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華裳身體的影響消退的很快,可她為了蒙蔽季無衣,仍舊裝作一副無力的模樣。
好在禦醫是季無豔的人,幫她遮掩,對季無衣道:“冠軍侯身上舊傷密布,近日雨水又多,難免引起不适。”
季無衣背着手,走來走去,她趾高氣昂地訓斥:“最好是這樣,若是冠軍侯的傷還不好,本宮就不得不也在你身上開幾條相似的口子!”
禦醫哆嗦了一下,伏低身子,連聲道:“不敢欺瞞殿下。”
季無衣冷笑:“你欺沒欺瞞,本宮心裏明白,只是不跟你計較罷了,要緊的還是她的傷勢!”
禦醫:“是,臣會抓緊時間醫治冠軍侯的。”
季無衣揮了揮手。
禦醫忙退下。
華裳躺在床上,默不作聲地盯着季無衣看。
季無衣回身走到她的床邊,尾聲道:“別擔心,你會好起來的。”
華裳點了點頭。
季無衣探出手指,輕輕拂過她的額頭。
華裳忍住自己想要出手的反應。
季無衣慢慢縮回手,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手指劃過華裳的臉頰。
她重新為華裳掖了掖被角。
“你一直無精打采的,是傷口不舒服?床不舒服?還是伺候你的宮人不周到?”
旁邊的宮人一聽,立刻跪了滿地請罪。
華裳:“我只想你能做到自己說過的話。”
季無衣微笑,“我可不敢騙阿裳姐姐,我還想要跟你搞好關系呢。”
華裳輕舒了一口氣。
季無衣盯着她面無表情的臉,提議道:“不如招個人進宮給你解解悶兒吧。”
華裳瞥了她一眼。
季無衣含笑掩面,眼睛沖着她輕輕眨了一下,就像是在跟姐姐閑聊家常的小妹妹。
華裳卻不敢真的将她當成可以任意說出心裏話的妹妹。
“有個人一直想要見姐姐。”
季無衣瞥向門口,“他在雨中跪了不少時辰了,也不知道是在讓誰可憐。”
“唉,這個人可真是可怕,能屈能伸,能軟能硬,若他是我的對手,我會毫不猶豫地弄死他,否則等他東山再起,恐怕難以安枕的就是我了。”
華裳盯着季無衣。
季無衣神色涼薄,有種高高在上俯視他人的冷感,讓她想起了季無豔,該說,不愧是兄妹嗎?
她也知道季無衣口中說的那人是誰。
是宋玉清。
面若桃花,心狠手辣的宋玉清。
他求着季無衣見她嗎?
他又想要利用她什麽?
華裳現在無法相信宋玉清。
華裳沒有說話。
季無衣出了房間。
沒一會兒,一個拖沓的腳步聲響起。
華裳聽到這個腳步聲在屏風後徘徊了一會兒。
她正想着他還要磨蹭到什麽時候,宋玉清從屏風後轉了出來。
他的白衣被雨水淋得濕漉漉的貼在身上,顯得他格外清瘦。
“你來做什麽?是嫌我現在的樣子不夠慘嗎?”
華裳沒有等他開口,直接斥責。
宋玉清站姿筆直,神情寡淡落寞。
華裳暗道,他都不知道用自己這張臉騙了她多少次,難道他以為她就是這麽不長記性的嗎?
華裳默默盯着他,目光犀利。
宋玉清咳嗽了一聲,接着,咳嗽聲越來越大,挺直的脊背也越來越彎。
她不會再被騙了。
見鬼的同情,她絕不會再同情了!
他咳嗽了良久,直到快把肺嘔出來,華裳都沒有出一點聲音。
宋玉清撫着胸口,咳嗽聲漸漸減弱,又猛地咳了一聲,他下意識掩住口。
他掌變拳藏進袖子裏,蒼白的臉上泛起病态的潮紅,他眼中咳出了淚花,眼尾泛紅。
宋玉清凝視着華裳,輕聲道:“不是我,那藥并非我所下,是那位賀統領自作主張,還有他的到來,我也不知道。”
“我只是知道你要來,等着你,被你說服,前去跟公主殿下溝通。”
他抿緊唇,幹裂起皮的唇并沒有得到一絲滋潤。
“華裳,我并沒有那麽壞。”
他閉上眼,睫毛上挂了一滴溢出來的淚水。
“我做過的,我絕不否認;我沒做過的,我也不允許他們推到我的頭上。”
華裳勾起唇,“哦?那尚書令大人不妨說說你都做了什麽?”
