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那雙眼眸可以說得上是精致至極,即便最善人物畫的畫師恐怕也描繪出這雙眼的風情。

來人身穿單衣,外罩長衫,腰間垂下一條系着毛茸茸尾巴的絲縧,頭發被精細地梳好,編成一條條辮子,再盡數被寶石發扣攏在腦後。

他容顏英俊,玉質金相,眉眼含笑,舉止間盡是潇灑貴氣。

華裳立刻垂下眼,抱緊羊羔,嗫嗫不語。

“你是何人?為何藏身在主帳後?”他訓斥的聲音也透着一股缱绻溫柔、蘊藉風流的味道。

這人究竟是何人?

華裳瑟縮一下,抱着羊的手縮緊,羊吃痛,“咩”了一聲。

她手一顫,又立刻慌張地松開了一些。

她睫毛不安地顫動,微微仰頭,似乎要說些什麽。

他只看到她揚起來的上半張臉暴露在天光下,那雙黝黑明亮的眼睛鮮明又生動,與她周身唯唯諾諾的氣質格格不入。

華裳望着他,張開了嘴。

這時,一只手遞了過來,手指根根細長,尾指上戴着一枚精致的寶石戒指。

華裳低下頭,警惕地盯着那只手。

那只手卻只是摸了摸羊羔的頭。

羊羔軟綿綿地“咩”了一聲。

“姑娘,你這樣是不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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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手指揉了揉羊羔的小耳朵,又順着它柔軟的皮毛滑下,把它受傷的那只腳小心翼翼地拿了出來。

他捏着她剛剛系好紗巾,輕輕一抽,白色的紗巾上沾染了斑斑點點的紅色。

華裳焦急道:“你……你在做什麽!”

他溫聲道:“稍安勿躁,我為它重新處理一下傷口。”

他說着便從懷中掏出一瓶藥,輕輕倒在羔羊受傷的腿上。

華裳只是用聞,便知道這是金瘡藥。

他為羊羔上好藥之後,從袖子裏取出一條帕子重新為羊羔系好。

藥粉似乎讓羊羔舒服了一些,它低着頭,把自己的腦袋塞進華裳的懷中。

華裳舒了一口氣,低聲道:“多謝。”

她補充道:“我的身份……您問問首領身邊的人就知道了。”

她一臉羞愧,欲言又止。

他微微一笑,溫聲道:“那你先随我進來吧。”

“這……不太好吧。”華裳抱着羊羔垂下頭。

她低聲道:“我是來找他的,可是他的手下只把我安排在接近他的帳篷裏,我想,我不好進去。”

“若我猜的沒錯,姑娘是中原人吧?是為了羅護首領才千裏迢迢來到這裏。”

華裳攥緊手掌,緊閉雙眼,整個身子不安地顫抖。

她不說話。

她什麽都不知道,多說反倒容易錯,倒不如讓他自己去瞎猜。

然而,她剛剛定下這個計劃後,他反倒不說話了。

華裳聽到漸漸遠去的腳步聲。

過了會兒,她睜開眼,發現他居然就這麽走了!

華裳眼神往四周一掃,抱着羔羊,對着它柔聲道:“你怎麽一個人偷偷跑出來了,還認不認識回家的路?我送你回去好嗎?”

小羊羔虛弱地“咩咩”兩聲,聲音軟進人心底。

華裳失落道:“是嗎?你也不記得回家的路了啊。”

她嘆了口氣,溫柔地撫摸羔羊的腦袋,“那我養你好不好?嗯?”

說完,她就抱着羔羊慢悠悠地離開此地。

她走了一段距離,聽到背後傳來細微的腳步聲。

華裳嘴角一勾。

然而,她剛剛轉過兩座帳篷,便又撞上了這位男子。

華裳微微一愣,随即抿唇笑了起來。

那名男子也颔首示意,溫聲道:“你是迷路了嗎?怎麽一直在這裏轉來轉去?”

華裳臉色尴尬,她用腳底蹭了蹭草土,小聲道:“是,是的,我第一次住帳篷,實在記不得回去的路了。”

男子溫和有禮道:“如果不介意的話,我送姑娘你回去如何?”

既然你自己撞進來,那就再好不過了。

華裳小聲道:“麻煩您了,我住在一座白色的帳篷裏。”

男人失笑,“這裏所有的帳篷都是白色的。”

“那……”她惶然地看了他一眼,明亮的眼睛像是原野上的晨光。

男人仔細想了一下,溫聲道:“我大概知道你帳篷的位置,跟我來。”

華裳抱着羊羔小心翼翼地跟在他的身後。

兩人一前一後,一聲不吭,只有腳底傳來的“沙沙”聲響。

走了一會兒,仍舊沒有看到半個人影。

華裳問:“人都到哪裏了?”

