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淡淡的香氣從華裳背後傳來,撩撥着她的嗅覺。
華裳揉了揉鼻子,又看了看自己蜜色的手指,那上面有着厚厚的繭子,也有許多細小的傷痕和凍傷的痕跡。
她笑了,手掌緩緩按在胸口挂着的一方玉佩上,“陛下也許不信,我在見到陛下第一面的時候,就覺得陛下将會是明君。我那時便告訴自己,我願為陛下刀劍,為了陛下,我戰無不勝,無可匹敵。”
季無豔的唇顫抖了幾下,又緊緊抿住,甚至因為過于用力而發白。
這讓他怎麽說?讓他還能怎麽說啊……
他這一生可以辜負任何人,卻絕不敢讓她對他失望。
季無豔笑着捂住了自己的臉,淚水落進他的掌心。
明面上,他是君,她是臣,他可以交給她權柄,也可以随時随地收回,肆意操縱她,可是,誰也不知道,背地裏,是她,一直是她将他架在明晃晃的火堆上,讓他不得不往心思難辨的帝王之路、明君之道上走。
他本就體弱多病,不知道能活多久,如果按照他的心願,他恨不得将江山交給其他想要的人,自己做個閑散王爺,多活一日便賺了一日。可是,就因為華裳的出現,他不能也不忍辜負她為自己守護的大周。
你說為了朕,你可以戰無不勝,無可匹敵,那你可知道,朕為了你,也可以權掌天下,無所不能。
他張了張嘴,可嘶啞的喉嚨已然說不出話了。
過了好久,他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啞聲問:“你心意已決?”
華裳堅定:“是。”
固執的華裳,他怎麽忍心讓她失望……
“朕明白了,朕會安排的。”
華裳的聲音帶着一絲雀躍的喜意,“那就多謝陛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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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季無豔捂着發熱的額頭道:“不過,朕有一個要求。”
華裳眨了眨眼睛,“陛下請說。”
“朕可以讓你去,但你要讓華裳留下。”
華裳懵了一瞬,“陛下,臣就是華裳啊。”
“你回去好好想一想,若是想不明白,就不要怨朕不給你機會了。”
華裳啜了一下牙花,她就知道這件事沒有這麽簡單。
“好了,你回家吧。”
“是。”
華裳慢悠悠地退出勤政殿,卻沒有看見她邁出門檻後,那層簾幔被掀開,一個人癡癡默默地望着她的背影。
朱秉之送走華裳回轉,剛一進勤政殿就被吓住了。
“陛下!”朱秉之大叫一聲,撲上去扶住季無豔,中途還腳軟踤趔了一下。
季無豔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慌什麽,扶朕躺躺。”
朱秉之整個身子都在發顫,“陛下,小的去召禦醫吧!”
季無豔嘴角全都是豔紅的鮮血,甚至衣衫前都是血,像在胸前開了一朵秾豔的牡丹。
他輕咳一聲,将翻湧上來的血重新咽下。
他冷淡道:“叫什麽,老毛病而已。”
朱秉之眼中含淚,扶着季無豔回到龍床上。
季無豔嘆息一聲,就像一片飄零的落葉般倒在了床上。
朱秉之急切道:“陛下不願見禦醫,那将冠軍侯叫回來呢?”
季無豔一手捂着嘴,指縫裏盡是鮮血,另外一只手指着他發顫。
“你……大膽!”
朱秉之“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泣涕漣漣,“陛下一定要保重龍體!”
季無豔勉強喘勻了氣,“你叫她回來做什麽,別吓到她,她将要上戰場的人,這時候讓她見血也不吉利。”
朱秉之心想:您都這樣了,居然還一心惦記着她見血不吉利,您這都快把她當成心尖尖了。唉,大抵這世上最難的愛情,便是九五之尊的了,雖然富有四海,還不一定真能得到心上人的心。
季無豔揉了揉額頭,輕聲道:“朕知道自己的身體,無事,過段時間就好了。”
這個時候該是楚江仙出問題的時候吧?所以他才會……
他在龍床上平躺了一會兒,輕聲道:“你去把宋……不,你把王問之叫來。”
朱秉之猶疑。
陛下身體都這樣了,明日還要早朝,今日還要再召見大臣嗎?
季無豔擡頭,視線冰冷如刃,“去!”
朱秉之一個哆嗦,立刻磕頭離開。
他怎麽忘了啊,陛下那張豔如桃李的皮囊下卻有一顆冷若冰霜,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的心。
朱秉之匆匆前行,路上有小太監讨好他,他也板着臉沒有搭理。
……大概這世上,唯有冠軍侯華裳對陛下來說,才是不同的。
華裳騎着小鳳凰,一路意氣風發回府。
等她敲開府門,卻發現青娘的臉色不大好。
華裳吃了一驚,“怎麽了?青娘你生病了?”
青娘觑了她一眼,小聲道:“生病的不是我,是楚郎君。”
華裳立刻奔着蒹葭院去了。
青娘見她神色急切,連愛馬都顧不得了,便拍了拍小鳳凰的脖頸,要将它牽走。
小鳳凰噴出一口鼻息,似乎不太滿意的模樣。
青娘無奈:“哎喲,我的小祖宗,怎麽連你也學會争寵了?你現在就這樣,以後若是見到了梧桐又不知會怎麽鬧呢!”
