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洗碗池裏的活魚,正緩慢地蜷縮着身體,它想将身上包裹的塑料袋甩開;林秀打開冰箱,一罐接一罐地拿汽水。
林思陽湊上來,低聲說;“姐,我殺魚。”
“我把這個拿出去,就來幫忙,”林秀關上冰箱門,她雙手緊緊攥着方形托盤的邊緣,突然蹙眉,說,“真不讓人省心啊。”
林秀去客廳了,張桦站在林思陽身邊擇青菜,她撓了撓眉毛,忽而有些煩躁,說:“要我說不應該管,談個戀愛怎麽了?大人別老給自己找不愉快,兒孫自有兒孫福。”
她極其警惕的壓低了喉嚨。
林思陽扯開魚肚皮上的創口,細心洗幹淨血水,他轉臉過來,說:“別管啦,你覺得嫂子鬥得過姐弟倆麽?”
他輕緩地,向上扯着嘴角,然後,沖張桦笑,又說:“你氣什麽啊。”
“我就覺得無語而已。”張桦伸手揉了揉林思陽的耳朵,她将擇好的菜葉塞進了臺面上淡紫色的籃子裏。
室外是難以排解的悶熱,室內,空氣似乎降到冰點,尤華華伸手接了林秀遞去的冰可樂,她坐在夏玉蘭和林秀中間,正接受着衆多目光的洗禮,陳萍說:“留下吃飯,現在聊一聊你們的事,我先來吧——我覺得你們兩個人年紀太小,并沒有足夠的判斷力,也被環境影響了,我不同意你們交往。”
林秀深呼吸了一下,揉了揉眼皮,不說話。
林建安,正站在窗前,他身後是在燈光裏泛着炫目色彩的城市樓群,他忽然擡起臉,很喪氣,說:“這是我自己的事,和你們誰都沒有關系。”
林秀輕飄飄站了起來,要去廚房,她又想起凡凡還在睡覺,于是,先去了趟卧室。
陳萍用和藹溫柔的眼神看着尤華華,可那背後明顯是一種脅迫感,尤華華和林建安對視,目光有幾分羞澀,她站起身,一句話也沒說,就邁着大步,走了。
留下客廳裏發愣的人們,以及回卧室将門摔上的林建安。
“陳萍,沒事兒,這些不是什麽生老病死,你氣自己幹嘛……”林海坐了下來,說。
夏玉蘭不說話,她越來越樂于沉默,這大概和經歷密切相關着,捋了捋頭發,然後,夏玉蘭站起身,回卧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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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桦媽媽來了,她一進門就用響亮的聲音,說:“我做了冰粉,帶過來一起吃。”
林思陽、張桦、林秀都從廚房出來,他們潛藏沉默了許久,終于有個理由講話了,王燕穿着短褲短袖,胖胖的身子像是球一樣,移動到了陳萍身邊。
“怎麽了這是,臉色這麽差?”
“林建安……氣死我;他承認談女朋友了,跟我摔了一個下午的門,”陳萍站起來,她往廚房走,甚至要保持着堅韌樂觀的樣子,她牽強笑了笑,說,“坐吧,我去幫幫忙,一會兒吃飯。”
王燕是閑不住的人,她幾步進廚房,就奪了林秀身上的圍裙,她彎腰開火,林思陽就将腌好的魚遞上去。
張桦拍了拍林思陽的肩膀,她臉色泛白,忽然說:“我忽然惡心,你們做吧,我去看看建安。”
“還行吧,嗯?”林思陽輕蹙眉頭,關切地詢問。
張桦搖着頭,說:“還好。”
她解了圍裙,走出略顯擁擠的廚房,身後是魚下鍋的“滋啦”聲,陳萍洗完臉,從衛生間出來了,她說:“燕,我來做。”
“我今天已經說好了,必須做幾道菜,你先等等吧。”王燕說。
張桦敲門進屋的時候,林建安正躺在床上,他不開燈,磨磨蹭蹭下床來了,沖張桦說:“坐吧小嬸兒。”
“心情特別差?一會兒出來吃飯,”張桦在床尾坐下,伸手指了一下門邊的開關,說,“不睡了就開燈吧。”
林建安擡起腳,跨了一大步,頂燈的白色柔光瞬間将他包裹住,能看見修長的四肢,以及疲乏卻俊俏的眉眼。
男孩說:“不吃飯。”
他終于跨過了一個奇妙的橫坎,外表舒展開來,聲音變低,脾氣變差。
“大家今天都在,那麽多好吃的……你要不要去房間看看你奶奶?她看你這樣,肯定又傷心了,都不說話。”
林建安因為唱戲而擁有了極好的儀态,他背手站着,像一顆順風擺動枝葉的小樹,他眼神往下瞟,又謹慎看向張桦的眼睛,然後,很慢地,呼吸。
張桦順手整理被單,她說:“先不提這事兒了呗,解決問題的方法有很多種,你現在,拿到手機和脫身最重要,是不是?”
