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郎君!”焚香忙跑進草屋中。
華裳自然也跟了上去。
草屋空間不大,就三間而已,進了門往右一拐便能看到一張樸素的木床,只穿着雪白亵衣的宋玉清正斜倚着靠枕,看着手中一本書。
一束陽光從他耳邊擦過,将窗口的花枝投在他瑩白的臉頰上,像在他的皮肉上開出一朵香花。
宋玉清睫毛微顫,擡眸望來,春水桃花在他柔滟的眼波裏化開。
“冠軍侯。”清雅動人的聲音虛虛傳來。
華裳笑了笑,“宋師,近來可好?”
宋玉清緩緩一笑,“還不錯。”
“郎君!”焚香心疼地去奪他手中的書,“您可不能再操勞了。”
宋玉清面露無奈,任由他将書籍奪去。
焚香将書籍收攏到一旁,又為宋玉清倒了一杯熱水,也為華裳倒了一杯。
宋玉清輕聲道:“你先下去吧。”
焚香猶豫地看了一眼宋玉清,應了一聲“是”。
他經過華裳身邊時,腳步頓了頓,懇求地望了華裳一眼。
然而,華裳卻沒有看懂他的眼神是什麽意思。
“小芙蓉,怎麽想着來看為師了?”宋玉清樂呵呵問。
華裳一聽這個名字,控制不住地抖了抖,連聲道:“夠了啊,別這麽叫我!”
宋玉清:“集芙蓉以為裳,既然是你的小名,總是要讓人叫的。”
華裳拉長了臉道:“我瞧您是被潑的墨少了。”
宋玉清想到她當初的戲弄,一下子呆住了,他尴尬地輕咳一聲,“小芙蓉長大了。”
高門子弟哪有不頑皮的,也有些小男孩會故意在硯臺裏撒上尿,再放到門頂上,讓先生一開門就淋了個滿頭,可宋玉清就算是聰明絕頂也完全想不到,一個小姑娘居然也能做出這種事情來。可以說宋師對女子的認識在華裳這裏全部被刷新了。他年近而立都不願成親,不知道這裏有沒有華裳她自己作的孽。
華裳不客氣道:“我長大了,可是,老師卻老了。”
宋玉清:“所以,小芙蓉是來氣老師的?”
華裳低頭嘟囔了一句“老臘肉”。
宋玉清軟軟一笑,“嗯?你說了什麽?”
好像做學生的時光重新在身上複蘇,華裳立刻道:“沒。”
說罷,她自己倒是先愣了一下,随即忍不住笑了起來。
宋玉清也笑了。
當年,宋玉清哄她學對子時,便用她的小名出上聯——
“小芙蓉。”
她瞪着他,回了一句:“老臘肉。”
宋玉清不惱,繼續道:“含露小芙蓉。”
她樂呵呵挑釁:“風幹老臘肉。”
宋玉清擡手,輕輕碰了碰她的發鬓,柔聲道:“鬓邊斜插含露小芙蓉。”
華裳戳着他才胸口,仰首道:“懷裏橫抱風幹老臘肉。”
宋玉清忍不住笑,念道:“亭亭初立,鬓邊斜插含露小芙蓉。”
“這……”華裳抓耳撓腮,猛地拍掌道:“有了有了,我的是……孑孑孤行,懷裏橫抱風幹老臘肉。”
宋玉清笑意漸濃,“你這算什麽,不通,不通。”
華裳:“我倒是覺得不錯!”
宋玉清輕輕嘆了口氣,随口道:“豆蔻十三餘,亭亭初立,鬓邊斜插含露小芙蓉。”
華裳徹底坐蠟了,傻眼了,念不出了。
宋玉清笑着笑着,又劇烈地咳嗽起來。
華裳看着他咳嗽老不停,便上前了兩步,幫他拍了拍後背。
宋玉清伏在被子上,肺都要咳出來了,消瘦的肩胛骨随着咳嗽聲輕輕顫動。
華裳拍他後背的時候,才覺察到她這位老師的身子竟如此單薄,似乎她都能将他打橫抱起來了。
“你怎麽瘦成了這副樣子?我倒是真能懷裏橫抱你這個風幹老臘肉了。”
她邊說着,邊想将他扶正。
宋玉清邊咳邊道:“不,不要看……”
“……水,咳——”
華裳只得松開手,重新為他倒了一杯溫水。
她将水遞給他,發現他手腕更是細,青色的血管都快凸出來了。
宋玉清又是一陣劇烈咳嗽,手一顫,杯子裏的水大半潑在了被子上。
華裳一把奪過他的杯子,在床邊坐下,手臂一伸将他攬在懷裏,另一只手拿着杯子抵在他的唇上。
她感覺到他的身體明顯僵硬了,卻還是低下頭,啄了啄杯子裏的水。
華裳歪頭看着他。
離近了,她才看出他的臉色真是白的厲害,唯一的紅潤還是剛才用力咳嗽出來的,他額頭鼻尖帶着米粒似的細汗,像是一朵含着露水的芙蓉花,集清雅和美豔與一身,怎麽會有人生病也這麽好看呢?
華裳一邊想着,一邊傾了傾杯子。
宋玉清又喝了一些,似乎是她喂水喂的太急了,水從他嘴角流下,洇濕他的胸前的衣服。
華裳連忙移開杯子。
宋玉清虛弱道:“我沒事。”
他将被子拉了拉,擋住濕透亵衣所露出的春光。
華裳四處看了看,低聲問:“不至于吧?你光束修就有不少了,日子怎麽會過得如此清貧?”
