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步出了安樂坊,華裳雙手負後,不緊不慢地走着,桃花落了滿頭也不撲掉。

李娴蹙緊劍眉,再也看不下去了。

“将軍。”

華裳:“唔?”

她停在樹下,眼尾上挑,眼睛半眯,沖他懶洋洋笑着。

春光明媚,她笑靥更是有種說不出的魅力,讨厭華裳的人會認為那是一種嘲諷,喜歡華裳的人卻認為她的笑有種媚人不自知,她這個人就如同她的名聲一般,愛她的人愛的要死,恨她的人恨的也要死。

李娴抱着安樂坊衆人饋贈的瓜果糖茶,悶聲道:“別逛了。”

華裳歪歪頭,打量了一下他懷中抱着的東西,點頭道:“嗯,行,三娘說府中缺少的東西都已經辦置妥了,那咱們就打道回府吧。”

華裳錘了錘肩膀無奈道:“都怪我,不但被撸了官職,還被罰了俸祿,害的你們跟着我受苦。”

李娴搖頭:“坑殺那些人不是您的錯,要怨也只能怨那些文人鼓搗出來的軍功制,是我們無能才讓您……”

華裳搖了搖手:“多說無益,再說,我現在也挺好的啊,戎馬半生,總算能有機會休息休息了。”

李娴垂着眼皮,冷淡道:“您也才雙十年華。”

“啊?居然這麽年輕嗎?我還以為我年過半百了,果然邊關的歲月過的更快一些啊。”華裳輕笑一聲。

李娴眼巴巴地望着她,心裏憂慮又焦急,可不善言辭的他也只能幹巴巴擠出一句:“将軍您應該對自己更好一些。”

華裳搖晃搖晃地前行:“有吃有喝,還不用打仗,不是挺好的嗎?”

李娴抿緊唇:“您看哪個擁有爵位的混到您這個地步?居然沒錢到需要……需要……”

出賣色相,接受安樂坊娘子的饋贈。

李娴這麽想着,卻沒有說出口。

華裳笑嘻嘻地安慰李娴:“你換種想法,這明明是大家對我的愛慕,唉,娘子們還真是可愛。”

李娴無聲嘆息,都怪軍營裏那些兵油子帶壞了将軍。

他低聲道:“我的錢一直都攢着,既然我住在将軍府中,自然也該出一份力。”

華裳“唔”的一聲,轉過身,倒退着走。

“你的錢不是攢的老婆本嗎?我怎麽能用你的錢,害你娶不到老婆怎麽辦?”她眨了眨眼,打趣道:“難道要把我自己舍給你嗎?”

“将軍!”李娴一張冷硬臉頓時漲紅了,原來他也不是塑像。

華裳拍了拍他的肩膀,哈哈大笑。

李娴重新板起臉,說起正事:“坑殺俘虜一事只有軍營裏的人知道,都是忠于将軍的,王太師怎麽會知道,還在陛下那裏參了您一本?”

華裳的頭搖的跟撥浪鼓一樣:“不知道。唉,我天生不是動腦子的料,想不到,想不到。”

李娴:“将軍,您好好想一下自己究竟在軍中得罪了什麽人?又或者您帳下哪個人會背叛您?”

“我是想不到,大家都一鍋吃過飯,一起騎過馬,一起洗過澡的戰友能有什麽得罪的地方?”

李娴的嘴角忍不住抽了一下。

說到一起洗過澡,他就忍不住想起一件荒唐事——那時候營中的大家找了個溫泉池子,準備好好泡泡澡,解解乏,誰料剛泡到一半,他們的将軍就只穿亵衣跑了進來,說要跟他們一起泡,吓得池內所有人當場變色。

将軍在軍營中混久了,總是不拿自己當女人,可他們記得啊!

