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

蘇寒山辦事頗有些效率,不過一月餘,便遣人來告訴蘇婉靈事已辦妥,現只欠東風,便能安然無恙的将她送出宮去。

蘇婉靈頗感慰懷,這些日子便稱病窩在朝鳳宮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拓跋寔來看過她幾次,但都讓她以妾身病重恐有不潔給打發了回去。

拓跋寔亦無法,只能每日在她宮門前站上半柱香的時間,而後打道回府。

很快秦使将要回國,蘇寒山悄悄遣人來告訴她,他會趁着秦使回國一片混亂時,設法将蘇婉靈送出宮去。讓她現在先靜觀其變,以不變應萬變。

蘇婉靈淡淡應下,依舊稱病不見外人。

八月初七,秋分。

雨蒙蒙的下了一日,秦使與這天告辭回國。

什翼犍率着大臣王子皆來送別,做足了東道主的樣子,很有國君風範。

苻堅以清酒三杯敬之,端的是風度翩翩,英姿飒爽。

代國大臣夾道歡送,苻堅騎在棗紅色駿馬上,微眯着眼看下去,卻不見那個女子,唯有拓跋寔一人獨獨站在那兒,抿着唇,俊美無雙的面容有幾分淺淡的憔悴。

苻堅心底暗笑一聲,面色卻不動分毫。又和什翼犍客套了幾句,便率領着一衆秦使浩浩蕩蕩的離去了。

送走秦使,什翼犍在虛華宮設宴,殿請代國大臣。

蘇婉靈依舊稱病不曾出席,拓跋寔便帶了蘇婉嫣同去赴宴。不曾想歌酒正酣,卻見宮侍急急忙忙來報:

“不好了,陛下,太子……”

“怎麽呢?”什翼犍正是得意之時,冷不防見人冒冒失失闖進來,頓時有幾分不喜。

卻見那宮侍跪地不斷磕頭,說話雖然有幾分顫抖,但好在還說的清楚:

“是,是東宮,東宮走水了……”

拓跋什翼犍臉色大變,下首拓跋寔已經站了起來,也不顧什翼犍還在,厲聲喝問:

“你說什麽!?”

“東宮走水了……”

“好端端的怎麽走水了!”拓跋寔厲聲喝問,那宮侍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拓跋寔幹脆不再理會他,只急急向什翼犍告罪離席,便急急趕往東宮。

好在虛華宮離東宮并不遠,拓跋寔趕往東宮時,便見熊熊大火已快燒到正宮。一旁滅火的宮侍說這火燒得稀奇,竟是從太子妃所在的朝鳳宮燒起來的。

拓跋寔一愣,幾步就想朝裏沖。卻被身後緊跟過來的喜寶死命抱住:

“太子,使不得啊使不得!!”

“放開!!”拓跋寔幾乎都有些咬牙切齒,大力想甩開喜寶,無奈卻被他死命抱住,怎麽也甩不開,眼看着火勢越大,拓跋寔一雙俊美的丹鳳眼都有些微微的發紅,咬着牙,有些顫抖的道:

“放開我!婉靈,婉靈在裏面!!”

“太子,太子你冷靜些。這火來得蹊跷,太子妃如此精靈剔透的一個人,未必還會在裏面的。說不定早逃出來了……”

“逃?”拓跋寔似乎被提醒了什麽,本來幾近瘋狂的面容有了幾分清醒。冷冷望着東宮裏的熊熊大火,他喃喃自語:

“對!她如此聰明的人,怎麽會在得知一切後什麽也不做!”

“太子殿下……”喜寶看着眼前男子有些陷入瘋魔化的表情,有些害怕的換他。拓跋寔卻是怔怔望着大火出神,片刻,才沉聲吩咐:

“去把羽林軍都給我叫來,再把我的青玉弓取來!!”

