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雨下的很大,地面積水也淹沒腳踝。

季無衣等在門口,直到轎子來,才帶着華裳一同進入轎子。

轎子的只适合一個人,生生塞進兩個人後,空間有些擁擠。

華裳的手臂挨着她的手臂。

季無衣大腿貼着她的大腿。

兩人的呼吸、身體的熱量都發酵在這小小的空間中。

華裳轉過臉,透過轎子行進間簾幔掀開的縫隙,察覺到外面有不少軍隊。

華裳開口道:“真沒料到公主殿下手中竟然有這樣一只軍隊。”

季無衣微笑:“賀首領是女帝送與我的,這只軍隊确實我自己攢下的家當,我的爹娘、兄長雖然都很高貴、厲害,但是,我只相信自己的力量。”

“我相信華裳你也是相信自己力量的人。”

華裳靠着轎子,閉上眼睛,一副昏昏欲睡的樣子。

她能感覺到季無衣正盯着自己的臉看。

她的氣息也越靠越近。

華裳肌肉繃緊。

季無衣卻停了下來,“你覺得我騙了你,惱了我?”

華裳冷笑:“難道公主殿下覺得這是為了我好?沈伶是你,軍營裏的關九也是你吧?”

季無衣毫無隐瞞的意思,“不錯,都是我。”

華裳的唇抿平,“我可真就納悶兒了,我的身上究竟有什麽值得公主殿下如此惦記,先要殺我,見殺不死我,又在接近我。”

“當然是因為……天下只有一個華裳。”季無衣的聲音溫柔而多情。

華裳不為所動,她抱着胳膊,輕笑一聲。

“你不信?”

季無衣低聲道:“抱歉,我本性多疑,所以在下一個決定前,定然要多方考量。在命人殺你之前,我便知道你的厲害,因而盤下這個酒館想要居中調度,然而,卻沒有想到你的本領高,魅力也不差,即便我用各種方式威脅應如是,他仍舊陽奉陰違,對你百般憐惜。”

華裳:“男人?我華裳難道靠的是男人在戰場立足嗎?”

“你自然不是,我親眼見過你之後,才發現你正是我想要成為的那種人,剛好應如是任務失敗,又失去蹤跡,我便把重心移到你的身上。”

季無衣低笑,“可越是接近,便越是贊嘆,越是了解,便越是感動,到最後,就連我也不想再對你不利了,我那時對自己說,既然不想毀去,那就得到好了。”

她伸出手,握住華裳的手腕,“華裳,我欣賞你,也知道你的抱負,我能給你施展才華的平臺,絕對做的比季無豔更好,你就不能像是忠心季無豔一樣忠于我嗎?”

華裳沒有說話,睫毛輕輕動了一下。

季無衣咄咄逼人地壓近,“是因為我不是皇帝,你才不忠于我嗎?你們華家不都是要做純臣的嗎?若是我取得了天下……”

季無衣眯起眼睛,笑容天真又豔麗,“你會來幫我嗎?”

季無豔……陛下……

如果季無豔不再是陛下,她該如何對待季無豔,又該如何對待陛下?

華裳睜開眼睛,眼中的光被雲層遮蔽,她盯着季無衣。

“連你自己也說不清是不是?”季無衣的視線搜尋着她的神情,試圖想要找到否定的答案。

她拉開距離,輕聲道:“你真令我失望,你為何不選我?我比我兄長到底差了什麽?”

“你覺得我騙了你,他豈不是騙了更多?”

“更何況,我原本已經對你和盤托出了,讓賀統領請你到這裏見面也是為了揭開此事,卻沒有想到你自己跑了,卻又兜兜轉轉跑到了這家酒館裏。”

季無衣雙手交疊,輕聲感慨:“這就是緣分和命運吧?”

“你我的緣分如此之深,你難道就不想嘗試與我一同聯手嗎?從此,我是君,你是臣,你為我征戰四海,我為你開創太平盛世,咱們一同做天下女子的榜樣,讓他們看一看,女子也是能上戰場殺敵建立不世之功,女子也是能登上大寶稱帝稱王的!”