宋玉清無力地笑了笑,“可能是我不善管財。”
“你至少要請個管家啊,兩個半大的孩子懂什麽。”
宋玉清:“我倒覺得孩子蠻好的。”
華裳哼了一聲,将他重新放回到床上,“誰知道你心裏在打着什麽鬼主意?”
宋玉清嘆氣,“我一直想問,你到底哪裏看為師不順眼,為何一個勁兒的針對為師呢?”
華裳不覺羞愧道:“我對學習好的都看不順眼。”
宋玉清被她的話噎了一跟頭,又咳嗽了兩聲。
華裳:“奇怪了,你怎麽莫名其妙就病了?”
“前些日子下雨,出門沒打傘被淋到,就成這樣了。”
“知道自己如此病弱,就該照顧好自己。”
宋玉清溫柔含笑,“是是是,我會聽小芙蓉的話。”
華裳:“我果然看你不順眼啊,都讓你別叫這個名字了!”
她不耐地走了兩步。
宋玉清含笑望着她,溫聲道:“自從老冠軍侯夫婦不在,你就沒聽過人喊你這個名字了吧?”
華裳沉着眼,盯着他。
宋玉清體貼地轉移話題,“你最近怎麽樣?”
華裳的視線往上一揚,輕快道:“好的很,聖人還為我賜婚了。”
“咳咳——”宋玉清閉上眼睛,輕聲呢喃:“是這樣嗎?誰有這麽好的福氣?”
華裳微微一笑,甜美的喜悅像是翻滾的泡沫從她眼中流淌出來,“是楚江仙。”
“仙才啊。”他意味不明地感嘆了一聲。
華裳瞥他,“我知道,在你們這些文人眼裏,我配不上他。”
宋玉清微笑道:“怎麽會?在我眼中你們都不過是的我的學生而已。”
“那還分好學生和差學生吧?哼,老師不都是偏向好學生的嘛。”
“你們準備何日完婚?”
華裳沉吟道:“還在選日子。”
宋玉清道:“不如讓太史令讓你們相看一下?”
“哈?”
“我與太史令尚星儀有些交情,他一向負責‘觀日月星辰之變,察風雲氣色之異’,定歷數,算陰陽,反正這些事情他都是會的。”
又一個神棍嗎?居然還是官方的?
華裳疑惑道:“我頭一次知道咱們朝廷還有這樣一個官職。”
宋玉清無奈地瞪着她,就好像每次他考試,她都答不出來時的表情一樣。
華裳摸了摸鼻子,想不通自己都二十了,怎麽在宋師面前,還像十幾歲的孩子一樣。
宋玉清:“我課上給你講過的,你是不是又睡過去了?”
華裳拒不回答。
她就是這麽一個性子,能拿她怎麽辦?
宋玉清輕聲道:“好了,快把紙筆拿過來,我給你寫一封帖子,将你這件事托付給他。”
華裳:“算了吧,我又不信這些。”
宋玉清神色複雜地看着她,“莫非你前兩次都是這麽瞎糊弄的?”
“啊。”被他這麽一說,華裳也忍不住猜測——莫非她前兩次婚姻不幸就是因為沒有算好時辰?
宋玉清又生氣又好笑,“這麽重要的事情,你倒是長點心啊。”
華裳看了對面的書桌一眼。
宋玉清催促:“快些拿來吧,我最近精力不濟,沒法多寫字,文墨和焚香都看着我呢。”
華裳轉過頭,“那還是算了,操勞了老師多不好。”
宋玉清笑了起來,眼中的溫柔春波都快蕩到了她的嘴角上。
“老師還能不了解小芙蓉你?你會擔心我才有問題,只要你不再故意戲弄我,我也就謝天謝地了。”
他說着還頗感心累似的嘆了口氣。
華裳想了想,直接了當道:“你也不用瞞我了,我知道你是被聖人罰了才生病的,你都病成這副樣子,都沒有人來看你,你覺得你寫信還好用嗎?”
華裳輕而易舉地看到,随着他的話語,他臉色一點點淡了下來。
還沒有等她繼續開口,宋玉清便撫着心口,用一副傷心的語氣道:“小芙蓉可是嫌棄老師了?”
這熟悉的語音語調就像是一根針輕輕戳了一下她的記憶囊袋,紮破的囊袋,又掉落一滴記憶——
溫柔的夕陽下,貌美清雅的宋玉清半蹲在華裳的面前,雙手按着她的肩膀,溫柔的眼眸的眼眸中盡是傷心春波。
他問:“小芙蓉一直針對老師,可是嫌棄老師了?”
她當時是怎麽回答來着?
從小開始,性子就異于其他女子的華裳面對着宋玉清那張能夠叩開任意世家貴女閨房門的臉,仍舊響亮地“嗯”了一聲。
這還不夠,她還特地加上了一句,“我嫌棄你,特別,非常,很!”
當時也不過才二十出頭的宋玉清垂下睫毛,任由晚霞的豔色在自己蒼白的肌膚上塗抹。
他輕聲回複道:“老師知道了。”
像是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聲音,他低着頭,悶着聲音道:“小芙蓉,都是老師的錯。”
正值脾氣特別壞階段的華裳露出一個可以稱作邪惡的笑容。
“老師,不是你的錯。”
宋玉清瞬間擡起頭,神色緊張、歡喜又感激。
華裳卻惡狠狠道:“我只是單純不喜歡你,因為老師太令我惡心了!”
她當時甚至不太明白這番話究竟惡毒到什麽地步,只是憑着胸口一陣想要傷害他、傷害自己、傷害所有人的戾氣說出這句話。
當時,紅霞鋪滿天空,紅霓浸染了地面,他的臉卻白的如同死人。
作者有話要說: 不知道大家有沒有感覺這裏隐藏的情感,總之,宋師被女學生弄傷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