喜寶見他表情凝重,不敢耽誤,趕緊跑去辦了。

等事情都辦妥後,拓跋寔帶着羽林軍便趕往東宮後門,果見蘇婉靈帶着夙瑤正想逃出宮去。若自己晚去一步,想必她們早已跑了。

蘇婉靈也看見了他,卻只是無聲無息的笑了。身旁的夙瑤似有些害怕,喃喃喚她:

“太子妃,我們……”

“我們逃不出去了。”她接過她的話頭淡淡說了一句,便見重重黃金甲後拓跋寔一身玄紫衣裝,左手持青玉弓,右手握羽林劍。端的是絕代風采,衣袂飛揚。

他靜靜看了她良久,半晌才一字一頓的問道:

“婉靈,為什麽要逃?”

“為什麽不逃?”她反問他一句,卻見他俊眉輕蹙,似痛心至極,片刻才有些遲疑的問她:

“跟着我,做我的太子妃不好麽?”

蘇婉靈聽見這句話,幾乎要冷笑三聲。笑自己的無知天真,笑拓跋的惺惺作态。所以最後,竟真的笑出聲來:

“跟着你!?拓跋寔,你究竟是個什麽樣的卑鄙小人!才能一二再,再而三的說出這樣的話語!我跟着你!?做你的太子妃!?只怕朝陽他在天有靈,泣血三尺,也萬萬不肯再原諒我!”

說完這句話以後,卻見對面男子的面容稍有些變色,唯那一雙丹鳳眼依然清俊,直直看着她,似深情無限:

“原來你已經知道他死了。”

“是啊!我知道!我全都知道!我知道他是死在你和你父王這兩個卑鄙小人的手上!我知道這些年你是如何處心積慮步步為營的騙我!拓跋寔!這兩年你惺惺作态,做的那些好事!我全都知道!!”

“是!我是做過很多事!可天下人都有資格來罵我!只有你蘇婉靈沒有!”拓跋寔狠狠指着她,俊美的臉上露出個仿佛痛到極致的神色,頗為猙獰。

而她對面的女子只是笑,放肆的,不顧一切的大笑出聲:

“我沒有資格!拓跋寔!我就讓你看看我有沒有這個資格!!”說完這句話,蘇婉靈手腕一翻,便見一把鑲嵌着細碎寶石的彎刀已經橫在她如玉的脖頸前。

她冷冷看着他,明明恨到極處,卻又痛快無比:

“放我走!”

“不可能!”男子幾乎想也不想的就立時回道,而眼前的女子只是笑,笑容凄絕而悲傷:

“是麽?”她淡淡說着話,手中的刀已入肉三分。殷紅的血順着繁複的刀紋緩緩流下,似一場祭奠悲歌,永無盡頭。

站在她對面的拓跋寔卻只是緩緩閉眼,突然拉弓上弦,玄鐵的劍心直直對準女子的眉心。驀然卻露出個無比溫柔的笑容來:

“你若真想死,不如死在我手上。”

說罷,弓已拉到滿弦,一觸即發。

蘇婉靈看着眼前殺氣逼人的俊美男子,似在權衡他是否真的狠得下這個心。微一恍神,對面男子的弓箭已換了勢頭。竟是直對着她握刀的左手,一箭羽林劍放的又快又狠。

她猝不及防,只看見鋒利的箭心直直對着她而來,竟是忘了反應不躲不避。回過神來時,箭心已穿透她握刀的手腕。入骨三分,卻是卡在她脖頸旁側,不多一分,不少一分。

手中的刀再也握不住,失力的垂落下來。她只覺得手腕疼得厲害,眼前男子卻似已經完全放下心來,淡淡對着身旁的羽林軍吩咐:

“抓住她。”

幾人蜂擁而上,将她五花大綁。她完全失了反抗的能力,那一箭似把她最後積蓄的那點力量也消耗殆盡,現在的她不過是我為魚肉,任人刀俎罷了。

待他們将她重重綁好後,拓跋寔才深情款款的走上前去。靜靜看着她,男子俊美到肖似女子的面目仿佛含了無限深情,她卻只覺得惡心至極。

“滾!”用盡全身力氣,才勉強吼出這一個字來。

男子卻充耳未聞,緩緩俯下身。他持起她血流不止的左手手腕放置唇間輕輕一觸,殷紅的血便狠狠印在他豔若桃李的薄唇間,邪肆若鬼魅。

而他只是勾着唇笑的像個孩子般開心,他的聲音也是小心翼翼的,卻是再也掩藏不了的得意狷狂:

