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她坐在一間漆黑的屋子裏,突然,耳邊傳來“吱呦”一聲,窗戶被打開,一道冷光從窗口射入,正落在她的身上。

她看到自己正懶洋洋地靠着一張小桌子,半垂着眼,手裏捏着一杯葡萄酒。

周圍的聲音由寂靜變得嘈雜。

勸酒聲,劃拳聲,唱歌聲,應和聲,全都交織在一處。

她的周圍漸漸亮了起來,卻像是隔着一層輕紗,看不真切。

輕紗後,浮浪子弟大笑,手中钿頭銀篦叩擊瓷碗,歌女撥動琵琶放歌,胡姬羅裙拂過桌面。

她周圍有人在唱:“大黃弩,冠軍侯,擡弓百步穿王侯,長刀千裏不留行……狼王箭下死,首領手中擒,大周邊關定,突厥火中平,若問天下誰能贏?唯有現世戰神華長明。”

這時候、,有人似乎湊到她耳邊說道:“你看,我說了什麽?你除了我,陛下下一步就是要除了你。”

華裳的心口一寸寸冷了下來。

她記得這個聲音,這個……她剛剛才殺死的那人聲音。

她一個激靈,眼皮動了兩下,拼命地想要睜開,卻發現自己的眼皮像是粘在了一起。

蒙在她耳膜上的輕紗似被一把扯下,她聽到……争吵聲?

“孟軍師,你還記得自己的身份嗎?你這樣做,等她醒來,讓她知曉,你又該如何自處?”

王問之的聲音少見的失卻了溫和,甚至變得咄咄逼人起來。

“如何自處?自然是怎麽親密就怎麽處,我和她兩人的事情,就不勞您費心了。”

“孟軍師,你要識好歹。”

“抱歉了,我偏偏就是那不識好歹之人。”孟離經的聲音沙啞且瘋狂。

李娴也看不下去了,他勸道:“孟離經,将軍并不想看到你這副樣子。”

孟離經不說話。

王問之緩緩道:“你且讓開,讓我察看一下她的情況,我也略通岐黃之術。”

孟離經冷冰冰道:“不必了,我已經替将軍診治過了,她這幾日就該醒了。”

王問之聲音繃緊,好似再也忍受不了他了,“那她如今遲遲不醒,豈不就是說明你庸醫害人!”

孟離經:“不會,我不會!”

李娴沉聲:“你們兩個都冷靜些……”

孟離經冷笑一聲,“我倒是納悶兒了,王太師何時與我家将軍這麽要好了?難道就是被敵軍俘虜的時候,一下子就愛上了我家将軍不成?”

王問之:“那又如何?”

孟離經:“那可就抱歉了,我家将軍早已經許了我。”

王問之笑了起來,溫和道:“哦,是嗎?可是據王某所知,華裳習慣在上戰場之前,便将身邊的事情處理幹淨,恐怕她上戰場之前就該和你斷了吧?”

孟離經:“沒有。”

“孟軍師,不要自欺欺人。”

“王太師,你如此哆哆逼人又是要做什麽?”

李娴:“太師也不過是關心将軍的身體,孟軍師這樣霸着将軍,不準旁人靠近,未免也太不近人情了吧?”

孟離經像是全身插滿了利刺:“李娴,你何時跟王問之站成一隊了?哦,也對,你一直以來都是跟他一隊的!你可真讓将軍失望。”

李娴的聲音也透着一絲惱怒,“将軍惱不惱我,是将軍的事,不是你說是就是的。”

“若你還是執迷不悟,也就別怪我不客氣了,畢竟,将軍的身體事關國運,我今日對軍師動刀動槍,若是将軍要罰我,那我也認了!”

“你……”

“孟軍師,放手吧!”王問之加上一句。

華裳的眼皮又動了動,眉頭忍不住皺起。

這是當她死了嗎?就開始争着為她摔碗捧靈了?

就在三人争得不可開交之際,門外突然傳來一聲“陛下駕到”。

三人驟然安靜下來。

華裳全身都酸疼的厲害,聽着幾人的争執,也不想睜開眼了,便閉着眼睛繼續裝昏迷。

不遠處傳來鞋底蹭過地面的聲音,袍角拂過褲腿的聲音。

季無豔越來越近。

衆人紛紛向他行禮,季無豔穿過衆人直接奔到床榻邊。

孟離經驟然道:“陛下不該離将軍太近。”

季無豔輕聲咳嗽,聲音虛弱:“是嗎?”

