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雖然到了中秋,可天氣涼不下半分,潮悶的風一陣一陣糊到臉上來,拎黑色老式皮包的女人,低下臉去。她啜泣着,又忽而忍住,幾秒後發出更狠的哭聲,眼淚順着瘦尖的下巴滴下去,女人站到路燈旁的樹叢後面去,從皮包裏掏出了未拆封的小包紙巾。

她大約四十歲,身形瘦削,上了挺厚的妝,半永久的細眉和眼線,嘴唇有點幹裂了。

女人繼續向前走,看樣子應該是要回家,因為前面就是秋桐小區。一對老年夫婦和女人擦肩而過,女人有點狼狽地轉過臉去,假裝沒看見誰。

黑色雪紡長外套,裏面穿白色短袖,女人的黑色長裙也快要垂到腳背上,好在她腳上踩了大約七厘米的高跟鞋,因此不會太擋着腳步。她哭聲裏帶着唱戲似的悲調,婉轉,随着呼吸起落,間隙裏會忍不住輕咳。

天頂的雲散開,淌着清光的滿月露出了頭,路邊暗處撒腿跑來一個人,從女人身旁蹭過去。

女人被驚得靠到路邊去,沒一秒,又一個人從同樣的方向飛奔過來。兩個人扭打在一處,聽聲音應該是一男一女。

那女孩子聲音響亮,尖聲吼着:“還包。”

一把嶄新的匕首飛出去,掉在了女人眼前的地面上,她驚慌地把刀踹得更遠,一擡頭,只見那女孩子已經把男人制服,正用盡力氣,膝蓋頂着男人的背。

“麻煩報一下警謝謝您。”女孩子說話間喘着粗氣,她轉過頭來,右邊臉頰已經破了一寸長的口子,在不住地淌血。

女人拿出手機來撥號,另一只手捏着幾張紙,顫抖着跑過去,捂住了女孩子臉上的傷口,她在等待接通的時候,說了句:“張桦,疼不疼啊?”

民意中路橫穿一片居民區,也沒有什麽摩天大廈,高層住宅整齊排列着,中秋節大又圓的月亮,懸挂在樓房的一個角上。

林思陽騎山地車,穿着件襯衫,不常戴的眼睛也忘了取下去,他皺皺英挺的鼻子,奮力騎車,順着民意中路往前走,十分鐘,到達第三醫院。

手機屏幕在黑夜中亮得刺眼,男生一邊走一邊喘氣,他應該熟悉的這裏的布局,因此一路沒停地上了三樓,觀察室裏空了張床,林思陽擦着汗,敲門。

“陽陽。”上前來的是張桦的媽媽王燕,她個子小,又經歷了中年發福,最近臉型圓潤,看着倒沒什麽皺紋。

張忠浩快步過來,把林思陽扯了進去,他個子高,年近五十,頭發已經花白。是林思陽媽媽夏玉蘭之前的同事,現在仍舊在銀行上班,可年紀大一些的夏玉蘭,已經退休了。

兩家人做了七八年的鄰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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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樣啊?我看看。”沒倒騰過氣來,林思陽立馬湊過去,看着臉上貼了紗布的張桦,詢問。

張桦平躺在床上,眼睛裏還有淚花,她無所謂地笑了兩聲,說:“沒事兒,就一個小傷,沒事兒。”

林思陽在空床邊上坐了下來,他理了理被風刮亂的頭發,把背包拿下來,掏出一盒切好的蘋果來,又掏出了一大串紫葡萄,月餅有五塊,用塑料袋包起來。

“中秋節快樂,我嫂子給裝的,你吃個月餅?蛋黃的。”

張桦艱難地動了動嘴巴,說:“我吃個葡萄吧,不敢嚼東西,疼。”

王燕在床邊的凳子上坐下來,把葡萄剝了皮,酸甜的果香味彌漫開來,半透明的果肉輕輕滑進張桦嘴巴裏。

張忠浩給林思陽倒了杯水,說:“你明天不上班啊?”

“謝謝叔叔,明天周六,不上班,”林思陽擡手碰了碰嘴巴,他看了看病室的牆壁和布置,又轉過臉來,低聲說,“張桦,你哪兒那麽厲害,還跟動刀的打架,多危險啊。”

張桦輕輕動着牙齒,把嘴巴裏的葡萄嚼爛,她用勁把葡萄吞下去,說:“我幹嘛不打,他搶我包,警察的包都敢搶,是明顯的不想活啊。”

“幸虧沒紮着要害,命大。”張忠浩看着病床上的女兒,不由地嘆氣,他舔舔幹裂的嘴唇,舉起杯子吹着裏面的熱茶。

護士進來了一趟,換吊針瓶。

王燕似乎不認同丈夫的說法,她皺着眉幫女兒擦嘴巴,說:“臉蛋就不重要了?得留多長的疤呀,也不知道最後能不能好利索了。”

“別說了媽,您這話紮我心,”張桦說着,閉上眼睛緩了一下,林思陽還坐在那裏,于是她清了清喉嚨,說,“林思陽,陳萍姐回去了吧。”