“婉靈,我終于可以好好抓住你了。”

“……”

“這次,你再也逃不掉了。”

費好一番周折,拓跋寔才抓住蘇婉靈。他看着被五花大綁的女子一臉憤憤的怒瞪着他,也沒什麽太大的感覺。

只淡淡的揮手,趁着勢頭還沒鬧大,讓一衆羽林郎把她送回宮去。蘇婉靈卻不斷掙紮,聽見他的吩咐後,便冷聲笑道:

“朝鳳宮已經被我一把火燒了,你以為我還會乖乖回去做你的太子妃麽!?”

拓跋寔卻只是毫不在意的淺笑,略勾了唇,他絕美的丹鳳眼裏似燃了一簇不滅的火:

“對啊,朝鳳宮被燒了,你也不能住了。既然如此,便住我的寝殿去吧,反正你我本是夫妻,同床而眠才更适合吧。”

“你!!”蘇婉靈被他一番話說得俏臉通紅,杏仁似的眼眸含了無限怒氣。拓跋卻絲毫不在乎,淡淡揮手,讓羽林郎把五花大綁的蘇婉靈帶走。只是還沒來得及送回東宮。便陡然聽見大肆的喧鬧聲,饒是拓跋寔再鎮定,此時臉色也有幾分難看了。蘇婉靈卻是冷冷笑着,循聲望去,便只看見自家的親妹子蘇婉嫣陪同着代王拓跋什翼犍一同走了過來,身後跟着成群的禦林軍。

拓跋寔臉色雖難看,太子之禮卻不能不尊,已經率領着一衆羽林郎齊齊跪了下去,口中高呼大王萬歲。

而蘇婉靈只是冷冷看着眼前代王,見他緩緩露出一個笑容,看着眼前場景,鷹眼裏精光四射:

“寔兒,你們這是唱的哪一出?”

“父王,兒臣……”

“你別急着說,讓你的媳婦兒說。”什翼犍淡淡打斷拓跋寔的話語,伸手指了指蘇婉靈,冷冷道。

拓跋寔便不敢再答話,只能低頭不語。卻聽見蘇婉靈放肆大笑起來,瞪着眼前積威已久的男人,她竟絲毫不懼:

“我要逃宮!我不做這個勞什子的太子妃了!!”

“婉靈!!”見蘇婉靈如此出言不狀,拓跋寔有些急。卻見自家父王并不動怒,什翼犍只是輕輕挑了挑眉,臉上笑容不減分毫:

“哦?為何不想做了。阿寔欺負你了麽?告訴父王,父王幫你做主。”

“呸!!”蘇婉靈狠狠啐了一口,咬牙切齒道:

“你們拓跋一家皆是假仁假義忘恩負義之輩!我蘇婉靈恥與同你們為伍!!”

“放肆!!”她話音一落,就聽見什翼犍一聲大喝,臉上笑容盡斂。冷冷瞪着眼前女子,冷聲道:

“蘇婉靈,你目無尊上,該當何罪!?”

“哼!殺忠臣,誣賢良。你這樣的君上有何好尊!!”女子毫不相讓的反唇相譏。頓時讓什翼犍臉上神情更冷,厲聲道:

“朕殺忠臣,誣賢良!?蘇婉靈你好大的膽子,敢如此對朕說話!!”

“我就說了又怎麽樣!!”女子死死盯着眼前的王者,一臉的視死如歸,寸步不讓。頓時卻聽見什翼犍哈哈大笑起來,不再看蘇婉靈,他只是冷冷斜着眼看向後方,聲音似笑非笑:

“蘇太傅,你看看你教出的好女兒!”