他還記得當将軍跳進池子裏的時候,一向最潇灑張狂的孟軍師都傻了眼,還被酒嗆住了。

“如果那個時候孟軍師還在的話,一定會有更好的解決辦法。如果現在孟軍師在的話,也一定知道誰是奸細。将軍,您與軍師之間到底發生了何事?為何他會連行禮都來不及收拾就直接騎馬跑了?”關于這件事,李娴一直未解其謎。

華裳一臉不在意,她懶洋洋道:“你就當我調戲了他,他一時想不開才跑了吧。”

李娴整張臉糾結成一團:“将軍,我不傻。”

你若真的調戲了軍師,軍師只有歡喜以就之的份兒,哪裏會連夜逃跑啊?

又是一樁無頭公案。

李娴耐心勸:“您還是早些将軍師找回來吧,我們都是腦子不好使的武夫,如果以後再遇上被人陷害的事情怎麽辦?”

華裳随手折了一根草叼在嘴裏,含糊道:“怎麽會這麽巧?”

看您的桃花運,就知道您運氣不好了,說不定就這麽巧。

兩人剛邁上朱雀大街,就被突如其來的一隊人趕到了一旁。

“這是有什麽貴人出巡吧?”一旁的平民踮着腳,一臉興奮地讨論。

“咦?什麽貴人啊?”華裳叼着一根鮮綠的草杆,手臂搭在李娴的肩膀上,好奇張望。

李娴在心裏嘆了口氣。

将軍啊,您自己就是貴人,還瞧什麽貴人啊,朝堂上哪個貴人沒被您敲過竹杠……啊不,是欺負過……也不對,是打過交道。

這時,一陣清脆的鈴聲伴随着馬蹄聲傳來。

華裳看清來人,“呸”的一聲吐出了口中草杆,懶洋洋道:“是他啊。”

誰?

李娴擡頭望去。

朱雀大街的盡頭行來一匹高大威猛的白色駿馬,缰繩辔頭上裝飾着金鈴流蘇,馬上坐着一位身着紫色官服的郎君,官服飾以鳳池,長袖飄然當風,一身盛世文臣的骨氣風華。

大周曾規定三品以上官員着紫袍,文臣官服繡飛禽,武官官服繡走獸,用以區分,但官服繡着鳳池者,大周獨此一人。

他雙手捏緊缰繩,半垂着眼,盯着缰繩上系着的金鈴,眉頭緊鎖,一副端莊持重的沉穩模樣。

華裳輕嗤:“那只老狐貍又不知道在打什麽鬼主意呢!”

李娴輕咳一聲,提醒華裳的聲音太大了。

可他也能理解華裳的不滿,任誰見到自己的老對手逍遙自在,自己卻淪落至給人讓路的地步,都會憤懑吧。

華裳惋惜道:“只是可惜小鳳凰了。”

李娴這才反應過來,華裳說的是王問之□□那匹馬。

華裳捏着手指“咔嚓”作響:“小鳳凰本應該跟我馳騁疆場,縱橫草原的,可惜了,成了他的坐騎之後連長安城都出不去。”

武将之首的華裳與文臣之首的王問之一直以來都不對付,禦馬苑中的這匹寶馬也是華裳早就看好的,也跟聖人打過招呼的,後來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陛下竟将這匹寶馬賜給了太師王問之。總之,這又是一樁說不清的公案。

李娴低聲道:“将軍,您現在還是戴罪之身,應當明哲保身。”

可別再去打那匹馬的主意了,再說,您的腦子可玩不過這幫勾心鬥角的文臣。

華裳轉過頭,正準備同他開幾句玩笑,突然,戰場磨練出的敏銳直覺催促着她重新回頭。

華裳再次轉過臉,卻對上了王問之冷淡幽深的雙眸。

下一刻,他就拉住缰繩,從馬上躍下,長袖一翻,宛若紫霞流雲。

他身上氣勢驚人,百姓連忙讓開道路。

王問之的長腿邁了幾步,便來到華裳面前,他蹙眉問:“你為何在這裏?”

