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王太師将她提溜到宮中,結果也果然如華裳所料,聖人非但沒有責怪她,反而撤回了她的閉門思過的懲罰。
聖人寬慰她幾句,又賞賜了她一盤宮花,便讓她退下了。
華裳端着那盤宮花出了殿門,殿前平整白色的場地上站着一個筆挺的紫色身影,就像是一株紫藤。
王問之見她出來,朝她行禮,在禮儀方面,他向來做的滴水不漏。
華裳舉了舉手裏的朱紅木盤,故意顯擺道:“王太師聰明一世,沒想到這回料錯了吧?聖人非但沒有責罰我,還把我閉門思過的懲罰撤回了。”
王問之微微颔首:“恭喜冠軍侯。”
他臉頰白的幾乎要融化在日光下了。
華裳歪着頭,沖他懶洋洋地笑着:“我知道你心裏不爽,不過,大周總是缺不了我的,你看着吧,我重返邊疆也是指日可待。”
王問之目光溫和:“冠軍侯之勇猛,世間難尋,理應如此。”
明明是他先參她一本,害的她離開熟悉的邊關,又失去官職的,可如今他拿出這副任你風霜刀劍,我也溫柔受之的态度,就好像是她故意找事兒一樣。
果然是只老狐貍!
華裳烏黑的瞳仁一轉,視線瞥到自己手上的宮花。
華裳揚眉笑了起來,細長的手指拈着一朵紅紗堆的牡丹花,上面還粘着一顆銀珠,看上去就像是将墜未墜的露水。
她将花抵在王問之的鬓邊。
王問之目露疑惑。
玉面與牡丹相稱,他又露出這副神情,頗有種懵懂少女的風情。
她忍不住嘆息,這麽好看的一張臉,怎麽就長在了這個老狐貍的身上,若是個女子,她定然珍惜備至,愛護有加,而不是像現在,看到他就手癢,想着要怎樣揍他一頓才好。
王問之啓唇:“冠軍侯?”
一口一個冠軍侯,是嫌她記不住自己被一撸到底的處境嗎?
華裳嘴角揚起,剛準備說兩句話嘲諷他,可她搜腸刮肚一番,愣是啥也沒找到,早知道就不把夫子們全都欺負走了,導致她現在想要開嘲諷都找不到詞句。
她憋了又憋,只憋出一句:“鮮花贈美人。”
即便太上皇是女帝,這幫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迂腐文人也照樣把旁人将自己比作女子視作羞辱,文人之首的王太師恐怕也是一樣的。
王問之垂下眸,細密的睫毛掩住那雙光華流轉的眸子。
“多謝冠軍侯褒獎。”王問之不鹹不淡地應了一聲,榮辱不驚地接過那朵碩大豔麗的牡丹花。
華裳仔細打量他幾眼,還是看不出他到底生沒生氣。
她果然不願意跟這些聰明人打交道,一句話拐好幾個彎兒不說,連喜怒都讓人看不出來。
王問之兩指拈着那朵紗堆的牡丹看了會兒,視線又轉向她手中宮盤裏其他的宮花。
華裳懶洋洋道:“哦,王太師這麽喜歡這些宮花?”
王問之含笑着探出修長的手指,像是抹過琴弦一般點過那些花,不大一會兒的功夫便将那盤裏的花分成了兩堆。
王問之指着秾豔那堆道:“這些不适合冠軍侯。”
華裳低頭瞅了瞅,也沒分出啥不同。
“哦。”
“你選出來适合我的花是什麽花啊?”華裳有些好奇。
王問之微笑:“菊花和杏花。”
華裳眼皮重重一跳。
好你個王問之,菊花是祭祖時用的,杏花更是寓意不堪,你這豈不是指着鼻子罵本将軍垂垂老矣、水性楊花嗎?
華裳沒有搭理他,徑直轉身離開。
沒一會兒功夫,她發現自己身邊多出了個人。
華裳笑了:“王太師跟着我這個粗人做什麽?”
王問之溫聲道:“某等在殿外就是為了将軍。”
要看本将軍的笑話嗎?
王問之擡頭,一雙精明的眸子不住地打量着她:“某與将軍雖然立場不同,卻是十分敬佩将軍,只是,這次将軍實在做錯了,某才不得已向聖人谏言。”
華裳猛地停住,回頭。
王問之也停了下來,他身體不好,又追趕着步履匆匆的華裳,額頭上已布滿了細密的汗珠。
華裳盯着他突然問:“王太師你去上過戰場嗎?”
還未及王問之回答,華裳又咄咄逼人問:“你去過邊關嗎?”
王問之平靜道:“某雖然沒有去過,但也從書上讀過……”
“書上讀過?”華裳歪頭冷笑一聲。
“就我所見,讓你們這些從沒有上過戰場的文人指揮我們打仗簡直遺禍無窮,你們是不是覺得你們研究出的軍功制賞罰分明?”