華裳一邁進蒹葭院,便嗅到了一股藥湯味兒。
她看了看,抱琴果然正蹲在廊子下煎藥呢。
華裳拍了拍抱琴的肩膀,示意自己來了之後,就馬不停蹄地奔進屋子裏。
她一進門就撞見正在翻書的郭子善。
郭子善淡淡地瞥了她一眼,站起身,聲音怯弱與他散漫的行動不相符。
“冠、冠軍侯。”
華裳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近日勞煩你照顧阿仙了。”
郭子善垂着頭,“侯爺這說的是哪裏的話,這都是我的分內之事。”
華裳在她的手掌上勾畫了幾筆,示意兩人商讨事情的地點。
華裳:“阿仙可有事?”
郭子善小聲道:“郎君只是偶感風寒,已經退了熱,沒有大礙。”
華裳點了點頭。
她心裏還牽挂着他身體,很快就松開他的手。
她腿長動作快,不過三兩步就跨進了裏屋,轉過一道屏風,就見到正躺在床上,臉色蒼白如雪色的楚江仙。
華裳見他睡得沉便沒有驚動他,只是替他掖了掖被角,用手背探了探他的額頭。
“不……不要……”他嘴裏還說着胡話。
華裳摸了摸他的唇,他的唇上下一碰,無意識地抿了一下她的指尖。
華裳笑了起來,小聲訓他:“不正經的楚禦史,你可趕快好起來吧。”
她見他臉頰嫩白,便忍不住捏了一下,結果手勁兒太大居然捏出了兩撇紅痕。
華裳咳嗽一聲,窘迫地出了門。
她吩咐了抱琴兩句,要他好好照料楚江仙。
抱琴抱不平道:“夫人您能多為郎君考慮就好了,從新婚之夜開始就不見夫人的人影,我家郎君傷心死了。”
“我家郎君可是排除萬難才入贅冠軍侯府的,您好歹也要有做人夫人的樣子啊!”
華裳原本羞愧的心思轉而變成了煩躁。
她考慮的事情又不能對一個小厮說,便只道:“我知道阿仙的不易,我敬他愛他尊重他,等他醒來你來喚我,我眼下還有事。”
“哎……”抱琴還沒說完,華裳便像一陣風似的不見了蹤影。
抱琴憤然跺了跺腳。
華裳晃晃悠悠來到了浴房,等在裏面的孟離經故意抛給華裳一個媚眼,“将軍每回約在這裏,可是對我圖謀不軌?”
約在這裏,自然是因為這裏偏僻!
華裳:“滾蛋,我這裏有正事,沒空跟你瞎扯。”
孟離經立刻正襟危坐,“聖人此次召将軍入宮,又耗費了幾個月,可是因為突厥一事?”
華裳定定地望着他,一拍大腿:“你可真是神了,你究竟是如何猜到的?”
孟離經笑眯眯道:“近來能讓聖人憂心的只有兩件事而已。”
華裳一愣,“兩件?還有哪件?”
孟離經笑而不語,他挺直脊背,成竹在胸道:“觀将軍神情,可見聖人已經下定決心要攻打突厥了。”
華裳看着他,已經贊嘆地說不出話了。
孟離經又看了華裳兩眼,“将軍可是提出要自己領兵,卻被聖人出了難題。”
華裳撫掌道:“我真算是服氣了,你究竟是如何看出來的?”
她摸了摸自己的臉,“莫非真是相面之術?”
孟離經哈哈大笑,“還不是将軍把什麽事情都寫在了臉上,這才讓我猜了出來……”
華裳踹了踹他,摸着鼻子道:“別笑了,快幫我想個主意,聖人說我可以去邊關,可華裳不可以去。”
她攤着手,無奈道:“我不就是華裳嘛,難道一個人還能拆成兩個不成?聖人這是故意為難我華裳!”
孟離經笑呵呵道:“未必,恐怕……聖人是想要找我的麻煩。”
“哎?”
孟離經翹着二郎腿,悠悠道:“滿足聖人的要求并不難,難在将軍要去邊關的心有多強了。”
華裳沉下眼,想了想,低聲道:“這次聖人想要将突厥一舉殲滅,若是此次出征我無法前往,那我死也無顏面見父母兄長的英靈。”
孟離經輕輕吐出一口氣。
華裳的父親和兩位兄長都是死在了戰場上,她可謂跟突厥有着血汗深仇,有這樣一個可以手刃仇人的時機,別說是什麽二十歲劫難了,就算是她打斷了腿,她也要爬去對着那突厥可汗吐一口吐沫。
孟離經知曉她的心意無法轉圜,便道:“好,既然将軍心意已決,我自然追随将軍。”
孟離經摸了摸手指,輕聲道:“陛下的意思是,将軍去,又不是将軍去。”
華裳捂着額頭,連聲道:“好你個孟離經,居然連你也給我打這啞謎,是以為我治不了你嗎?”
“将軍要如何治我呢?”孟離經頗有拿着雞毛當令箭的嘚瑟樣子
華裳莞爾,“好了,軍師大人,求求你快告訴我吧。”
孟離經揚了揚下巴。
華裳早已習慣他捏到她要命處後傲嬌作死的小模樣,好在他雖然作死,也聰明絕頂,每次都不誤正事,華裳也樂得哄他。
她挪到他身旁,拉着他的胳膊,笑盈盈道:“孟軍師,孟大人,孟鬼才!”
孟離經盯着她搭在自己衣袖上的手指,一時出神,他的視線慢慢上移,最終停在她的臉上。
華裳笑容加大,眼中暖意十足。
他被這笑容甜的目眩神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