此話一落,蘇婉靈頓時大驚。伸着脖子努力向後看去,便見自己的爹爹蘇子亭帶着五花大綁的蘇寒山慢慢走了過來,一向高大的身軀竟有幾分佝偻:

“老臣有罪,教子無方,求陛下恕罪!”蘇子亭聲調凄凄,已帶着蘇寒山走到了什翼犍身前,而後慘然跪下,用力磕頭:

“老臣教子無方,致使這兩個小畜生犯下如此大錯,求陛下責罰。”說罷,連連磕頭。那聲音讓蘇婉靈聽着都覺得滲得慌。

什翼犍只是冷冷看着,見蘇子亭磕得頭破血流才淡淡道:

“太傅請起。”

蘇子亭不敢違命,只能蹒跚起身,讓一旁被綁着的蘇婉靈看得熱淚盈眶,忍不住便出聲喚道:

“爹……”

“你這逆女!!”蘇子亭看見她便恨得有些牙癢癢,咬牙怒視着她道:

“老夫就是對你太過嬌寵,才慣得你這麽無法無天,竟敢做出如此事來!這便算了,你哥哥老老實實的一個人,竟也被你教唆的這般欺君犯上!老夫恨不得從沒有過你這個女兒!!”

蘇子亭說到激動處,便不斷咳嗽,滄桑的臉被嗆得通紅,襯着兩鬓白發,更顯憔悴不堪。

蘇婉靈心中酸澀難當,也不敢去反駁她爹。只能讪讪低頭不語,轉眼卻見自家親哥滿臉青紫浮腫,想是被盛怒之下的蘇子亭打得不輕。

但饒是如此,蘇寒山依舊不見半分責怪自家親妹的神色,只是腫着張臉微微苦笑,一副哥哥幫不了你的模樣。

蘇婉靈看在眼裏,心中更是難受。卻聽見拓跋什翼犍看夠戲後,似笑非笑的開口道:

“小輩年幼不懂事,太傅不必如此動怒,保重身體要緊。”

“陛下……”

“只是火燒東宮,卻不得不罰。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太傅說是不是。”什翼犍問的漫不經心,話語間卻均是讓人不得反駁。

蘇子亭伺候他已久,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深深吸氣,他道:

“陛下所言甚是。”

“蘇寒山縱妹行兇火燒東宮,削去其官職,一生永不許其入仕。”什翼犍話語雖輕描淡寫,但寥寥數語便毀了蘇寒山的前程。

蘇婉靈大驚,蘇寒山和蘇子亭卻仿佛早有所料,表情并不見得如何失措。而後什翼犍又繼續道:

“至于太子妃蘇婉靈,既然你不想做這太子妃,朕便成全你!廢其尊號,打入冷宮。另,太子夫人蘇婉嫣品德俱佳,升為太子妃好了。”什翼犍話音方落,拓跋寔已撲通一聲跪了下去,不住磕頭為她求情:

“父王息怒,太子妃年少不懂事,求父王息怒……”

“寔兒,你這是做什麽!?”什翼犍似乎也沒料到拓跋寔會反應這般大,本來成竹在胸的臉色僵了一僵。而方才還一臉喜意的蘇婉嫣也愣住了。

拓跋寔卻是固執跪在地上,深埋着頭,語調堅定:

“太子妃年少不懂事,多有得罪父王的地方,求父王息怒。”

“她已不是太子妃了。”什翼犍冷冷回道,神情頗有幾分厲色。拓跋卻仿佛全部豁了出去了了一般,孤注一擲的道:

“兒臣此生只認她這一個太子妃!”

“阿寔,你!!”什翼犍頗有幾分恨鐵不成鋼,但見自己兒子眼神堅定不讓分毫。終究也只能無奈嘆息:

“罷了。這次便随你。但若還有下次,就由不得你了。”

“謝父王!”拓跋寔舒了一口氣,喜形于色的道謝。但什翼犍再不理會他,帶着一衆禦林軍轉身走了。

而經此一事,帝師蘇子亭請辭,大公子蘇寒山削去官職一生不得入仕,太子妃蘇婉靈囚于東宮煙波浩瀚樓不見天日。

曾經在盛樂城裏榮極一時的蘇家,自此沒落。

☆、2

蘇婉靈被五花大綁丢在煙波浩瀚樓時,其實心裏什麽都沒想。她只是呆呆的,呆呆的看着自己頂上飄曳的芙蓉色帳頂,眼眶酸澀,卻什麽也流不出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聽見外面傳來響動聲。而後拓跋寔面無表情的走了進來,他身上的重重黃金甲還沒脫下,混着室內搖曳的燭光,晃得人眼睛發疼。蘇婉靈有些倦怠的側過臉,但只是片刻就被人用力捏住臉轉了過來。