宋玉清:“宋某不過是做了每一個想要獲得權勢的人都做的事情罷了。我承認我等着你,有向陛下示好的目的,但我并不僅僅是為了這個。”
他額頭上冒起細密的冷汗,身體狀似十分不适。
“我是為了讨好你。”
華裳咧了咧嘴,露出嘲諷的笑容,像是在說“你覺得我會信”。
宋玉清的嘴角下撇,眼角下拉,似乎下一刻他就會哭出來。
這時,他猛地挺直背脊,“若是重新來一遍,我也還會這麽做,如果我不這麽做,我一輩子也別想做到尚書令。”
華裳垂眸淡淡道:“這是你自己的選擇。”
宋玉清神情奇怪,“你不指責我嗎?”
“我?”華裳笑了,“在你眼裏,我就這麽喜歡多管閑事嗎?”
她枕着枕頭,神情慵懶,似笑非笑,“有人追求名,有人追求利,有人追求權,我不追求這些,卻不能高高在上阻攔別人去追求這些。”
“再說了,你宋玉清跟我有什麽關系?我管你是貪財好色,還是貪慕權勢呢?”
宋玉清雙手攥着袖子,神情冷淡,“是啊……沒關系,是我,一直都是我自己……我……”
他幹澀的嘴唇哆嗦一下。
他無力地松開手,雙手垂在身體兩側。
“宋某想要說的只有這些,信與不信都是冠軍侯的事情了,也許在你的心裏宋某就是這樣一個卑鄙無恥的小人……”
他閉上眼,“宋某……宋某……就這樣吧。”
宋玉清轉過身,擡腳。
他背後傳來一個聲音——
“等等。”
宋玉清的腳步遲疑了。
“你的袖子……”華裳聲音遲疑。
袖子?
宋玉清忍不住低頭看了一眼,他純白的袖擺上沾着猩紅的血跡。
他記起來了,方才他不小心捏住了袖口,忘了掌心還有咳上的血。
她這麽在意嗎?
宋玉清的眼中忍不住升起一陣期待,他緩緩轉過身。
華裳的目光凝在他的袖擺上,鮮紅的血跡像是開在雪地裏的梅花。
她的視線慢慢上升,看到了他手指上沾染地星星點點血漬。
華裳:“你的身體是怎麽回事兒?”
宋玉清忍不住笑了一下,眉眼隔水開出桃花,“你是在關心我嗎?”
華裳:“告訴我,你的身體究竟是怎麽回事兒?”
宋玉清含笑,神情恢複了以往的清俊顯貴。
他朝她的方向邁了一步。
華裳想了想,小心翼翼問:“你的身上……最近有沒有感到有些不像你?”
宋玉清十分敏感,他猛地停住了腳,皺眉,“你在透過我看誰?”
他眉心一跳,“我讓你想起了誰?那個你口中像我現在吐血的男人?”
他稍稍一向,臉色立刻沉了下來,“你在說陛下?你是在透過我……關心他?哈!”
他撫着胸口,猛然退後一步,那張俊美的臉極近扭曲,他額角繃出青筋,青筋隐隐跳動。
他羞惱。
“哈,宋某何德何能……竟然讓你覺得我與陛下相似?”
“哈哈——可笑!可惱!”
宋玉清臉色因為氣憤而漲紅,面上顏色卻更豔了。
他慢慢後撤,聲音沙啞而冷漠:“算了,把我當成卑鄙小人吧,在你心裏當個龌蹉的小人,被你記恨一輩子,也總比你把我認為是他人好。”
宋玉清“咚”的一下撞在了屏風上。
他愣了一下才意識到自己竟然因為憤怒而忘記察看行進的路線。
華裳沒有反駁,沒有說話,只是看着他……身上的血。
他能看出,她的臉色絕非是在關心他,估計是在關心同樣吐血的那個人吧?
哈!真是可笑啊!可惜他……他……
王侯将相寧有種乎!果然身份地位決定一切嗎?!
