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林秀計劃去法國了,這是她離婚之後的第一次旅行,凡凡可能會請陳萍和夏玉蘭暫時照顧;林秀轉臉看向身後,她沒看見賀藍山。
總周身有着可怕的錯覺,認為賀藍山在跟蹤她,這大抵因為被深愛的人傷害,無法徹底從愛裏脫身。林秀扶了扶平光眼鏡,她穿衣風格大變,頭發做成了波浪卷,比起那時候的柔軟清麗,此時應該是成熟又鮮甜的,帶着幾分苦味,像是巧克力。
她正結束了一次采購,将大袋的東西往家裏搬,剛一進門,就聽見食材倒進油鍋裏的聲音,桌上已經有菜和湯了,夏玉蘭在廚房裏,她說:“洗手吃飯。”
“媽,你把凡凡帶回來了?”
“沒有,來給你做飯吃,讓他在我那邊住段時間,平時家裏也沒幾個人,怪冷清的。”
“也可以,我打算去趟法國,看看展,玩幾天,讓小孩待在家裏好了。”
夏玉蘭揭開了砂鍋蓋子,那裏面是有淡淡藥材味道的烏雞炖湯,林秀洗完手坐下,室外很冷,因此到這時候,嘴角還有些僵硬,她說:“我要吃飯,給我多盛點兒。”
于是夏玉蘭又往碗裏塞了一勺飯,遞給林秀。
“謝謝媽。”
“客氣什麽呀,”夏玉蘭喃喃說,握着筷子望向林秀,說,“快吃,快吃。”
天色變暗,在這方寸間,一切都溫馨起來,母女算不上極其親密,可也不陌生疏遠,她們把曾經的分歧放下了,各退一步,遙望着。
林秀說;“我得出去走走了,生了凡凡,又忙,轉眼我三十七歲了,過不了多久就四十歲……不想荒廢時間。”
夏玉蘭笑着眯起眼睛,又夾菜給她,說:“去吧。”
“我自己夾,你吃吧,吃魚肚子,嫩。”
林秀将剔去刺的一塊魚放進夏玉蘭碗裏,她擡起眼,将裝飾用的平光眼鏡拿下來,很安靜,也很恍惚;很久沒和夏玉蘭這樣坐在一起聊天了,在家的時候,往往都是大人孩子一群人。
就像是從幼年橫渡到此,一切都那麽快消失了,林秀沒想過自己會成為現在的自己,仍然是獨自工作的畫家,卻有了一個兒子,并且,心髒上留了一塊猙獰的疤痕,叫賀藍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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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淚忽然就往下淌,林秀渾身被抽去力氣,她疲憊地,将臉埋在了臂彎了,然後哽咽,說:“媽……我好累啊。”
她難以判斷自己的傷心從哪裏來,可仍舊在一瞬間爆發出去,她需要休憩,需要放下負擔靜默,需要排解。
“人人都累,老天是公平的。”夏玉蘭說着話,還在往林秀碗裏夾菜。
林秀終于,放棄了全部的僞裝,她大哭出聲,将臉隐藏在手臂裏。能感覺到,眼線和睫毛膏被淚水沖刷掉色,然後蹭在了衣袖上。
這一晚,夏玉蘭總那麽平靜,難以猜測她是否強忍淚水,可當她獨自回家去,林秀忽然收到了短消息。
夏玉蘭說:“家還在,媽還在,你可能依靠。”
夜色沉靜,林秀洗完澡,打開電腦為旅行做準備,她要在接下去的時間裏,忘卻酸楚,開始新的生活,讓作品飛躍向極致,追求生活的幾分辛勞,幾分慵懶。
樓下不遠處的夜市,正流淌着喧嚣。
民意中路,不長也不短;出生、成長、愛情、學業……它将許多人的一生連結,然後,潤色、豐滿。三院大院新樓盤的施工徹夜,因此伴随着噪聲和燈火,劉妹妹面館,終于在一個平靜日子裏搬離了。
在城市改頭換面的路上,這些算不了重大事件,可在大院人的眼裏,是一場生命的湮滅。愛的是青苔滋生的樓牆,是大門的纖細欄杆,是門前槐樹;微濕氣候裏,無論霧天還是雨天,總能看見便利店暖黃色的燈光,早起晨練,一碗面必須吃,紅糖饅頭要吃,炸排骨更要吃。
槐樹被挪走了,留下一個亟待填補的大坑,一旁立着“行人遠離”的标牌,有一個工人,在夜色裏疲乏地皺眉,然後,将亮紅色的煙頭丢進了坑裏。
再見胡琛,已經是四年之後,飛機降落在首都機場,鄧一朵結束了一次高原旅行,她穿着登山服,兩頰是巨額陽光帶來的細微紅斑,她靠在擺渡車的門邊,透過人群縫隙,看見了端正站立着的,極高的年輕男孩。
他一副墨鏡,耳機線盤旋在胸前,動了動臉頰,嚼着泡泡糖。
因此接下去的場景就是,鄧一朵在走道中擠過人潮,去追趕他,胡琛被扯住了袖子,就止住腳步,他不經意地回頭,然後是皺眉。
“姐姐。”他小聲說。
擁抱穿越了時間和山河,鄧一朵心裏從來沒有過如此泛濫的珍惜之情,小樹長成了大樹,他健康、英俊、笑容動人。
兩個人在機場的過道裏相擁啜泣,直到這裏再次人煙稀疏,胡琛需要鄧一朵去仰望了,他拿下墨鏡,一雙眼睛通紅,他說:“雪山很好看。”
“我離開了活海文化,加入了新的團隊,在北京,還在帶小男孩。”
“沒有比我帥的了吧。”
鄧一朵帶着眼淚笑了,她背好輕便的背包,,說:“都沒你帥,得意死你了。”
他仍舊是少年,像頑童,笑起來眼底純真一片,開朗又大度。
踏進鄧一朵公寓的第一秒,胡琛就開始找活兒幹,他卷着薄毛衫的袖子,忽然說:“最近打算和你聯系的,我現在終于邁出了第一步。”
“電影學院?”