拓跋依舊是那張俊美到仿似絕色美女的面龐,一雙丹鳳眼直直盯着她,透着點薄涼清冷的味道,仔細去看,卻能看見裏面挑動的那一簇火苗。燒過一切,最終屍骨無存。

男子面無表情,但蘇婉靈卻是第一次覺得面對他時心底滲得慌。身體控制不住的想向後躲閃,卻被他用力鉗制住下颚。拓跋寔靜靜望着她,驀然,俊美無雙的面上卻揚起個格外妖邪冶豔的笑容,豔若桃李:

“婉靈,你躲什麽?我是阿寔啊。”

“你滾開……”蘇婉靈聽出他的聲音不大對,開口朝他吼時,身子也忍不住的往後縮。

可她退,男子便進。一退一進間,最後竟把她逼到床腳之間,臉旁是被微風吹拂着的搖曳芙蓉帳,眼睛直直對着是男子冷靜卻隐含歇斯底裏的俊美面容。蘇婉靈只覺得自己仿似要被逼瘋,感覺到男子灼熱的呼吸近在咫尺,打在她臉上,而後和她的呼吸相溶交纏。被風散去,卻再也再也,分不出彼此。

蘇婉靈此生第一次覺得如此危險,女子的直覺警告着她,讓她害怕的不可自抑輕輕發抖。但身體被制,逃無可逃。而把她逼到如此絕境的,竟是她如此相信的青梅竹馬拓跋寔。

她覺得害怕之餘,又不免有些難受。

男子卻越逼越近,微微埋着頭,輕輕嗅着她身上的女兒香。他俊美的一張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婉靈,為什麽要猜出來。為什麽不肯當做什麽都沒發生。朝陽他死了,死了啊!”

“是啊。正因為他死了,才不是什麽都沒有發生。”蘇婉靈即使被逼到如此,說起這個,卻還是猶自倔強。狠狠瞪着眼前這個自己如此熟悉的男子,她不知道究竟是從何時開始,他竟從那個俊美無憂的少年長成如今的模樣。

殺伐決斷,狠厲無情。滿口謊言,卻是一局套一局。他如此厲害,可笑她竟不知道原來他有如此大的能耐,又哪需自己為他擔心,害怕他拿不下那太子之位!?

她冷冷在心底想着,只覺得心底最深處的那個地方越來越冷。

靜靜望着眼前這個幾乎讓她認不出來的俊美男子,她只覺得滿心悲哀。

男子卻離她越來越近,仿佛有幾分迷醉的望着她。他開口,雖然臉上面無表情,但話語中滿是哀求:

“婉靈,當做什麽都沒發生好不好?”

“……你覺得這可能嗎?”蘇婉靈冷笑一聲,笑他的天真,和自己那該死的心痛。

可眼前的男子竟也笑了,微微抿着唇,他笑的有幾分歇斯底裏的癡狂:

“當然可能。我從禦醫那裏拿了忘川水來。如果你自己不肯忘,那麽我便幫你忘。”他說完這話後,已經從懷裏掏出一個青碧色的長頸瓶來。

蘇婉靈知道他是認真的,杏仁眼眸裏頓時惱怒異常。但男子此時竟絲毫不懼她眼中的恨意,只搖晃着手中的青碧色瓶子,溫溫和和道:

“相傳忘川水可以忘記前世今生,你要試試麽?”