宋玉清捂着臉大笑起來,他掌心的鮮血蹭到了臉頰一側,讓他的臉顯出一股淩厲陰豔。
他咳嗽了一聲,再擡起頭,臉上只剩下虛假的笑。
他蒼白的唇動了動,“冠軍侯,即便公主殿下與陛下達成了協定,陛下也必然會失去如今的權勢,我想這點你是清楚的。”
華裳抱着胳膊,“你想說什麽?”
宋玉清清清淡淡地笑,“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這個道理你也不會不懂吧?”
華裳挑眉,狀似不滿。
宋玉清欠了欠身,“若是沒有了權勢地位,你認為華家還會是如今的華家嗎?”
“你的私軍你能養得起?被人參上一本誰人保你?你這樣戰功卓越的将軍簡直功高震主啊,況且你平日裏也得罪了不少文臣,你覺得他們還會容你嗎?”
“你該不會想着要靠失去帝王之位的季無豔吧?他那時候自身難保,他還會保你嗎?”
華裳猛地翻身躍起,一掌拍向宋玉清。
他仰着頭,不曾躲避,似乎就這想要死在她的掌下。
掌心快要接近他臉。
她盯着他臉上的血跡,猛地偏開方向。
“嘭”的一聲,被拍斷的屏風倒塌在地。
華裳胸膛起伏。
宋玉清一動不動。
兩人站在同一條線上,朝着不同的方向。
宋玉清啞聲道:“冠軍侯……好掌法?為什麽不一掌拍死我呢?”
華裳兇狠回頭,“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故意激怒我?”
宋玉清微微一笑,神情溫柔,“你總算又一次理解對了我的心意,然而,是最後一次……這是你最後一次殺我的機會,你會後悔的。”
華裳負手而立,“我華裳做事,從不後悔。”
“啪啪——”
宋玉清撫掌,“好,說得好,難怪公主殿下如此欣賞你。”
“說來說去,你是為公主殿下當說客的?”
“不,我是來……”他湊近華裳,臉逼近她的臉。
他微微一笑,臉色白的厲害,眼中如同飄着浮冰的春水,溫柔又陰狠,“我是來警告你的,千萬不要答應公主殿下的條件,跟我争奪公主殿下跟前第一寵臣之位,否則……”
華裳朝他揚起下巴,笑了,那雙明媚的眼睛陽光燦爛,“否則怎麽了?你說啊!”
“否則,我會狠狠地掰斷你的四肢,把你囚禁在地牢裏,從此以後讓你除了我再也看不到任何一個人,讓你再也無法展翅高飛!”他笑得越是溫柔,眼底的陰沉偏執便越是沸騰。
華裳毫不客氣道:“來,盡管來,我等着你對我不客氣,我華裳從小到大還真沒有怕過誰!”
她伸出手,慢慢纏住他的青絲,笑眯眯道:“我倒是看看是你弄斷我的四肢,還是我……”
她上上下下瞟了他一眼,“讓你做不成男人,伺候不成公主殿下!”
宋玉清猛地瞪大眼睛,他眼底複雜難辨,狠厲與溫柔交織,傷痛與恨意共舞。
“好,好個戰神華裳,果然腦子都用在了戰場上,別人說什麽就信什麽,我伺候公主?我……我……”
他狠狠一甩衣袖,拉長了臉,轉身就走,絲毫不管自己的青絲還在她的手中。
這麽一用力,那縷青絲被活生生拽了下來。
“冠軍侯華裳!”
華裳猛地擡起頭。
宋玉清站在門口,散亂的發絲被風舞的狂亂,他擡起手,用沾着血跡的手指指着她,厲聲道:“殺人,誅心,不過如此!我宋玉清今日記住了!”
話音一落,他毫不猶豫地沖進了大雨中。
華裳盯着他消失在白色雨霧中的背影,緩緩垂下眸。
“我過分了。”她自省。
剛才話趕話,她一時怒氣上頭,說的話過分了。
她是個将領,不論在什麽情況下都不該失去理性的。
華裳決定将今天的事好好記下,以後多提醒自己幾遍。
椒圖宮的宮女太監都已經被警告過了,低眉順眼地将破損的物什換過,又給她擡了一扇新的屏風。
華裳望着金框銀絲的屏風抽了一下嘴角。
季無衣是以為她沒事兒拍屏風玩兒嗎?
椒圖宮內空無一人。
她正欣賞着這扇屏風,耳朵動了動,聽到一個熟悉的腳步聲。
腳步聲主人轉過屏風,默默環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