兩個字狀似輕飄飄地吐出,卻沉沉地壓在了孟離經的肩上。

孟離經瘋起來,別說是皇帝了,就算是玉皇大帝來了,他也不給面子。

孟離經道:“聽聞陛下最近龍體欠安,還是該保重身體才是,更何況,将軍傷勢過重,身體虛弱,若是陛下的病……”

“若你擔心的是這個,那大可不必了,朕這病不會傳染給他人。”

“可是……”

“孟離經,你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來人啊,請孟軍師出去冷靜冷靜。”

“陛下……”

左右侍衛上前一步。

孟離經冷冷瞅了他們一眼,淡淡道:“不必了,我自己出去。”

華裳感覺到孟離經的灼熱的視線在自己的臉上逡巡了一圈,才慢慢收回。

這是怎麽了?為何一覺醒來感覺自己換了個世界似的?

孟離經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季無豔道:“李娴,你先出去,突厥可汗雖死,各個部落各自為政,不過,天山腳下那個突厥國都卻還是要攻下的,朕希望不久的将來這片草原成為朕的疆域,什麽突厥國都也不過是大周的都護府而已。”

李娴雖然還心系華裳,卻還記得正事要緊,便恭恭敬敬應了一聲“是”。

李娴離開後,季無豔又看向了王問之。

王問之此時擡起了頭,竟一反往日的守禮,大膽地直視陛下龍顏。

季無豔也并無惱怒,任由他望着。

王問之道:“臣有一事不明。”

季無豔面色冷凝:“朕知道你想要問的是什麽。”

王問之:“那段時日……臣的夢是真的?”

“夢?”季無豔掀起衣擺,在華裳床邊坐下,“若真是夢,那朕這幾年豈不都是在夢中過的?”

“這……這……”王問之面色複雜,他藏在官服下的手掌緊緊攥拳。

季無豔胸腔氣血上湧,他捂着嘴咳嗽了幾聲,掌心竟然有星星點點的血跡。

王問之慌張道:“陛下!”

季無豔揮手,“無妨,只要你保持心境平穩,自然不會影響到朕。”

王問之不解:“為何會如此?”

華裳眼皮一跳,她總感覺自己好像聽了什麽不該聽的東西。

季無豔沉默片刻,緩緩道:“等日後,朕會對你說明……你的情況不同,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朕私自出宮,才導致了這樣的結果。”

“陛下的意思是,同樣的事情,以前也發生過?”

王問之似乎想到了什麽,“也跟冠軍侯有關?”

季無豔沉默以對。

然而,他的沉默已然說明了問題。

王問之也沉默下來。

悶熱的房間裏只能聽到兩人淺淺的呼吸聲。

到底在打什麽啞謎?

華裳急的抓耳撓腮,再也忍耐不住,一下子瞪開了眼睛,卻與季無豔的目光對了個正着。

他的視線溫柔又深情,把她的身影按進他眼中無邊無際的大海中,她掙紮着,海上起了風,一個巨浪又把她拍了回去。

華裳連忙躲開視線。

季無豔頓了頓,伸出手,按住了她,“你醒了。”

華裳咳嗽幾聲,清了清嗓子,“是,陛下怎麽會在此?”

季無豔:“朕一直等着你醒過來。”

華裳擺出誠惶誠恐的神情。

季無豔無奈地握住了她的手,“在朕面前,不必如此。”

他轉頭看向王問之。

王問之行禮,告退。

“吱呦”一聲,陽光被門扉擋在了門外。

華裳原本打算把手抽出來,季無豔卻握的更緊了。

明明他是主動的那一方,華裳卻感覺到他的掌心濕熱,似乎流了不少的汗。

華裳暗自好笑,明明有這麽美的一張臉,這麽高的權勢地位,為何他會如此緊張?該緊張的是她才好吧?

“你、你還好嗎?”

他用另一只手拂開黏在她臉頰上的碎發,深深凝視着她,“你消減了。”

華裳遲疑片刻,問:“請問陛下,臣睡了多久?”

季無豔眨了一下眼睛,有些茫然。

華裳驚奇道:“陛下不記得臣睡了多久?”

難道她還能一覺睡了幾十天,讓他連數數也數不清了嗎?

你以為你是楚江仙嗎?

季無豔張了張嘴,神情越發緊張了,他低聲道:“沒,沒多久吧。”

聽着他不确切的說法,華裳皺起眉。

“一、一會兒朕找人問、問問。”

“陛下怎麽還結巴了?”

方才他與王問之打啞謎的時候不還好好的嗎?

季無豔緊緊閉上了嘴,唇抿的發白,面上閃過一道羞慚。

他扭過頭,“你暈倒後,就被快馬加鞭送到邊城,朕見你受傷,一時心火攻心,吐了口血,暈了過去,今日,朕也是剛剛才醒來,還未來得及問日子。”

華裳心神一動,忍不住反手握了他的手一下。

可是,她因為受傷,又躺的比較久,手上失了力道,一下子用力過猛,把陛下的手背捏出了一塊紅痕。

華裳連忙松開手:“請陛下恕罪。”

季無豔卻不肯松開,“朕不恕罪。”

華裳:“……”

季無豔:“你有罪,你可知?”