“……”蘇婉靈冷冷瞪視着他,見他亦是不讓分毫的與她對視着,最終還是敗下陣來。笑容慘淡,她道:

“阿寔,算你贏了。先放開我。”

“行。”拓跋寔倒也爽快,只是叫了宮娥端來一碗酸梅湯。大顆飽滿多汁的酸梅被清水浸着,明明是她最愛喝的東西,此時卻看上去猶為可怖。

拓跋寔依舊對她溫溫柔柔的笑着,說出來的話語亦最是溫柔入骨,迷醉人心:

“這是你最愛喝的酸梅湯,我加了一味軟骨散,以後你每日喝一碗,你說好不好?” “好。”蘇婉靈也笑,只是笑容冷冷,襯着她清麗的一張臉,顯出幾分可悲和惆悵來。拓跋寔抿唇怔愣了片刻,終究斂起笑容,只對一旁宮娥吩咐:

“伺候太子妃喝下。”

幾個宮娥手腳利落的把整碗酸梅湯給蘇婉靈灌下去後,拓跋寔似乎也有些倦了,慢慢站起身來,他溫言道:

“我會把夙瑤找來伺候你,以前服侍你的暖冬也一并讓她過來。你以後便好生在這裏休息吧。”

說完後,轉身便想走。卻被女子叫住,她剛喝完酸梅湯,覺得全身有些無力,所以說話便沒了方才那樣盛氣淩人的感覺,只輕聲問道:

“阿寔,這以後,我都不能走出這裏了麽?”

“你可以出樓,樓裏有個小院子,裏面有很多很多杏花樹,就像是當年的蘇府。”男子答非所問,她卻已然明白了答案。

輕輕一笑,她道:

“我知道了。阿寔,再見。”

“再見,婉靈。”

兩人淡淡道着別,像是什麽都沒有發生一般。但只有自己心裏清楚,有些東西,已橫在兩人的面前,讓他和她,再也不可能回到當初情誼。

時令漸入深秋,宮室裏卻無半分寒意。九重芙蓉色紗帳被搖曳的風吹得高高鼓起,而後落下,平複,歸于靜默。

金絲錦繡的鴛鴦被絮間躺着一個女子,素白的面容,杏仁似的眼眸。在花團錦繡的團被間,淺淡的像是一幅殘畫,沒有絲毫生氣和靈動。

夙瑤端着一碗酸梅湯走了過來,小心沿着床榻邊坐下。而後扶起躺在錦被間的女子,笑着道:

“小姐,剛吩咐廚子做的酸梅湯。加了一味甘草,您看看甜不甜?”

錦被中的女子恹恹無神,此時卻淺淺蹙眉,開口時杏眼間便多了幾分生動神色,襯着蒼白的一張臉,光彩四溢:

“都入秋了,還只給我酸梅湯喝。拓跋寔也忒小氣了些。這麽苛待我們。”

“是啊。”夙瑤忙不疊的點頭附和,還想再多說點什麽,便見門被人推開。拓跋寔帶着喜寶走了進來,正巧聽見她這句話,當即便苦笑道:

“這酸梅湯做的不和你胃口麽?”

蘇婉靈看見他就裝死,懶得和他說話,酸梅湯也不喝了。只躺回床上,翻個身,用屁股對着他。拓跋倒也不生氣,只是繼續自顧自道:

“要不我叫廚房去另做一碗?”

“……”

看見蘇婉靈絲毫不理會他,拓跋寔竟然是怒極反笑。輕輕開口,他仿佛最溫柔的情人一般溫言細語道:

“怎麽,婉靈倦了麽?那這酸梅湯待會再喝。”

拓跋寔自顧自的說着話,蘇婉靈卻依舊動也不動,堅持不懈的拿屁股對着他。見她如此固執,拓跋寔倒也不惱,竟然還微微勾出一抹笑來道:

“既然倦了,那便休息吧。正巧本太子也倦了,同你一塊兒休息。你們都退下吧。”

☆、3

他只淡淡的三言兩語,便打發了一衆宮娥。

夙瑤本不想走,慢手慢腳的收拾着白瓷碗,嘴上還做着最後的努力:

“太子殿下,我留在這伺候吧。太子妃沒了我會不習慣……”