華裳立刻捂住臉,粗聲粗氣道:“貴人,您認錯人了,小民可從未見過您。”

王問之那張俊秀白皙的臉上露出溫和親切的笑容,他彬彬有禮道:“見過冠軍侯,某竟不知冠軍侯何時也能稱作小民了。”

他揮了揮袖子,朝華裳施了一禮。

華裳忙扭身避開:“不敢,不敢,小侯的侯爵不過從三品,可不敢讓太師行禮。”

她一見這些滿口禮儀仁義的文官就滿身不自在,更別提這位世人口中的謙遜溫和、足智多謀、敦厚雅致……簡直念不完溢美之詞的王太師了。

王太師一向沉穩,又進退有度,剛剛還是她第一次見他如此匆忙失禮的模樣。

王問之習慣了華裳這種态度,他笑看向旁邊的李娴:“能夠讓雲麾将軍寸步不離守在身邊的,怕是只有冠軍侯了吧?”

華裳嘆了口氣,放下了手:“王太師可饒了我吧,您已經是贏家了,我也已經一敗塗地了,您又為何還盯着我不放呢?”

王問之的視線掃過她頭頂的落花,眉毛微微皺了皺:“冠軍侯不是閉門思過嗎?怎麽會在這裏?”

“怎麽好像今天看到我的人都要問這句話啊……”華裳雙肩耷拉着,一副提不起勁兒的模樣。

王問之轉過身:“你跟我來。”

華裳雙手負後,還真的搖搖晃晃跟了上去:“去哪裏?去哪裏?”

他回到那匹寶馬身旁,輕輕拍了拍寶馬白色的脖頸,溫聲道:“我送你……”

華裳捂着胸口,像是被吓了一大跳。

他卻露出一個宛如見到老朋友般溫和的笑容:“送你去見聖人。”

她就知道他沒按好心!又要去告狀!

王問之看着她,突然擡起了手,從紫袍袖口探出一截白皙的指尖。

華裳像是灘爛泥一樣,放棄了逃跑。

她懶散地靠着那匹“鳳凰”寶馬,嘴上卻不依不饒道:“你要做什麽?小心我死氣白咧賴上你,讓你成為我第三任前夫。”

王問之不氣不惱,他潔白的指尖拈着一瓣桃花,溫聲笑道:“走了。”

華裳牽着那匹向往已久的寶馬跟在他的身旁,嘴裏卻不着調道:“你說你都快到而立之年了,還官居一品,怎麽還不成親啊?莫不是女方嫌棄你是個傻子?”

李娴猛地屏住呼吸。

将軍啊将軍,您可還真是什麽都敢說。

李娴的視線窺向王問之。

王問之的臉迎着天光,顯出一派溫文爾雅的氣度,似乎不想與她計較。

不但不計較,他還坦然道:“某早年癡傻,幸好得天庇佑,稍稍好轉,還是不要禍害好人家的娘子了。”

當今文臣第一的王太師本身的經歷便可稱為傳奇了。

王問之雖然出身世家,卻因為寤生,而致癡傻,王家人都不待見他,将他趕出了王府。他六歲的時候就跟着一個老仆孤身去鄉下別院居住。這麽癡癡傻傻十幾年,等到他十五歲的時候,不知怎麽竟突然開竅了。背書,過目不忘;寫文,文采斐然,後來,更是以十八歲天資進士及第,登龍門。他為人敦厚,并不與王家計較,還重返家族,一心為家族打算。官位更是步步高升,當今天子就是在他的教導下長大的。

曾有世家長者品評王問之,說他為臣,鞠躬盡瘁;為子,敦厚柔順;為友,肝膽相照;為師,敦敦善誘,若天下還有一個完人,必是王家子。

李娴不免替将軍憂心,這樣一個傳奇人物怎麽偏偏就是将軍的政敵呢?

看着華裳無憂無慮玩弄“鳳凰”馬的模樣,李娴更氣悶了。

王問之卻像是背後也生了眼睛似的,輕聲道:“某觀李将軍面相,最近似有喜事來臨,請李将軍做好準備。”

“喜事?什麽喜事?”華裳蹭着馬脖子笑問。

王問之含笑應答:“天機不可洩露。”

李娴神色抵觸。

神棍!休要破壞我與将軍的感情!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