“中傳。”
男孩是大學生了,他迷茫過,也刻苦過,終于把不好的回憶抛下,沒有在年少無知的時候蹚一趟渾水。
可鄧一朵知道,他終究将向兒時的夢想一步步靠近,并且遇見衆多挫折,一瞬間,鄧一朵開始懷疑自己當初的勸阻是否多餘,如果胡琛從未離開,那如今他是不是已經是舞臺中央的人。
因此她問:“你後悔過嗎?如果你當初堅持了,說不定已經站穩了腳跟。”
“你為什麽自相矛盾?”胡琛忽然笑了,他勾着一邊的唇角,把茶幾上散亂的物品整理好,他說,“很多人都在做的事,不一定是對的事,這是你告訴我的,我一直記在心裏。”
鄧一朵報以微笑,她難以用話語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胡琛長大了,他并沒有順着與誰約定的軌道直行。而是有了自己的觀念,自己的見解。
“你知道嗎?胡斯安在捧的新人,和你同歲,現在已經快要成為國內頂流,可他忘不掉你,我是讨厭他,可總得告訴你實情,他兩年前找過我,說如果你還想出道,他可以幫你。”
胡琛長大了,因此鄧一朵能夠更加直接地和他聊起形形色色的事,男孩站起身看着她,聽她講完這句話。
他說:“都過去了。”
“你恨他麽?”
“恨。”胡琛面無表情,緩慢地點了點頭。
北京的白晝似乎比故鄉平滑,致使生活的步子更加迅疾。鄧一朵在鏡子前塗好唇膏,她上車,一邊喝咖啡,一邊打電話。
一天的工作又将開始了,世界喧嚣起來,辦公室的玻璃門被助理推開,桌上放的,是新鮮出爐的策劃書。
房間視野廣闊,俯瞰CBD的大塊區域,天空正呈現一種朦胧的藍色,太陽光沒有過分濃郁的色澤,像是無邊輕紗,籠罩着忙碌又安和的道路和樓群;樓的頂尖刺進雲裏,鄧一朵仰頭,她看見了一架緩慢滑向遠方的飛機。
曾經常住在家,現在,她卻已經習慣了北方城市的燥熱嚴寒,鼻息間江風淡薄了,那些帶着霧氣的、濕潤的日子一去不歸。
鄧一朵常懷奮鬥年月,并且,在新的職位上追逐更高層次的價值,她終究沒有辜負自己年少的倔強,越活越自由了。
中午和胡琛約了吃涮羊肉,周明宏拎着包把兒子送來,她還一口一個“鄧總”,臉龐滄桑了些許。
“我還要趕飛機,你們慢慢聊。”周明宏走了,穿着長風衣,鑽進出租車裏去。
餐館裏的溫度适宜,清湯銅鍋沸騰起來了,新鮮肉片能夠在瞬間變色,胡琛收回了筷子,他說:“能和你一起吃飯,真不容易。”
“什麽事?說吧。”鄧一朵喝了一口水,然後微笑。
“就吃個飯啊,沒別的事兒,”他往嘴巴裏塞吃的,然後皺起眉頭,說,“晚上還要上課。”
鄧一朵無奈地笑,又給他點了飲料來。
結果吃飯一結束,胡琛讓鄧一朵在門口等他,一會兒,又回來了,身後的外送人員捧着花束。
“生日快樂,”是飯桌上才知道鄧一朵在昨天過了生日,因此胡琛有些難為情,他把玫瑰遞到鄧一朵手上去,說,“我走啦,生日快樂。”
男孩忽然有些害羞,大概是摻雜着愧疚的,他一轉身走了,到路邊,又沖鄧一朵揮了揮手。
午後陽光帶着暖意,可融化不了硬冷的、冬季的風,時間止步了,白色花瓣倔強在懷抱裏,托起顆顆水珠,是稚嫩的、羞澀的、活潑又溫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