事,請了安後就欲退下。可李良娣身邊伺候的宮娥踩了小咪不說,被小咪咬了一口後,竟然還罵我是畜牲。我聽着不舒服便要處置那奴才!但李良娣竟不許我動手。姐姐,我好歹也是陛下親口指的婚,怎麽着也是個夫人!難道連良娣身邊伺候的奴才也不如麽!?”
她說完這一通話後,便淚眼朦胧的看着蘇婉靈,似在指望她做主。但蘇婉靈只是低着頭抿茶,見她不再說話了,才慢慢擡起頭來,輕聲一笑道:
“我當是多大的事呢。這事也至于鬧到我這裏來!?蘇夫人,你還真當本宮閑得慌呢。”
“姐姐……”
蘇婉嫣似沒料到她會是這樣淡薄的态度,臉色頓時就有些變了。倒是站在旁邊一直冷笑着沒有開口的李良娣清淺笑了。
她也是個極美的女子,可惜生了一副刀削般的薄唇,天生就是薄情寡義的面相,連笑也帶了一絲透骨的涼意:
“瞧我說什麽來着。就算你姐姐是太子妃,她也不敢拿我怎麽樣!你們蘇家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帝師之家,還妄想和我們李家鬥!當真可笑!!”李良娣絲毫不顧忌蘇婉靈,嚣張至極的将這些話說了出來。蘇婉靈再不管事,聽見這番話還是下意識的蹙了蹙眉。轉念一想,終究還是隐忍不發。而後便聽見李良娣嘲諷一般的道:
“太子妃,蘇夫人也真是不懂規矩,這點小事也敢來勞煩太子妃。依本宮看,不如就把這不懂規矩的賤蹄子教給本宮處置,太子妃說好不好呢?”
“良娣若有心願幫本宮分擔,那便随你吧。”蘇婉靈淡淡說了一句,看見蘇婉嫣的臉色越發慘然了下去。淡淡移開目光,她又抿了一口茶道:
“本宮倦了。沒其他的事你們就退下吧。”
話音未落,一直呆愣的蘇婉嫣才反應過來。幾步沖過來抱住她的腿,這回卻是連音調都帶了凄慘的味道:
“姐姐不要,姐姐千萬不能把我交給李良娣,求求姐姐了。求求姐姐了……”她好一通嚎,幾乎聲竭力歇。
“喲!這麽沒規矩,卻是成何體統啊!”李良娣冷冷笑着,轉眼便對着外面吩咐:
“來人啊!還不把這潑婦押下去!驚擾了太子妃,誰擔這個責任!?”語音落,便有幾個一直跟在李良娣身邊的嬷嬷推門進來。也不和蘇婉靈請安,只手腳利落的堵了蘇婉嫣的嘴,便把她連拖帶拽的帶了下去。
這般無禮,竟是絲毫不将蘇婉靈這個太子妃放在眼裏。
不過蘇婉靈并不見得如何在乎,見李良娣的人把賀夫人帶走也只是神色倦怠,一副事不關己的淡漠模樣。
李良娣倒是很滿意她這與世無争的态度,等外面的聲響漸歇,方對着她淡淡行了一禮道:
“本宮記下太子妃這次恩德了。日後有機會本宮必在殿下面前替太子妃美言幾句,讓他也多來朝鳳宮走動走動,免得太子妃總是獨自一人面對清冷宮室,未免寂寞。”說罷,她冷冷一笑,轉身走了。
好不容易送走這尊大神,蘇婉靈只覺得全身都累得慌。正想歇口氣了,就見夙瑤迎了上來對她道:
“太子妃,您就任由李良娣處置婉嫣小姐?”
