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天塹 (1)

鹿曉一覺睡到天亮,舒服得全身上下的每一塊骨骼肌肉都好像被重新清洗過一遍。

那時郁清嶺已經坐在窗臺下的寫字臺前,正聚精會神地在紙上書寫着什麽。

鹿曉盯了一會兒,只覺得汗顏。

她其實睡眠很淺,竟然完全沒有被吵醒——這家夥,屬貓的嗎?

“郁教授。”鹿曉沙啞着嗓子開口。

郁清嶺從座位上回頭:“睡得好麽?”

“……好的。”只要昨天那一頁翻過去,一切就都好。鹿曉暗搓搓想。

郁清嶺好像真的已經把那一頁掀了過去。經過将近一天一夜的休息,他臉上的青灰色已經褪去,整張臉已經恢複了白皙,蔥白的指尖握着筆正飛快地在紙上躍動,顯然已經完全進入工作狀态。

鹿曉簡單地洗漱了下,也在沙發上找了個位置,打開了自己的筆記本。

雖然協科扔了一顆她的身份炸|彈,但是自古傳謠一時爽,辟謠跑斷腿,她知道,事件還遠沒有結束。

她打開之前收藏的主流資訊平臺,果然,經濟、醫療等頻道上已經有了這次事件的官媒報道。報道大致上分成兩類,一類是關于協科的金融風波帶來的影響,一類則是以深度調查形式,對“鹿曉”這個人進行了掘地三尺的調查。

于是她年幼的照片、十歲那年父母車禍的新聞,秦家多年來對她父親留下遺産的打理方式,乃至她名下資産的增值情況都被攢齊成了一出年歷表,詳細列明了這些年她的境遇。

鹿曉感覺自己現在是裸奔出沒。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最詳細的那一個報道在一個根本沒有人會關注的金融板塊深處。

……

鹿曉關掉資訊平臺,打開社交媒體,熟練地進入“郁教授”超話。

這邊的戰況要比冷僻的金融資訊平臺熱鬧得多。昨夜,H市民生頻道晚間新聞播出了曦光小學動亂。久不看電視的網友第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等到第一個網友把視頻PO上網,已經是淩晨一點鐘。就算如此,視頻還是被轉載了近萬條。

——郁清嶺是自閉症患者!

很多人直到現在才意識到,還有什麽比這更能讓人懷疑他對曦光項目的純粹心嗎?

視頻裏,郁清嶺被憤怒的家長一拳砸中了眼睛,場面一片混亂。随後幾秒快進,包紮完畢的郁清嶺被圍在人群中,殷紅的血從紗布裏滲透出來。明明傷口狼狽不堪,他卻仍然一字一句認真地在向家長們解釋,任憑鮮血流滿了半張臉。

超話裏,有人冷笑:“這算是博同情麽?黑心叫獸作什麽秀?”

幾分鐘的功夫,那人的評論就被輪了。

憤怒的郁教授粉氣得跳腳:“這叫作秀?你作一個試試!”

有人貼協科記者發布會視頻:“快醒醒吧!昨天記者招待會已經出新聞了!協科和SGC的合作完全合法,曦光項目确實是公益項目,說黑心叫獸的你們是瞎了還是聾了啊??”

更多的是嘤嘤嘤哭泣的小姑娘:“他一直在用力解釋,流了那麽多血,卻沒有人聽見……”

……

當然也有理中客。

“項目合法只是代表不違背法律,但是如果郁清嶺真的用洗腦的方式在控制自閉症患者,這還是有悖倫理吧?”

“總不能為了讓自閉症有所好轉,就讓人去做異裝癖吧?”

……

超話裏場面雖然一片混亂,然而很明顯,情況已經漸漸好轉。

雖然路人黑仍然上蹿下跳,數量卻明顯變少了。

網友們開始主動去了解曦光項目自身的操作流程。一旦他們開始涉足這個領域,就會踏進鹿曉早就準備好的,混雜着科普并刻意引導過方向的争議性話題裏。

——吵了那麽久的曦光計劃到底是幹嘛的?

——異裝癖到底算不算“變态”?