她的聲音震得華裳頭皮發麻,華裳卻始終沒有給她肯定的答案。

季無衣朝她伸出手,神情坦蕩:“對于你的傷害,我承認,也會努力給予你補償,也請你不要帶着偏見看我,好好考慮一下我的提議。”

華裳咬着牙“嗯”了一聲。

季無衣注意到她臉色發白,慌張地摸了摸她發涼的臉,“你怎麽了?”

華裳咧開嘴,笑道:“不是你派人給我下的藥嗎?我當時急于逃跑,就暫且将藥效壓下,現在藥效複發,自然就變成了這副樣子。”

季無衣蹙眉:“那家夥太過随心所欲了!”

“難道不是你吩咐的?”

“我怎麽可能……”

季無衣反手抓住華裳的手指,急切道:“來人,快加快速度,急召禦醫前來。”

轎子外有人應了一聲。

華裳虛弱無力地倚在一旁,有五分的不适也裝出了十成。

季無衣憂心忡忡,扶着她,不住道歉:“對不起,對不起,都怨我沒想到,讓手下的人鑽了空子,不要怕,這種迷藥只是當時有效果,過一段時間就會好的。”

華裳毫不客氣:“哦,黃鼠狼現在給雞拜年了?”

季無衣伸出手臂,輕輕環住華裳的肩膀,将她的腦袋壓向自己的腿。

季無衣柔聲道:“你先這麽躺一會兒,咱們很快就能回宮了。”

華裳枕着季無衣的腿沒有作聲。

季無衣探出一截食指,抵在她的太陽穴處,輕輕揉,想要讓她更舒服一些。

即便卧着美人膝,華裳仍舊沒有放棄戒備。

轎子颠簸着,外面的雨還在下着。

華裳嘆了口氣。

季無衣的手指一僵,随即又若無其事地替她揉了起來。

“阿裳姐,你為何而嘆氣?”

華裳啞聲道:“我征戰沙場,戍守邊關,在生死關頭徘徊過無數次,也經歷過很多危險的戰役,如今我卻覺得朝堂內部的争鬥要比戰場上的争鬥更恐怖。在戰場上,你知道你的敵人是誰,只要一直沖鋒陷陣,殺了他們就好。在這裏,我根本看不清我的敵人是誰?他們可能是我的朋友,我的丈夫,我的知己,我的刀根本不知道該揮向誰了。”

季無衣泛着淡淡酒香的手指順着她的臉頰滑下,在她肩膀上重重按了一下。

季無衣輕聲道:“太平本是将軍定,不許将軍見太平……是我們的錯。”

她蹙着眉思慮片刻。

“阿裳姐,你聽我說,我可以……不,還太早了。”她話出口又反悔。

季無衣猶豫着開口:“你再好好想想,無論哪一方面我都比季無豔要好,也能給你更多,我要的也不過是你對季無豔那般忠心。”

“甚至不那麽忠心也行。”

她已經退的無可再退,後腳跟已經懸在懸崖邊上。

華裳想了一會兒,緩緩道:“現在他是陛下,我聽陛下的;若以後你是陛下,我還是聽陛下的。”

季無衣目露驚喜,她展顏一笑,酒窩淺淺,容顏嬌俏。

“好,”她緊緊握住華裳的手不肯松開,“好,你不會失望的,我不會令你對我失望的。”

然而,我無論如何會護着季無豔。

華裳并沒有将後面的話說出口。

轎子要進宮門的時候,突然停了一下。

季無衣冷聲問:“發生了什麽?”

“殿下,有人攔……”

“拜見公主殿下。”宋玉清沙啞的聲音穿過層層雨聲。

“他?他來做什麽?”

季無衣冷淡問:“尚書令在此攔駕,意欲何為?”

宋玉清的聲音近了些,“殿下,冠軍侯是不是在轎內?”

華裳的耳朵豎了起來,手卻被季無衣抓的生疼。

季無衣聲音輕柔:“尚書令如何會知道此事?是誰對尚書令說的?”

她的語氣雖然溫柔,卻又一種說不出的陰郁味道。

“殿下,臣……臣有一事要對冠軍侯說。”

季無衣:“宋玉清,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

宋玉清沉默片刻。

轎子身上響起了“咚咚”聲響。

宋玉清:“小芙蓉,你在吧?我知道你在的,你別怕,殿下不會對你不利。”

華裳咬着牙:“滾!要你來假好心!”