“那是自然。”她淡淡說着,抿了口茶。卻見夙瑤長眉輕蹙。片刻終究是忍不住開口道:
“可是婉嫣小姐畢竟是你的親妹子,您也知道她素來和李良娣積怨頗深。如果任交由李良娣去擺布,只怕婉嫣小姐不會好過。”
“是麽?”蘇婉靈漫不經心的問了一句,放下茶盞後才淡淡道:
“熬不過也只是她的命。小小一個夫人卻妄圖和李良娣鬥。她是我妹妹是一回事,但她總是這樣不知好歹卻又是另一回事了。”
夙瑤這才沒有說話,蘇婉靈卻覺得倦怠得緊。好好的一個午覺生生就這樣被攪沒了,她也當真抑郁。
閑閑的喝了幾口茶,卻是再無睡意。她索性起身,梳洗容妝。好一番打點後,眼看着時辰也差不多了,便把暖冬叫了過來道:
“你去太子殿下那走一趟,就說蘇夫人在李良娣那兒。請殿下他去看一看,莫要真鬧出什麽事,就難看了。
話一說完,暖冬便低低應了,自行出去。一旁一直在伺候她的夙瑤卻是笑了:
“太子妃果然還是心軟。”
“她好歹是我親妹子。只盼這次過後她能收斂些性子。李良娣身後有鎮北将軍李勳,如此顯赫的地位,哪裏是我們蘇家能比得上的。何況,若是這事處理不好,只怕阿寔也要怪罪于我。”
“太子妃這不是說笑麽。殿下他怪罪誰,也從不曾怪罪于你啊……”
“行了,夙瑤!”淡淡打斷自己這口無遮攔的丫頭,蘇婉靈只覺得越發倦怠了。吩咐宮娥做了一碗酸梅湯,她又自半躺在貴妃榻上休息。
等酸梅湯呈上來,便叫宮娥在榻上支了張矮幾。細骨白瓷碗中裝着大顆飽滿的酸梅,很是入味。
蘇婉靈吃得開懷,冷不防卻聽見一人笑道:
“夏日解暑之良藥,非酸梅湯莫屬。婉靈果然好生會享受!”她一驚,聞聲望去,卻正是當今太子拓跋寔。
☆、2
蘇婉靈一怔,正欲開口問旁人為何不曾宣報。拓跋卻似乎早知她心中所想,先一步解釋道:
“是我叫她們不用宣報的。”
說着話,已經走向前來,對她笑道:
“也給我嘗嘗味道。”說罷,便張開嘴,似等着她喂食。蘇婉靈卻是白他一眼,只自顧自的喝自己的道:
“懂不懂什麽叫做男女授受不親啊!想喝叫你自個的廚子做去。”此時宮裏不過就只有夙瑤一個伺候的人,所以她說話也是毫不在乎。
拓跋寔卻是淡淡一笑,眸色漸深:
“咱倆可是夫妻。哪來的授受不親?”
“我懶得和你說。”蘇婉靈冷冷剜他一眼,便只顧着喝酸梅湯。轉瞬,一碗就見了底。見拓跋直直看着她,不知在想什麽,便問道:
“李良娣她們的事已經弄妥當了?”
拓跋淡淡點頭,道:
“你妹妹被李良娣叫人賞嘴。我去時正巧賞了二十來下,我便攔下了。叫人把她送回去思過,又好生安撫了李良娣才過來。”
“那你來我這做什麽?應該好生去安撫你的美人啊。”
“我這不是想你了麽。”拓跋說的好生沒正經,直堵得蘇婉靈也無話可說。半響,只能狠狠啐他一口,冷道:
“懶得和你這沒正形的人說!”
“我說的可句句是真。”拓跋寔微勾了唇角,一雙絕美的丹鳳眼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你看為了能和你一同用晚膳。我早就把重要的瑣事都處理完了,若不是中途出了李良娣和你妹妹的事情,我早就過來了。”
他說的無比自在,蘇婉靈卻蹙眉。入主東宮這些時日,她最不喜的就是和他一同用膳。不說其他,只說規矩就一大堆。禦膳房廚子的手藝卻是好的,可惜每道菜只能淺嘗即止。吃不飽不說,有些喜歡吃的菜味道還沒嘗着,就被撤了下去。哪裏算是用膳,根本就是受刑。
見她蹙眉,他大約也是猜到了她的心思。一雙丹鳳眼微微眯起,轉眼卻笑得更歡:
“婉靈,正所謂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你忍心抛下我一個人孤獨用膳?”
蘇婉靈本想順着他的話說我忍心,可夙瑤還在這兒,卻也不能太駁他的臉面,頓時便頭大如鬥。想着今兒個中午吩咐小廚房炖下的那鍋百合甲魚湯算是白忙活了,不免又有些肝兒疼。
拓跋看了她半晌,陡然卻哈哈大笑起來。蘇婉靈頓時被他驚得一震,還沒反應過來,手便被他牽住:
“瞧你這樣兒!大不了今兒個咱不傳召禦膳房。我帶你出去打野食吃。”說着他也不管夙瑤的反應,直直拉了她的手便踏出房門。
一直跟着他的小太監喜寶就在門口候着,見倆人出來了,趕緊規規矩矩的行了個禮。他也不等他起身,只朗聲吩咐道:
“去把我的青玉弓取來。”
喜寶應了一聲,轉身跑去取弓。蘇婉靈還猶自呆愣,傻傻看着他,好半響才回過神來開口問他:
“你這是做什麽?”