“是。”
“明白就可以了,我找你呢,主要是想讓你給建寧打個電話,我是朋友,但你是弟弟,你就說你爸媽想她了,讓她回家玩兒。”
林建安挪動了一下步子,說:“我不。”
“你不叫建寧回來,可能寒假你媽媽都不會對她松口,你不想她麽?我都特別特別想,之前去北京就見了一面,特別匆忙……”
“行,我這就給她打電話。你手機借我,我要給我女朋友發個消息。”
“給,用吧。”
林建安接過手機,嘴角向下撇着,然後,眼睛有些紅,他盯着亮起來的手機屏幕,對張桦說:“謝謝小嬸兒。”
“哭什麽呀,不準哭。”
林建安拒絕了張桦遞去的紙巾,他用手抹幹淨眼角的淚,轉過身去看手機。消息很快發完了,接着,就撥通了和林建寧的視頻電話,才知道她最近和陳雲亮在北方避暑,帶着陳晨。
“姐。”林建安輕聲喊。
“怎麽啦?吃過飯了沒?我現在內蒙古,你姐夫在給陳晨洗澡,”說着,林建寧起身,她喊,“小陳,建安打電話來啦,要不要和他說話?”
聲音和畫面從千百裏之外來此,林建寧的聲音回響在酒店房間裏,陳雲亮用毛巾擦着手,走了過來,他捋了捋頭發,臉龐年輕,笑起來很親和。
“建安,吃飯了沒?”
“我還沒吃飯,”林建安本身情緒低落,現在看上去,滿臉都是沮喪的情緒,他說,“姐,你回家來吧,媽媽一直念叨你呢,我——我想你了。”
林建寧表情明顯有些僵,她咬住了嘴唇,幾秒之後才說:“你旁邊還有誰?”
“有小嬸兒。”
“張桦,別藏着,出來見我。”林建寧一秒鐘內變得冷酷,她說。
張桦出現在了鏡頭前面,她眨了眨眼,說:“想你了寶貝。”
林建寧眼珠向上翻,她搓了搓胳膊,故作嫌棄:“惡心到我了,我又不想你,我下次回去是不是能看見你的寶寶了呢?要是林思陽對你不好,我就——曝光他的裸、照。”
林建寧和張桦的關系算不上最親密,可卻時刻有話題、有默契。
“你得跟他講。”張桦說。
林建寧低頭沉思,表情呈現出十分不易察覺的變化,她撓了撓眼角,嘆氣,說:“我要跟媽媽說話,把手機給她吧。”
陳萍難以描述自己在那一刻的心情,在畫面裏,她看見了穿着睡衣的林建寧,以及笑容和煦的陳雲亮,還有頭發濕漉漉,踩着酒店拖鞋的陳晨。
林海跟他們打招呼,說:“哎,我們馬上開飯了,一家人都在呢,要見奶奶麽?奶奶在休息。”
“爸爸,我現從內蒙古的夜晚發去賀電,看,這是內蒙古的夜景……”
林建寧說着話,用力拉開了緊閉的窗簾,那一個動作,高傲又潇灑,可像是打開了一顆純白敢愛的心髒,也打開了陳萍的眼淚開關。
窗外是城市熱情的夜,和家鄉幾分相似,幾分不同;林建寧說:“都吃飯去吧,我就說一聲兒,如果一切允許的話,下一站回家,到火爐裏去避暑了。”
電話很快挂斷,夏玉蘭這才被林建安喊起來,林思陽、林秀和王燕忙完了廚房裏的工作,遲到的晚餐,終于要開始。
林思陽大概在不覺然間懷念父親,因此也成為了飯前要說幾句的那個人,他學會了主動敬酒,學會了照顧張桦甚至更多的人,他笑意盈盈,可年輕臉龐背後是時間帶來的細小傷痕,愈合着,也存在。
陳萍在把米飯盛給大家之後,仍舊有許多操不完的心,她因為林建寧可能的歸來而欣慰,并且回憶着十幾分鐘前手機屏幕上酸甜并存的畫面,她大概真的豁然開朗了,她或許要打開門,迎接那一家三口。
林海将一塊肉夾進夏玉蘭碗裏,他終究是度過了一生裏還算輕松的時光,他開始深沉和感慨,并且更加擔心和關心母親;夏玉蘭不算老,可夏玉蘭真的老了,她用松動的牙齒咀嚼飯菜,當別人說起笑話,她總要反應好一會兒。
“咔噠”,一塊骨頭被放在桌上,林建安低頭吃飯,然後擡起眼睛掃視這一桌人,他心不在這兒,腦子裏想的,是剛才的消息,他對尤華華說:“記得吃晚飯呀,我想你了。”
王燕一如既往地健談,張桦孕期并沒有很好的飯量,林閱博小朋友坐在嬰兒餐椅裏,把碗裏的湯撒在了衣領上。
林秀慌忙抱他出來,林思陽回房間取了幹衣服;小朋友吮着手指,幹淨清爽地坐了回去,他眼睛咕嚕咕嚕轉,看着林秀。
孩子尚未發育,樣貌稚嫩,可那麽一瞬間,林秀有些頭暈,她在凡凡臉上,看見了獨屬于賀藍山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