華裳滿臉問號,她仔細想了想,小心翼翼問:“是不是城內有了什麽流言蜚語?”

季無豔又氣又無奈,“朕的冠軍侯啊,你以為你的流言蜚語還少嗎?”

華裳撓了撓臉頰,很是無辜,“可是,臣什麽也沒做啊。”

季無豔輕輕掐了一下她的臉頰,盯着她明亮的眼睛,“你、你、你……”

他莫名其妙一結巴,硬是“你”不出什麽來了。

朕的簾幕!快将朕的簾幕找來!

季無豔無奈地發現,自己不看着她的臉時,可以說出各種好聽的話,可是,一看到她的臉,他就開始結巴了。

真要命。

華裳掙紮地坐起身,卻扯動了肩頭的傷口。

她皺了皺眉,照樣坐起,被子褪到她的腰部。

季無豔瞪大眼睛,“啊”了一聲跳了起來。

活像是他被調戲了似的。

華裳上半身赤着,只纏着厚厚白布,她在軍營裏治傷的時候,這種樣子習慣了,并沒有覺察到什麽不對勁兒的。

華裳皺緊眉,喃喃:“臣在昏迷的時候,似乎聽城裏的孩子在唱歌謠。”

季無豔背過身,“原來你聽到了。”

他朗聲道:“狼王箭下死,首領手中擒,大周邊關定,突厥火中平,若問天下誰能贏?唯有現世戰神華長明。”

華裳的臉色全白了,嘶啞道:“陛下,臣并無此意。”

她一把掀開被子,就要跪地請罪。

季無豔連忙回身,将她按回被子裏。

他臉色發紅,眉眼似是裁出的一段春。

“好好的,跪什麽跪,以後你誰都不用跪,對朕也是。”

“可是……”她按住他的手臂,仰頭望着他的臉。

季無豔柔聲道:“朕認識你這麽多年,即便猜忌天下所有人,也不可能猜忌你,朕最信你。”

華裳抿緊唇,“臣有愧陛下的信任。”

季無豔笑了一下,整張臉就更加生動了。

“不,你、你不會,你對朕……真的極好,你不會負朕的。”

華裳忍不住面露感激忠心的神色。

誰料,他竟嘆了口氣,小聲喃喃:“可惜只是在朝堂上,唉——”

他轉而道:“你此次立了大功,朕賞你還來不及,怎麽會怪你?況且,那只是無知孩童編的歌謠而已。”

華裳搖頭,“孩童怎麽敢稱臣為長明?”

長明是什麽,是日當空,日是什麽,是指天子,豈不是在污蔑她生了野心?

她生怕陛下誤會她功高蓋主,生有二心。

然而,季無豔卻并不是十分在意。

“邊城百姓現在都稱你為長明戰神,稱贊你守護着這方土地安寧,他們還計劃給你立一座生祠。”

“這……這怎麽能行!”華裳大驚失色。

季無豔看了她一眼,“有、有何不可?朕、朕倒是覺得華裳你受得,朕還嫌他們建晚了。”

華裳仔細察看陛下的神色,不知道他說的是實話,還是在說反話。

他垂下眼,神色溫柔,勸說道:“你不必介懷,他們感念你們華家才這樣做的,朕覺得做的挺好,長明這個名字也好,華裳你便如朗朗乾坤之日,常伴朕,為朕照亮一方前路。”

他輕輕念着她的名字,聲音纏綿的很。

“長明……長明……”

他似将日光含在嘴中,當作蜜糖飲下。

華裳聽着他的叫喚,只覺得頭皮發麻,心尖兒發抖。

陛下……有些不一樣了?

還有,他之前與王問之說的那番話又是何意?

華裳捂着嘴,輕輕咳嗽幾聲。

季無豔輕撫她的後背。

他的視線徘徊在她的嘴角,唇輕輕抿起,慢慢低下頭。

“吧嗒——”

華裳低頭看着手背上掉落的那滴血花,還未說話,就見季無豔立刻捂着鼻子站了起來,手足無措地在屋子裏走來走去。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吧?

陛下,您為何如此激動啊?

華裳怕他尴尬,沒有說話。

正在這時,門外突然傳來李娴的喊聲——

“陛下,不好了,王太師和孟軍師打起來了!”

哎?

哎哎?

這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臣是如何湊合到一起打架的?比什麽?王八拳嗎?

華裳既覺得好奇又感到莫名其妙。

作者有話要說: 華裳:比王八拳?

王問之:某不是!

孟離經:我沒有!

王問之、孟離經:才不要當綠帽王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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