“打野食。”
“……在,在這宮裏。”
“對。就在你的朝鳳宮。”
蘇婉靈頓時有些被噎着似的無語凝噎,拓跋卻只是朝着她眨眨眼。輕佻的一雙丹鳳眼欲語還休,頗有幾分妖冶之姿。
“你這麽吃驚作甚。當年你和朝陽不也總在他家後院打野食吃麽?”說話的當口兒,喜寶正巧把青玉弓取來。
他接過弓和步靫,喜寶又服侍他戴好抉拾後,他便拉着蘇婉靈往朝鳳宮的深處走去。
朝鳳宮算是東宮裏頗大的一處宮殿,蘇婉靈的寝殿在進宮門的不遠處,再往裏面便是一個小花園。雖然不若皇宮禦花園那樣巧奪天工,但也頗為精巧。裏面飼養了好一些珍奇異獸,蘇婉靈平素膳後最喜歡的便是來這走走。
賞賞花,看看鳥什麽的,的确頗為惬意。
可而今,拓跋寔竟是想在這裏做這焚琴煮鶴的勾當,她當然不幹。所以反應過來後,便立時開口阻止:
“殿下,這不好吧。”
“有什麽不好。”他漫不經心的說着話,已經拉弓上弦,對上了園中一只正在開屏的孔雀:
“反正,以前你和朝陽不也總幹這事?”
“那不同!”她想也不想的便答道。興許是語氣過急了些,頓時惹來拓跋回頭一望。
只是他手中的弓箭卻并不放下,只淡淡問道:
“有何不同?”
“我心疼!”
“何來心疼一說?”
“那時打野食總在孫朝陽的府上,反正打得都是他家飼養的珍奇玩意,我當然不心疼。可現在你是要在我宮裏打我養的這些寶貝,你說我心不心疼!?”
“咳咳咳……”許是被她這短短幾句話給逗樂了,他一個不留神便被噎的直咳嗽。好半響才慢慢緩過神來,神色間卻還是止不住的笑意:
“依你,依你。我不在你宮裏打了,要不咱去我那的後花園好了。那裏的孔雀也很肥……”
只是他話還沒說完,便被狠狠冷嘲了一句:
“呵!你當李良娣杵在那是死人呢!我和你去你那邊!?我保證,咱只要出了這朝鳳宮,不出半柱香的時間,她那就都能知道消息!”
“知道消息又怎麽呢!你是本太子明媒正娶的太子妃,她只是個妾……”他說的振振有詞,卻被女子一眼白了回去,頓時只能讪讪噤聲。
“這個當口你還給我找事呢!阿寔,你真當我閑得慌呢?”
興許是她這句話太清冷了些,拓跋寔沉默了好半響,才無奈道:
“婉靈,我是你夫君。”
“你我心裏都明白,我們是什麽樣的夫妻。”蘇婉靈說完這句話,便再不理會他。幾步走到前面去了。
拓跋寔只能無奈嘆氣,好半天才慢慢追了上去。
最後還是沒出朝鳳宮,只是遣了喜寶去禦膳房弄了只洗淨的雞過來。夙瑤又幫着架火烹烤,一個時辰後,總算還能入口。
蘇婉靈讓夙瑤去把她在小廚房裏備下的那鍋甲魚湯端過來,拓跋寔又吩咐了喜寶去拿陳年花雕。
倆人就着小花園的涼亭坐下,賞柳喝酒,卻也是人生樂事。
喝到酣處,拓跋寔便讓他們都退了下去,自個卷着袖子要和她玩猜拳。鮮卑一族,喝酒不愛行酒令,反是覺得劃拳最為痛快。
蘇婉靈曾跟着孫朝陽學過一段時間劃拳,技藝也不差。于是兩人一拍即合,當即便開始切磋起來。
“兩相好啊五魁首,四鴻喜啊六大順……”
“你輸了你輸了,喝!”拓跋寔說着話的當口,就不由分說的端起桌上的琉璃盞狠狠給對面女子全部灌了下去。
陳年花雕的酒勁不容小觑,蘇婉靈被嗆得直咳嗽。好不容易緩過勁來,便心有不甘的要再去扳回一城。
結果到頭來,倆人你來我往,喝的都有七八分醉了。
天色漸漸的暗了下來,一輪明月當空而挂,映在涼亭旁的小池塘前,頗有幾分皎潔清幽之意境。
拓跋本還欲再灌蘇婉靈酒,被女子一眼橫瞪了回去,便只能讪讪作罷。卻猶自不甘的低聲喃喃道:
“方才那局明明是你輸了。”
蘇婉靈只當沒聽見,搶了他手中的琉璃盞,反手全部倒進涼亭外的池塘裏,驚擾了那輪印在池中的皎潔明月,也引來了不少貪食錦鯉。
“你這是暴殄天物。”他似有些心疼,對面的女子卻只是笑:
“那一次,朝陽也這樣說。”
“哦?你把他什麽好東西給糟蹋了。”
“孫将軍埋在杏樹下的極品桂花酒,少說也有二十年份了。”
“果然是,暴殄天物。”他淡淡的笑,突然又想到什麽,頗有興致的問道:
“說起來,你說我和朝陽兩人猜拳,誰能贏?”