宋玉清:“我不會害你,那藥不是我下的,就連我自己也中招了。”

華裳閉上眼,顯然沒有信他的話。

季無衣神情複雜,她對着轎子外道:“尚書令,你覺得一個人撒謊的次數太多,他說的話還能被信任嗎?”

宋玉清的聲音更加沙啞,“信不信任我不在乎了,我只想把這件事說出來。”

“你已經說出來了。”

季無衣揚聲:“來人啊,你們都是死人嗎?還不把宋玉清拉下去!”

外面響起士兵沉重的腳步聲,還有一道拖拉的聲響,似乎是宋玉清就這麽被人活生生拖走了。

轎子繼續前行。

季無衣拂開華裳臉上的青絲。

“真奇怪,宋玉清不該是這樣的人。”

“果然還是阿裳姐你的緣故吧?只要與你接觸過的人,或多或少都會有所改變。”

華裳露出一個似嘲諷似慵懶的笑,“公主殿下還真是高看我了。”

季無衣目光閃爍:“你信宋玉清說的話嗎?”

華裳看向窗戶。

不用她開口,季無衣就了解她心意一般,拉開窗簾,扶起她。

她們二人看到一個清瘦的身影站在乳白色的大雨中,他身上青色被這場雨淋得一點點褪散,暈在雨霧中。

兩人沉默地看着這點青色人影最終被雨霧沖垮,看不清楚。

季無衣扶着無力的華裳,帶她回到椒圖宮。

季無衣輕聲道:“這裏是女帝為我所建,我之前從未見過這棟宮殿,我出生之後就跟随女帝雲游四海,後來又四處拜師學習,此次還是我第一次回宮,我也不知道這裏你會不會喜歡。”

她垂下眼睫,露出少女羞澀的笑容。

一跨進門開,華裳便聞到一股淡爽清新的香氣,屋內的布置典雅精致,倒是不像個女孩子住的地方。

季無衣把她扶到內室,讓華裳躺在自己的床榻上。

禦醫急急前來診治,把完脈後,松了口氣。

“殿下,冠軍侯無事,只不過前傷未好,近日奔波勞累,又兼重了令人筋骨發軟的藥,這才有這樣的症狀,只要讓冠軍侯多睡一會兒,便無大礙了。”

季無衣緊繃的臉這才緩了下來,她低聲道:“有勞禦醫了,你先退下吧。”

禦醫行了個禮,顫顫巍巍地退下了。

季無衣站起身,在她床榻前走來走去,“你怎麽如此不知愛惜自己,難道是季無豔逼你的?那個廢物……”

她罵人的模樣像極了關九,這也難怪,關九原本就是她自己。

華裳淡淡道:“我無妨,休息休息就好了。”

季無衣還想說什麽。

華裳卻閉上眼睛,“我倦了。”

季無衣連忙道:“好好好,你先睡着,我不打擾你,季無豔那個廢……”

華裳重重咳嗽了一聲。

季無衣這才吞下将要出口的話,悶聲道:“你還護着他,罷了。”

“我自會與他好好溝通,你也無需擔憂,說起來,這是我們兩個人的事,真不該把你們一起卷進去。”

華裳低聲問:“是兩個人的事情?”

季無衣頓了頓,毫無隐瞞道:“你說的對,時至今日,已經不是兩個人的事了,我替代他……這是必然的選擇,我們不可讓世家的勢力卷土重來。”

季無衣離開後,華裳從被子裏伸出手,慢慢攤開,掌心是一個浸滿汗水的紙團,這是剛剛來給她看病的老禦醫偷偷塞給她的。

華裳盯着門口的屏風和窗戶看了一會兒,察覺無人,才飛快打開紙團。

“鳳凰已來,勿憂。”

華裳揉捏着那個紙團,直到雨水和汗水将這個紙團化開。

季無衣的宮殿卻叫椒圖宮,椒圖是龍的第六子,季無豔的小名卻叫鳳凰兒,女帝的心思早在這時便已昭然若揭了吧?

季無豔不知道嗎?

他若是知道,又會作何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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