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韓朱很想知道他到底造了什麽孽,以至于一覺醒來,發現自己并沒有躺在軒中軟榻上,而是躺在這麽一處硌腰的地方。身體各處皆酥軟無比,甚至連擡手都做不到。

“來人!”

他下意識喊出這句,剛喊出便後悔不已。好像他并未弄清楚身在何處,倘若是遭人下蒙汗藥後拐賣到別處,眼下這一嗓子簡直是要命。

從前雖只聽過拐賣孩童、拐賣深閨少女,卻從沒聽說過拐賣男人,莫非他就要當第一個被拐賣的世家公子?

耳貼木枕,很容易聽到一陣細碎的腳步聲由遠而近,料是韓朱也不由得心慌起來。

來的是位布衣女人,灰白色布衣上尚打着補丁,頭發也绾成最普通的市井婦女樣子。但顯然這位一進來只瞥了韓朱一眼,便又提着裙擺出去的婦女不是正主。

韓朱眉頭一緊,不由得又胡思亂想起來:這婦女莫非是去叫自家主子,好算算究竟能把他賣多少銀兩?

只聽婦女的聲音在外頭道:“阿昭,一個時辰過啦,正巧那公子哥剛醒,你過去看看吧。”

又聽一少女的聲音脆生生響應:“阿昭知道了。阿娘讓他先等一等,我把最後一針紮好就過來。”

于是韓朱又被晾了片刻,終于見一個纖瘦的身影靈巧地閃進房間,手托一瓷盤。

“今天病人多,忙不過來,讓公子久等了。”少女邊抱歉地笑着,邊向他伸出手。韓朱還以為她要拉自己起來,卻不想手腕一酸,目光愕然看去時,只見少女指間多了一枚針。

少女動作利索地将韓朱身上的二十二針依次拔下,丢進倒着燒酒的瓷盤。韓朱頭一回受針療,看得有些不可思議,便好奇問道:“針法?你是大夫?”

“我是。”少女拔出最後一針,應道。

“此處是什麽地方?我怎麽會在這兒,又睡了多久?”見少女未走,韓朱幹脆又多問了些話。

少女很有禮貌地微笑作答:“這裏是藕花村,昨天早晨我去采荷花的時候,看見公子昏死在河灘上,就順便把公子救回來了。不過我不清楚公子在河中漂了多久,但公子在這間屋裏是滿打滿算睡了大半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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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死在河灘上?韓朱大腦一片茫然,他敲了敲額角,試圖回想起先前的事。

思緒飛速倒轉,想起來了,他與父親因為婚配之事起了矛盾,随後受酒友邀請,在一處傍水的樓閣之中,痛飲下數兩烈酒。

韓朱模模糊糊記得暢飲之後,他好像爬上了閣中一處觀魚臺,再之後,整個人皆是冰涼冰涼的。聯系一下少女的話,敢情那晚他是從觀魚臺上一躍而下了。

“藕花村嗎?或許我是從城裏漂來的。”韓朱漫不經心道。藕花村是何處?往日他與諸友游山玩水之時,似乎也沒聽人聽起過這麽個去處。

這時少女走到窗旁,将窗推開。紫紅的餘晖照進房內,突然增強的光線,令韓朱不由得眯起眼睛。也是同時,一陣魚腥味随風飄來,混着河水的清甜與荷花的氣息。

“公子醒得真是時候,再過一刻鐘就該吃晚飯了。”少女邊看着窗外景色,邊撥動盤中的針與酒。

久久不聽韓朱再說話,她大概覺得有些沒意思,琢磨一下語言,轉身又笑道:“我叫俞昭,是村裏的大夫。公子要是還覺得哪兒不舒服,只管喊一聲‘阿昭’,我聽到就一定會過來。對啦,我還不知公子要怎麽稱呼。”

……真是一位奇怪而膽大的姑娘。

“在下姓韓,單字一個‘朱’。”注意到俞昭眼中閃過的一絲玩味,韓朱忙補充,“是朱砂的朱,不要想錯了!”

“那,韓公子一定也是喜歡朱紅色咯?”

摸不着意圖的一句話,讓韓朱愣了幾秒,随後疑惑地點點頭,“是,有什麽問題嗎?”

“看來衣服挑對顏色了。”俞昭卻低低地咬字道,随後端着瓷盤風一樣走出去,留下一臉不知所措的韓朱。

韓朱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韓朱總覺得那姑娘剛才好像一直在憋着笑,不過他身上究竟有什麽地方值得女子可笑的?衣服挑對顏色又是什麽意思?

他忽然低頭,見自己正穿着一身大紅的布衣,而左翻右翻卻始終沒發現跟原先那身朱紅錦袍有一絲相似的地方。大概意識到俞昭話中深意,韓公子的臉刷的一下也變成了朱紅色。

拳頭緊了又緊,一口怨氣終于化作怒吼:“阿昭你給本公子回來!還我衣服!”