“當然是他。”女子想也不想的就答道,頓時惹來他的不滿:
“這還沒比過呢!你怎麽就知道呢!?”
“這不明擺着麽。”她橫他一眼道:
“你和我比也只是打個平手。朝陽可是我師傅,你能贏麽?”這話她說的随意至極,哪知對面的拓跋卻是良久沒有答話。
蘇婉靈愣了愣,偏頭便只看見他低垂的眉眼下微微翹起的紅唇,丹鳳眼深處的那片眸光卻實是看不分明:
“也對,我在心裏怎麽會比得過朝陽。”
“阿寔……”她似有些醉了,隐約間看見對面拓跋似笑非笑的丹鳳眼,總覺得他似乎話中有話。
可不容她仔細想清楚,他便接着開口了:
“婉靈,你還想着朝陽麽?”
蘇婉靈頓時便不知怎麽回答,只能沉默無語的低下頭。心裏仿佛被撕開了一個微小的口子,不疼,卻滲人的慌。
而拓跋還在想方設法的讓那個口子再撕大一點:
“他失去音訊也快兩年了,你還忘不了他麽?”
“殿下究竟想說什麽?”
“我只是想問一問。”他似乎又恢複到如常的模樣,把玩着一只青碧的玉觞,看着對面的女子,似笑非笑:
“畢竟如果你忘了他,也許就能好好做我的太子妃呢。”
☆、3
蘇婉靈一驚,酒頓時便醒了大半。本來搭在拓跋肩上的爪子,也不自覺僵硬的放了下來。
正襟危坐的盯着他,她幾乎有種如臨大敵的恍惚感。
而他始終只是似笑非笑的看着她,驀然,便哈哈大笑:
“瞧你怕成這樣!我說笑的!逗你玩兒呢!”
“……”
“朋友妻不可欺!你當本太子不知道這個道理。當年朝陽親手把你交給我,讓我好好照顧你。所以,婉靈,你大可放心。就算天下女子都死光了,我也不會喜歡你。”
說完這句,他便将手中的玉觞随手抛進池塘裏。攪亂了那輪皎潔明月,亦是滿不在乎:
“時辰也不早了。本太子乏了,先回宮去了。你也早些休息吧。”
“是,殿下。”
女子話音未落,他便已然轉身離去。玄紫的衣擺飛揚,卻是迷花了誰的眼眸。
待他身影消失不見,蘇婉靈才慢慢吐出方才含在喉嚨裏的那口氣。後背已經被冷汗浸濕,而她還在努力平息着絮亂的氣息。
抓起桌上已經空了的琉璃盞,斟上滿滿一杯花雕一飲而盡後,她才覺得心口發冷的那個地方終究是熱了一些。
有些事,不能說透。
可她,不得不防。
翌日,蘇婉靈醒來時,頭腦暈沉的厲害。
問了一旁暖冬,才知她昨夜在小花園裏喝酒喝到了亥時。還是暖冬和夙瑤合力把她搬回來的,兩人現在手還疼着呢。
她不信自己竟有這般胖,夙瑤便拿了面大一些的菱花鏡遞給她看。
她攬鏡自照一番,果見腰身的确是粗了。想是這些時日天天喝王八湯喝的,補得委實過頭了些。
輕嘆了口氣,想着今兒個該是不能喝了,又不免有些惆悵。
正胡思亂想着,夙瑤已經手腳利落的幫她打點好衣飾。暖冬又過來說早膳已經預備好了。她才施施然出了內殿。
早膳做的很清淡,想應是顧忌着她昨晚酒醉。不過是一碗粳米粥和幾樣精致點心。
她吃的頗無滋味,不過恹恹幾口。便讓人全撤了下去。正想着要不要去花園裏走走散心,外面就傳來通報聲:
“太子到——”
她一怔,便聽見外頭一陣喧鬧。拓跋寔人未到,笑先行:
“婉靈,看我給你帶了什麽好東西……”話音未落,外頭的紫檀木門已被人一把推開,拓跋寔帶着自己貼身伺候的小太監喜寶興沖沖的走了進來。只見他着一身寶藍錦服,襯着極白的臉,當真應了少年美如玉的景致。
蘇婉靈自昨晚宿醉後,身子骨便有些恹恹的提不起興致。見他如此高興,也只能附和的問一句:
“什麽?”