“下去。”她話還沒說完,就被拓跋寔冷聲打斷。男子的聲音不大,俊美臉上的表情卻很冷厲。

夙瑤一向是個貪生怕死的,當即不敢再多嘴。利落的收拾了東西,便快步退了出去。

等宮室裏的人全部退出去後,拓跋才慢慢舒了口氣。而後幾步走到蘇婉靈床邊坐下,伸手摸了摸女子露在被子外面烏黑的長發,他溫言細語:

“婉靈……”

只是話音方落,女子縮在被子裏的身形便是一僵,而後用力拉高被子,她把自己捂得嚴嚴實實,一根頭發絲也沒露出來。

拓跋寔見她如此動作似乎愣了愣,好半天,才苦笑了一聲。而後不再言語,只動手解着自己的衣裳佩飾。

蘇婉靈一直躲在被子裏當縮頭王八,自然毫無所覺。直到感覺被角被人輕輕掀開,才下意識的回頭,頓時便見男子裸着瑩白的胸膛,只穿着一條亵褲。一頭烏發悉數散開,明顯一副要上床就寝的模樣。

蘇婉靈日日被這酸梅湯灌着,本就沒幾分力氣。此時竟連叫也叫不大聲,只能狠狠瞪着他怒道:

“你這是做什麽!?”

“自然是歇息。”他倒是答得爽快,好看的一雙丹鳳眼裏含了幾分晦澀莫名的東西,讓她看不清楚。

蘇婉靈深深吸氣,才勉強壓抑住怒火。再不看他,女子只是清冷涼薄的道:

“滾出去!”

“為什麽!?本太子和自己的太子妃一同歇息不是再平常不過的小事麽!?”

拓跋寔冷笑一聲,再自然不過的說着話,卻頗有幾分咄咄逼人的意味。蘇婉靈從未見過他如此,不僅就多了幾分懷疑。

她和他自小一同長大,對他了若指掌,當即便似乎抓住了什麽一般,冷冷問道:

“你怎麽呢!?”

“……沒什麽。”男子被她冷厲的眼神刺得有幾分慌亂,停頓了好半晌,才敷衍了事的回了一句。

蘇婉靈卻更是确信了什麽一般,也不看他,女子只是冷聲問道:

“怎麽?不敢同我說麽?”

“……”

“是你在這樓裏安排了細作告訴我我又做了什麽麽?還是你被我哪首詩哪句話給傷到了?”

女子聲調淡淡,拓跋寔的臉色卻越發難看了起來。陰沉着一張俊美無雙的臉,驀然卻似想到了什麽,他輕聲笑道:

“本太子只是想起你我好歹大婚三年,怎麽着,你也該盡盡你身為太子妃的義務了!反正本太子無子嗣,這嫡長子自然要太子妃所出才是最為十全十美!”

說罷,已經俯下身來。俊美無雙的臉直直對着女子淡漠的面容,鼻子對着鼻子,眼睛對着眼睛。只是一個滿心滿眼皆是情誼,一個低首蹙眉冷漠無情。

拓跋寔突然就有些恨極了這張愛過多年的面龐,他多希望這張熟悉的面容能再現他最愛的笑容,就像年少無憂時他悄悄注視着的那樣,他多喜歡那時她的笑顏。

即便不是對着他,即便只是對着朝陽。

他也愛極了那刻少女回眸時的眼眉,多年入他夢中。

念念不忘,竟成了執念。

拓跋寔怔怔想着,心底埋藏已久的話卻是忍不住的脫口而出:

“婉靈,為何當年你不鐘情我了。我明明和朝陽對你一般好。”迷醉般的說完以後,他才反應過來,頓時就有幾分後悔。卻不知該說什麽話語去彌補,只能呆呆的看着她,像是曾經那個不懂事的少年一般。

而女子竟也直視着他,默默看了良久。突然便勾着唇笑的格外冶豔動人:

“你想知道為什麽?”