男人回眸笑了笑,“沒有人通知你嗎?今兒個部落裏将要來一名貴人,部落裏的人都在為今晚的篝火做準備。”

華裳輕聲道:“都這個時候了,還開篝火……啊!”

她輕呼一聲又低下了頭。

男人沒有說話。

他等了一會兒,似乎等待她心情平複下來,才緩緩道:“姑娘你明知現在是什麽時候,還要孤身來此嗎?”

華裳再次擡起頭時,眼中充盈着晶瑩的淚水。

男人低低嘆了口氣,“小姑娘,我又沒有指責你的意思。”

他上前一步,眉目間的暖意更濃,他的眼睛是包含一切的天空,是自由無垠的草原。

他擡起手,食指指腹輕輕滑過她的眼角。

他的指腹有些粗糙,按着她的眼角的力度帶來些許刺痛。

華裳別過臉,腦袋上卻仿佛被什麽輕輕壓了一下。

“不要怕。”

他的手指優雅地落下,探向她的手指,在肌膚剛剛接觸的時候,華裳突然縮了一下手,躲開了他。

他沒有放棄,仍舊繼續。

微涼的指尖按在她手背小小的凹陷處,輕輕按了一下。

她的手一顫,沒有收回。

他端詳着她的神情,見此,露出更加柔和的笑容。

他的小指勾了一下她的小指,耐着性子道:“姑娘一個人孤身來此也不容易,現在又沒人顧得上你,先随我到我的帳裏來吧。”

他緊緊握了一下她的手,又慢慢松開,“請讓我幫你。”

他神情溫柔似水,動作更是含蓄大膽,根本讓人無法拒絕。

華裳表現的就像是個未見過多少外男的大家娘子,只在這麽一拉一扯間,就被他的魅力迷昏了頭,跟着他回了他的帳子。

然而,他帶她來的卻是部落中間,最大的那頂帳子。

華裳像是一下子清醒過來,她呆愣在原地,“您……您……”

她吃驚地說不出話,只能凝視着他,一雙眼睛将自己所有疑問傳達出去。

他嘴角含笑,輕輕一拉,把她拉入懷中。

然而,等到拉入懷中他才發現,她居然這麽高。

“我的姑娘,請進吧。”

他以不容她反抗的力道,将她帶入帳中。

視線一暗。

華裳維持着一個普通中原女子遇到這樣的人事該擺出的表情,卻一進門就被端坐在案幾後的男人吸引了注意。

同樣的打扮,同樣的一張臉,甚至同樣異色的眼眸。

華裳看了看正抓着自己的男人,又望着那個正端坐在桌子上翻看幾張紙的男人。

這兩人一模一樣,她根本分不清。

這、這是什麽鬼!

華裳驚訝地望着二人,“這……這是……”

她幾乎以為自己還在夢中沒醒,或者被草原上的太陽曬得有些中暑眼花了。

“呵,”那人趴在她耳邊輕笑一聲,低聲問:“你既然說是首領的情人,怎麽都認不出首領?”

他是首領!

華裳咬住唇。

彌真那混蛋到底死到哪裏去了,他不是說好了要為她解釋清楚的嗎?為什麽現在,這個首領光知道他有情人,卻不知道這個情人究竟是什麽身份!

還有……這個跟他一模一樣的男人是誰!

華裳不知道這個首領要如何處置自己,她所能做的便也只有戰戰兢兢維持好自己當初的設定了。

那人摟過她懷裏的羊羔,把羊羔放在旁邊的地毯上。

華裳看着小羊羔歡喜地搖晃着自己短小的尾巴,還伸出舌頭舔了舔那人的手背。

那人低聲笑了一下,伸手拍了拍小羊羔的腦袋,低聲道:“你的眼光可真好,一挑就挑到了最有趣的人。”

華裳眼皮一跳。

不要告訴她,連這只羊都是他自己養的。

華裳越想越是煩躁,心裏特別想念孟離經。

她捏着袖子,低聲道:“請問……”

正在摸羊的男人擡起頭,溫和道:“說吧,你是如何混進部落營地的。”

“是彌真。”華裳痛快地出賣了自己的俘虜。

正在翻紙頁的男人停住手,擡起頭,默不作聲地端詳着她。

“彌真那小子嗎?”摸羊的男人站起身,走到桌子旁,輕聲道:“我怎麽記得這小子不是主動請纓去當先鋒了嗎?”

坐着的男人冷冷“嗯”了一聲。

“那可就奇怪了,他難道為了一個女人特地跑進邊城中了嗎?”

摸羊男人笑着感慨:“真是英雄出少年啊,那個地方就是連我也進不去的。”

坐着的男人冷淡道:“你不是剛剛還進去游了一圈?”

他去了邊城,還進入了城內?莫非這些突厥人有什麽不一樣的進去方式?