她這般漫不經心的敷衍态度也不見拓跋寔不高興,反而絲毫不在乎的拍了拍手,他身後的喜寶就高聲宣唱了一句:
“把東西呈上來。”
話音方落,立馬就有兩個小太監擡着個桃木箱子進來。蘇婉靈興致缺缺,拓跋寔倒是渾不在意,只吩咐人打開箱子。
便見裏面有塊大的紫檀木,上面雕刻了許多木偶人,或撫琴、或舞劍,神态細致,栩栩如生。
“這是……”蘇婉靈被挑起了好奇心,拓跋寔卻只是神神秘秘的一笑,對一旁的喜寶吩咐:
“打開。”
話音落下,就見喜寶不知按了個什麽開關。紫檀木上的木頭人全部動了起來。擊鼓吹簫,舞劍鳴樂,好不熱鬧。
蘇婉靈完全被震住了,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喃喃道:
“這是,水轉百戲。”
“不錯。”拓跋明顯得意,笑紋在薄唇間越發深邃:
“你可還喜歡?”
“你,你怎麽弄來的?”蘇婉靈幾乎連話也說不清楚。天知道,她此生最好的就是研究機關。上到公輸子,下到說不上來名字的能工巧匠。她均是喜好的緊,可惜諸多手藝均已失傳。
就說這水轉百戲,本是馬德衡做來供魏明帝取樂的。自他離世後,這手藝便是失傳了,想不到今天竟然能在這裏看見。
蘇婉靈越發好奇了,忍不住便又問了一遍拓跋寔:
“你究竟從哪弄來這東西的。”
“這你就別管了。反正你只要知道這是本太子為了你費盡心機弄過來的就行了。”
“那還真是謝謝你了。”蘇婉靈笑着說了一句,就想走過去研究那水轉百戲究竟是有什麽精巧。偏偏拓跋寔卻像個孩子似的抓着她不放:
“就一句謝啊。你好歹也要有點表示才行啊。”
“你要什麽表示?”蘇婉靈只覺得頭疼。拓跋寔的一張俊臉已經湊了過來,纖長的手指輕敲自己俊美的側臉,他一雙如水的丹鳳眼似笑非笑:
“你親我一口。”
“……”
“你這是什麽神情。親本太子讓你覺得很委屈麽?”
“……阿寔,你別鬧了。”
“如果我不是在鬧了?”拓跋這句話問的半真半假,蘇婉靈卻只覺得越發頭疼。索性懶得再和他周旋,只淡淡道:
“那你就更該明白,我的心裏從始至終,都只有孫朝陽一個人。”一句話說的冷厲至極,頓時便噎的拓跋寔再無言語。
好半天,才悶悶道:
“我明白的。”說完,他似又有些沮喪。一張如玉俊臉難看至極,好半晌,才勉強勾出個笑容道:
“今日我好歹也是給你送新奇玩意兒來的,你別對我板着張臉好麽。”
蘇婉靈并不答話,低眉斂目,片刻才淡淡又不容拒絕的道:
“妾身倦了,想休息。”眉目疏淡,逐客之色卻是再明顯不過。
拓跋寔自然看的分明,怔怔發了會呆。見眼前女子始終只是冷若冰霜,便戚戚然然的笑了:
“好。我這就走,也不在這惹你讨嫌了。”說完這句話,他拂袖離去。待他走後,蘇婉靈的一張冷臉反而收斂了起來。手指無意識的交握在一起。
心心念念,卻都只是那個名字。
朝陽,孫朝陽。
你究竟在哪啊?
你知不知道,我等你等的,都已經要撐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