“嗯,我嫂子回去了,現在在家呢。”林思陽輕微點了下頭,他看手表,發覺已經二十三點多了。

林思陽在零點之前離開病房,走廊裏淡黃色燈光靜靜撒着,值班的護士戴着口罩經過,推開一間病房的門。電梯旁邊的紅色數字在不斷跳躍變幻,幾秒後,“叮——”地打開,慘白色的燈光傾瀉,将林思陽整個人罩在了裏面。

走出電梯的是四個人,瘦高個的男人急匆匆走在前面,舉起手機通話,壓低了聲音說:“到了到了,三樓,急救科。”

而被一男一女攙扶着的,是裹着件大衣的男生,他口罩捂着臉,全身攜着十分濃郁奔放的香氣,在走出電梯的瞬間,擡手揉了揉眼睛。

“先生,這是外科,對面三樓才是急救科。”林思陽伸手擋了瘦高個一下,他把手機塞進褲袋裏,禮貌又謹慎地笑。

離近了看,林思陽才發現瘦高個額頭上都是汗;他望向瘦高個身後男生的臉,視線撞進一汪虛弱又冷酷的目光裏。

林思陽擡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巴,想示意他拿下口罩。

瘦高個連忙跟林思陽說着謝謝,他又轉過身,沖身後三個人說:“下樓下樓,慢點走,不舒服就說。”

一群人慌亂着,推推搡搡,那戴口罩的男生被兩個人攙扶着,腳步虛軟地轉過身去,他一直在盯着林思陽看,因此擰着脖子,回了幾次頭。

林思陽又拿出手機來,他需要找一個失聯很久的人,他打開相冊,翻出了一個文件夾的老照片;花壇、面館和大院秋千,主角是一群沉浸在夏日節氣裏,短衣短袖的頑皮小孩。

電梯門合上,林思陽背對着那四個人站,他指尖在手機屏幕上滑動,心不由地提到嗓子眼兒,他小心翼翼地回頭,看了那男生一眼。

“是——”男生突然歪頭,電梯門已經打開了,他伸手扯下口罩,露出了整張臉,蒼白的嘴唇一動,說,“像是一個老朋友。”

林思陽認真端詳他的眉眼五官,又看了一眼手機上照片裏的人,穿校服的兩個小男孩坐在大院的葡萄架下面,手和手攥得緊,他們長相不一樣,個頭也不一樣,可都半張着嘴巴笑,紅領巾歪歪扭扭地挂在脖子上。

“是你麽?這,這是你吧。”已經站在電梯外面了,林思陽舉起手機給他看,有些難以置信。

分別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兒,那時候還上小學,家裏拍全家福的時候,林思陽拉了白路過來,說什麽也要跟他拍一張;可一切都那麽湊巧,照片還沒有洗好的時候,白路就跟着辭職經商的爸媽南下,搬家了。

白路喊:“思陽!”

瘦高個和其他兩位都愣住了,他們只能安安靜靜看着白路病态又欣喜的臉,白路艱難地翹起嘴角,不猶豫地說:“我都沒想過還會再見面,我今天來看醫生,不然的話,還可以請你吃飯。那明天我找你吧,留一個聯系方式。”

女人一只胳膊還撐着白路的手,她從挎包裏摸出手機來,點開了備忘錄,手懸在鍵盤上。

林思陽急忙點頭,他伸手從包裏拿了随身帶的褐色皮面筆記本,打開筆來寫字,又問:“你要不要緊?是哪裏不舒服了?這幾位是——”

“小毛病,他們是我同事。”

“你在這邊上班麽?”紙狠狠折疊之後被撕得整整齊齊,林思陽把寫好的微信號遞上前,并且詢問。

白路突然眨眨眼,他血色淡薄的臉上保持着刻意的笑容,有些艱澀地開口,他說:“我,算是出差。”

林思陽嘴上說着改天聯系,可還是十分熱心地帶着白路去了另一棟樓,他說:“你這麽多年沒回來,三院變了很多,這兩棟樓是一起建的,之前的舊門診樓早就拆了。”

“那,那邊有一池芍藥?”白路突然磕磕巴巴。

“芍藥早就不種了,花壇填平了,從別的地方運了棵樹來。”林思陽指引着路,慢吞吞說話,他兩步走上前,伸手按了電梯按鈕。

白路被攙扶着,整個身體都疲軟無力,他艱難地動了動嘴唇,說:“今天真的麻煩你了,你早點回去休息吧,你剛從病房出來,是誰生病了?”

“一個朋友,”林思陽扶了一下背包的肩帶,說,“她受傷了,在這兒住院,來看一下。”

電梯門開了,白路站在同樣慘白的燈下面,長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陰影,他輪廓精致的臉龐完全脫離了兒時的稚嫩,用幹澀的喉音說話:“我明天聯系你,好好聊。”

林思陽揮手并報以微笑,他在電梯完全合住之後轉身,夜裏的風清冷又迅疾,院子裏偶爾看得到行色匆匆的人,救護車從遠處駛來,幾名醫生護士飛跑過去,交談聲被綿長警笛淹沒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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