華裳一瞬間不由得擔心起邊城的安危。

摸羊男人:“還不是為了去救你?”

華裳面上不動聲色,心裏卻焦急的要命。

這兩人究竟是誰啊!

等等,華裳別心急,你若是着急了,亂了方寸,反倒會被敵人鑽了空子。

微笑的男人低聲道:“我親愛的弟弟,你不如猜猜看,這個女人究竟是他們特地為我們準備的奸細,還是……真的是你哪一位情人?”

坐着的男人眉頭狠狠地皺起,他擡眼朝華裳瞪來,眸中盡是積雪凝冰。

這種冷酷的模樣反倒讓華裳感覺到一絲熟悉。

她現在的身份是首領的情人,那個男人又說她是神情冷淡男人的情人,這麽說來,這個神情冷淡的男人不就正是這個部落的首領,彌真的兄長嗎?

華裳轉向那個神情冷淡又藏着一絲狠勁兒的男人,淡淡道:“首領。”

她看到首領的眉頭陡然一跳。

怎麽了?難道她就叫了他一聲“首領”就說錯話了嗎?

該死的,該不會是那個一直微笑的男人在騙她吧,這個男人根本就不是什麽首領!

華裳瞪向眉眼含笑的男人,男人眉眼彎彎,溫聲道:“你看着我的眼睛又亮又炙熱,漂亮極了,這樣迷人的眼睛除了……我還沒再第二個人身上見識過。”

“倘若你不是我弟弟的情人,即便你是奸細,我也要把你收了,嗯?好不好?”

明明是霸道的宣言卻被他用溫柔的語氣說了出來,平添了一股鄭重深情的味道。

華裳非但沒有一絲動容,身上甚至起了雞皮疙瘩。

正在這時,一直盤腿坐在地毯上的男人突然拍案而起。

含笑男人看向他,慢吞吞問:“弟弟?”

男人大步走到華裳的面前,他彎下腰,逼近她。

不論怎麽感覺,她就是覺得他的身上有一種她熟悉的味道。

華裳不敢亂看,卻用眼角的餘光偷窺他。

從他的發絲看到他的眉毛,從他的眼睛看到耳朵,從他的唇角看到他的脖頸……脖頸!

華裳抿了一下唇。

她居然發現他脖頸上有一條曬出來的痕跡,像極了她在莫一無身上發現的那個,也像極了她得到的那條狼牙項鏈。

來大周追殺迦音娘子的頭目,突厥奸細莫一無,以及眼前這位,很大可能是這個部落首領名叫羅護的男人……他們都是同一個人!

這個驚人的發現讓華裳的心重重顫了一下,看着他的目光也越發灼熱了。

但是,她的目光卻讓男人蹙眉,臉上充斥着急欲發洩的不滿與憤怒。

“弟弟,”微笑的男人聲音溫和,“你該不會是想說她确實是你的情人吧?”

聽到這聲試探,羅護沒有轉過身,他垂下眼,又擡眼掃了華裳一眼,再次垂下眼,自厭抿唇,像是被逼到極致的野獸,他突然一揚手,把華裳摟緊懷中,在她的嘴角狠狠落下一吻。

那樣兇狠又貪婪,就好像饑餓多日的野狼,恨不得将她連皮帶骨吞進腹中。

他把她的臉按進自己的胸膛,瞪着自己的兄長,坦然又張狂道:“沒錯,她就是我在大周的情人!”

他的兄長臉上依舊帶笑,顯然沒有相信他的鬼話。

羅護垂下眼,眼珠子在眼皮底下不安地滾動着。

他扣住華裳的手,壓在她的小腹上,盯着她的肚子,小聲道:“你一定是找不到我,又擔憂我,才跑來找我的,是不是?”

他聲音更加輕柔了,“你還懷着孕,實在難為你了。”

哎?

哎哎哎?

華裳瞪大了眼睛,可她卻看到對面的含笑的男人失卻了笑容,神色貌似比她還要驚訝。

有門兒!

她立刻抱住了莫一無的脖頸,感受到他不适應地抖了一下。

華裳憋紅了臉,輕聲道:“在外人面前……你別說這個了。”

說着,她還親昵地蹭了蹭他的脖頸,看到他脖頸上的汗毛都豎起來了。

羅護仿佛不服輸一般,捏緊她的腰肢,一臉深情地盯着她。

他用低沉的嗓音道:“沒關系,現在天大地大你最大。”

嗯?

華裳心道,原來你們家這麽重視子嗣的嗎?這麽看來這個謊言也許能發揮更大的作用。

兩人不服輸地對視,第三個人也不開口說話。

帳篷內突然沉入一股粘稠的寂靜中。

作者有話要說: 莫一無換個身份重新上線,以及,事情朝着奇怪的方向發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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