藕花三裏香,妙針百步忙。

韓朱坐在河岸上,手捧一兜菱角,麻利地剝一個丢嘴裏一個,權當自娛自樂。

菱角算是俞昭送他的零嘴,女大夫覺得這個公子哥既然已經醒來,那就不必占床鋪了。但又怕他仗着身份金貴,在她治病施針的時候搗亂,故給了他一兜菱角,便打發他去外頭待着。

不過韓朱并不知道自己是被趕出來的,要是知道了,估計得哭笑不得,甚至對俞昭的這種做法大為不屑。

誰說世家的貴公子只會搗亂呢,他韓朱雖喜歡游山玩水,可也畢竟是醫仙韓家的後人,一身醫術更不是拿來炫耀的。但畢竟沉穩而溫柔的大夫,看起來遠比咋咋呼呼而愛逞能的大夫靠譜多了。

因而認得他的人皆稱他韓公子,卻從未有奇葩喊他一聲“韓大夫”。

眼下韓朱開始考慮要如何回去,他也不曉得自己自打離家後時間過去了多久,唯一要緊的是必須盡快回去,免得叫他那比誰都唠叨的父親擔心,那樣的話往後韓朱的耳朵便要遭罪了。

看河流的方向,驅一條船返回城中是可以辦到的。而藕花村許多人家都是以打魚為業,漁船定是有的。

只是他如今身無分文,免費搭渡這種事,連韓朱自己都不信。

正煩惱,卻嗅到一股花香,卻并不只有一種花,像是百種花香交織在一起,凝在空氣中久久不散。

韓朱轉頭,俞昭正提着一桶水,花香正是從桶中傳出。

注意到她背上還背着一個黑布囊,韓朱的好奇心馬上被勾起。俞昭只是對他笑笑,放下木桶,自顧自取下布囊,小心解開上面的布帶。

布囊一開,驟然間白虹奪目,只一瞬便驚人心魄。韓朱下意識側了側身,不料一個不穩,差點跌下河岸。幸好人沒真的下去,卻将手中一半的菱角傾進河裏。

俞昭好似什麽也沒看見,認認真真撫摸劍身,待劍芒斂去,她才移開手,将之輕輕放進木桶,撩起水與花,覆蓋在劍身上。

這一奇特的洗劍方式,令韓朱吃了一驚。江湖上的一些傳聞蹦進腦海,他繼續吃着菱角,随意問道:“你手裏的劍有名字嗎?”

俞昭頭也不擡:“有的。”

“它叫‘嘆雲劍’吧?”

殺人般的目光直逼而來,韓朱知趣地偏過頭,當做沒看到,繼續吃着菱角,沒再多問。俞昭的眼神在警告的同時,也回答了他的問題。

“師父說每隔七天,就要用百種山花浸泡的水給它洗一洗。”良久,還是俞昭忍不住打破沉默的局面。嬌豔的花經過河水山中泉水一泡,又經揉搓,很快成了褐色。

俞昭撈了一把殘花抹在劍上,“它可比人嬌貴得多。”

韓朱點頭,話鋒一轉,“你是村裏的大夫吧?”

“嗯。”

“每天來你這的病人,大概有多少?都是藕花村的人嗎?”

俞昭搖頭,“那可不一定,多時一二十,少時只有一兩人,也有從城裏過來的人。其實我就是個走方醫啊,醫術哪裏比得上城裏大世家的大夫。”

韓朱哈哈笑起來,“那又怎樣?有人慕名而來,恰恰證明就是你醫術好。”心裏卻頗為贊同俞昭的說法。

見俞昭這時的心情還不錯,他又試探性地問道:“我說,如果你洗劍被村外的人看到,你也用眼神告訴他們這把劍的名字?”

“才不呢,師父吩咐過不能告訴別人有關嘆雲劍的任何事。”俞昭發現自己不知不覺說漏了嘴,忙改口道,“哪有什麽嘆雲劍,那是傳說中的神兵。我手裏這把是仿的,也就放在室內,好吓唬吓唬小賊。”

“但願只是這樣。”韓朱不經意還是将目光放在木桶之中的劍上,“嘆雲劍,有它所在的地方,盡是嘆息。但願你手中那把,的的确确是仿的。”

他頓了頓,“你還有師父?哎,我很好奇你師父是哪方高人啊?”

“韓公子,阿昭與你不熟。”俞昭輕聲,一句話,将他繼續問問題的苗頭全都掐死。

韓朱一下子沒反應過來,但感覺俞昭的目光又刺了過來,尖銳如劍,他立刻将剩下的問題擱下,尴尬地沉默片刻,“……你說的是。”

這姑娘針法不賴,劍法應該也不錯。韓朱雖半點武功都不識,卻清楚地知道,唯有常年習劍的人,才會練出那樣狠厲的目光,幹脆而直逼心扉。比如他那集醫術與劍術于一身的父親,真可謂是只憑一個眼神就能讓人膽顫不已。

想來她的師父,應該和他父親一樣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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