他幾乎是下意識的覺得不妙,卻被那妖冶的笑容所蠱惑。怔怔望着她,而後慢慢點下了頭,于是女子的笑容頓時越發冶豔,透着幾分說不上來的惡意,她道:

“因為你,永遠比不上,孫-朝-陽!!”最後幾個字一字一頓,她說的緩慢無比、清晰無比。而後放肆大笑,用一種讓人骨子發毛的笑聲,最惡毒的冷聲嘲諷眼前這個昔日殷殷相對的俊美男子:

“你自小便是個窩囊廢,騎馬不行,射箭不行,武藝不行!你以為沒了朝陽當年每日每夜不厭其煩的陪你練習騎馬射箭,費盡心血教你竅門!你還能成為如今的拓跋寔!你還能當上這個太子殿下!?哦!不對。我說錯了。就算你真的能當成這個代國太子殿下,也是靠了我當年在你父王那老匹夫面前為你裝瘋賣傻說盡好話,你才能奪得太子之位!不然就憑你自己,當真是癡人說夢!!”

“你閉嘴!!”男子幾乎被她激的跳了起來,她卻還是猶自笑着,快意而解恨般的繼續道:

“叫我閉嘴!?阿寔,我當年為你故意打爛帝王盆差點被我爹活活打死!而朝陽曾陪着你三日三夜研習劍術!你竟叫我閉嘴,你好!你果然是好得很!!”

“……”

“呵!”看見男子不語,女子冷笑一聲,似乎又想到了什麽,繼續道:

“你自來就是個心狠手辣的主。可以親手殺了自己相交多年的兄弟,也可以親自把當年對你好過的人囚于這裏不見天日!可笑我還對你說什麽昔日情分!當真可悲、可嘆、可憐!!”

“所以,婉靈,你是後悔了麽?”男子終于慘然開口了,有幾分自嘲的笑着,直直盯着她那雙杏仁兒似的眼眸,丹鳳眼裏明明是笑,卻又仿佛在哭。

而她亦只是回視着他冷冷的笑,笑容在從來清麗的一張臉上此時竟邪異若鬼魅:

“是啊。我後悔了。後悔當初不該心軟叫朝陽幫你這個窩囊廢,後悔當年為何瞎了眼要把狼當做羊!而今朝陽身死,我被囚與此,皆是我咎由自取,自己活該!!”

女子說到最後,眼淚便嘩嘩順着眼角流了下來。濡濕雙頰,打濕衣襟,卻再也找不到曾經那個肯溫柔為她拭淚哄她開心的少年。

朝陽,孫朝陽。

她只要一想到這個名字就覺得痛得直不起腰來。

可你怎麽舍得,留我一人,在這虛幻的人世裏沉浮。

可你怎麽舍得,還沒娶我,就已死去。

蘇婉靈怔怔想着,終于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可喝了多日酸梅湯的身體這般一哭都幾乎有些負荷不起,只能一抽一抽般的抽搐着,聲音連大也大不起來。

可笑她竟連好好為她心愛的情郎放聲大哭一場都已不可以。可笑她竟不知道,原來她蘇婉靈也有一天會落得如此下場。

李良娣果然說得對,是她不曾積德,是她自己活該。

最後,拓跋寔只能蒼然離去。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像個丢盔棄甲的逃兵,姿勢可笑的她連哭也哭不出來。

而她依舊只是躺在牙床上,裹着鴛鴦錦被,看頂上芙蓉暖帳。

一切明明華美的像是夢裏風景,她卻那麽想失聲痛哭一場。

☆、4

而後,終究倦了。沉沉睡去。醒來時,便看見夙瑤暖冬皆站在她床邊不遠處。夙瑤自進東宮以來從來就和暖冬交好,這次卻像是鬧了別扭一般,離她遠遠的,看見蘇婉靈醒了,便幾步走了過來,跪在她床邊,一雙眼通紅通紅的,像是受了什麽莫大委屈一般。

她本是個活潑俏皮的性子,雖然貪生怕死了些,卻始終對她忠心耿耿。蘇婉靈嘆了口氣,笑着摸了摸那丫頭的頭道:

“怎的擺出這幅□□臉,誰欺負了你不曾。”

“小姐,我對不起你。”小丫頭撇着嘴,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蘇婉靈卻依舊只是笑,也不看跪在一旁的暖冬,只伸手點了點她的鼻頭,似笑非笑:

“你對不起我的事多的去了。這麽多年,我又何曾怪過你什麽。罷了,事情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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