華裳雙手負後,側過身子看着紅色的宮牆,墨色的眼眸倒映着宮牆殘紅,仿佛一片戰場血色。
“也許軍功制的初衷是好的,然而,這套規矩用下來,我麾下奮勇殺敵的士兵卻并不能得到他們應有的獎勵。”
“我固守邊關數載,與突厥打了大大小小無數場戰役,他們游牧而居,只在秋冬無糧時才小股騷擾,搶了就跑。他們自小在馬背上長大,擅長牧馬,而我們的兵士則是府兵,無論是吃的糧食還是用的兵器,亦或者自己騎的戰馬都是要靠自己準備的,我們的馬怎麽可能比得上他們的馬,更別提追上他們的人了。”
“所以傷亡多的一直以來都是我們這邊的民衆和士兵,我這麽多年的經驗下來,也只學會了如何防範于未然,使他們不敢來我這裏攻關,可這樣一來斬殺的人頭就少了,軍功自然無從得到。”
“可我華裳敢說,自我鎮守邊關這麽年來,民衆的傷亡不斷減少,幾近于無。”
她轉過頭,那雙因倒映紅牆而顯得濃墨重彩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視着他,懶洋洋的聲音中帶着金戈鐵馬的戾氣。
“我問你,究竟是我們大周的子民重要,還是軍功重要?”
王問之平靜地回望,他沉聲道:“自然是大周子民重要,軍功制的建立初衷就是為了鼓勵士兵保護疆土,守護民衆。”
“冠軍侯說了這麽多,還是遮掩不了你枉殺士兵的事實。”
她一縷碎發被風撩到雙唇間。
“那是敵人。”
“既然投降,便是士兵。”
華裳發出一聲嗤笑聲,小指一勾,将陷進雙唇的碎發勾了出來。
她蜜色的肌膚在天光下散發着細膩的光澤。
“王太師,軍功與士兵的死亡撫恤和離開軍營時給的獎賞息息相關,我不可能讓跟了我好幾年的士兵沒有棺椁收斂,讓他們沒有回鄉的路費。”
她重新轉過身,大步向前,迎着門樓下的風,一個人穿過凄紅高大的城門。
“我也知道國有國法,所以,華裳自願受罰,毫無怨言。”
風從城門中穿來,揚起了她墨發青絲。
王問之沒有說話,目送她離開。
出了宮城,華裳一眼便見到像是一座雕像般乖乖地聳立在一旁的李娴。
他正抱着一大堆東西,望着地面出神。
華裳歪歪頭,此時她才突然意識到跟了自己三年的李娴也不過是個十八歲的少年。
明明已經做到的雲麾将軍的地位,卻還像是當年當她親兵一樣寸步不離地保護着他。
真是好兄弟!
華裳重新露出懶散的笑容,她右手擎着宮盤,手腕一轉,宮盤便突然脫手而出,飛向李娴。
李娴騰出一只手,一把抓住。
“這是什麽?”李娴蹙眉打量。
華裳努了努嘴,懶洋洋道:“聖人賞賜,你說我要這個幹什麽?既不能吃又不能花……”
李娴低聲道:“若不是将軍總是資助那些傷殘歸鄉的士兵,又何至于如此窮困潦倒?”
華裳揚眉笑:“我樂意。”
李娴無話可說。
華裳随手撚了一朵宮花:“還被那只老狐貍氣了一頓,可真不值我走這一趟。”
沒錯,華裳就是知道聖人不可能辦她,才會在閉門思過的時候跑出去,還跟着王太師來領罪。
雖然在這這件事上料對了,可她對聖人的評價仍舊是深不可測,如果說王太師的一舉一動還有跡可循的話,那這位聖人可真就是聖心難測了。
華裳一直有一種隐秘的感覺——整個大周最恐怖的就是這位聖人了,他好像什麽都知道,卻什麽都不說,只是高高在上看着你的表演。
“今日聖上還是隐于簾後?”李娴問。
華裳點頭。
當今聖人乃是女帝之子,自小體弱多病,似乎吹不得風,無論上朝還是召見大臣總是隐于簾後。不過,據說這位聖人倒是繼承了女帝和那位男皇後的美貌,或者說,有過之而無不及。
華裳聳肩。
反正自己又沒親眼見識過。
李娴察看左右,壓低聲音道:“我聽說,曾經有高僧給聖人批過命,說聖人二十四歲之前不得出宮城一步,否則會有性命之憂。”
華裳滿不在乎地“呸”了一聲。
“別跟我提和尚道士什麽的,我聽着就煩。”
李娴立刻閉嘴不言。
他十分理解将軍為何這麽痛恨信佛信道之人,畢竟将軍的前兩任夫君,與将軍合離之後,一個出門右轉做了和尚,一個出門左轉做了道士。
難道将軍天賦異禀,和将軍成親以後就能禁欲了?
華裳随口道:“我記得我們華家不也被人說活不過二十歲嗎?你看,我現在不也活得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