……

早晨七點半,黎千樹推開病房,看見的是鹿曉與郁清嶺各自抱着筆記本專注的模樣。

彼時鹿曉坐在沙發上聚精會神看電腦屏幕,她的手指在鍵盤上飛快躍動;郁清嶺則是背對着鹿曉,在不遠處的寫字桌上忙碌,他們兩個誰也沒有搭理誰,各自忙着手頭的工作,自然而然地處在同一個空間裏。整個病房裏安靜得只剩下呼吸。

黎千樹的腳步微滞,臉上露出了詫異的神色。

好久,他才露出了一絲松懈的微笑,朝着聚精會神的兩人打了招呼:“嗨。”

沙發上的鹿曉聽見聲音,吓得渾身一怔,飛速掏出手機看時間——她看見手機的數字剛剛越過7:35,頓時小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成了赤紅色.

黎千樹顯然是在在樓道口等着門開,那一早就在病房裏的她很顯然是昨天晚上沒走……

“黎師兄……”鹿曉心虛的聲音。

郁清嶺回過頭,朝黎千樹點了點頭道:“你來了。”

黎千樹左看右看想找個地方坐下,寫字桌和沙發都被占了,于是嘆了口氣,坐到了病床上:“這幾天我一直被商錦梨拖着在協科加班,所以昨天晚上沒來得及看望你。”黎千樹的目光落在鹿曉身上,“不過現在看來,還好沒來吶,不然招人恨。”

郁清嶺顯然沒聽懂黎千樹的言外之意,露出疑惑神色。

黎千樹就坐在床上西子捧胸,眉宇間哀怨一片。

鹿曉:“……”

如果可以,鹿曉想要當場變成一只鴕鳥。

雖然這裏沒沙子,可至少鴕鳥不會臉紅。

“我去樓下食堂買點早餐!”鹿曉準備逃竄,“黎師兄你吃過早餐了嗎?”

“別急,有正事。”黎千樹慢條斯理,臉上浮誇的表情漸收,“目前協科官方層面的辟謠已經完畢,公關公司也開始在網絡上處理相關事宜,不過我們還沒有解決掉麻煩的源頭。”

鹿曉的腳步停滞。

她想了想,道:“陸女士和天傾。”

黎千樹道:“對。媒體圈有人傳話,有人約了很多民生線的記者,下午兩點整在H市公安局門口等拍陸女士報案。”

鹿曉猶豫問:“但是應該,不會立案?”

黎千樹笑了:“立案與否是問題麽?”他悠悠道,“法律問題從來不是我們的主要問題。協科的競争對手可能只是想要協科的股價跌穿地心,所以只要陸女士還在鬧,股民就會對協科失去信心。”

鹿曉問:“商錦梨她說過……我們怎麽應對嗎?”

黎千樹道:“就是她讓我順道問問你們,對報案有沒有對策?從她的角度看,只能靠後續公關了。”黎千樹嘆口氣,“我們總不能阻止她去報警吧。”

鹿曉沉默。

真去阻止了,恐怕又會被解讀成黑心公司“威逼利誘”受害者的故事吧?

不論是否澄清,不論是否有法律依據,一旦出現在公衆的視野裏,兩分痕跡需要八分反轉才能洗刷——這個世界上最不公平的大概就是輿論了。

黎千樹走後,鹿曉下樓去醫院的食堂買了一點早餐,端到病房裏與郁清嶺共享。她一邊吃一邊想對策,直到最後精疲力盡也沒有想出個能化被動為主動的方法來。

鹿曉知道,時間已經進入了倒計時,每一分每一秒,都在不斷靠近陸女士報案的時間。

可是她就像抽了氣的皮球,癱倒在沙發上。

“鹿曉。”郁清嶺低聲叫她的名字,似乎欲言又止的樣子。

“我沒事。”鹿曉渾渾噩噩支起身子,還記得不能給郁清嶺增加困擾,勉強解釋,“我是在想陸女士要報案的事情,有點累……”

其實何止是累,她現在的腦袋就像是死機了。

郁清嶺坐到了她的身邊:“人群的社會心理是非常複雜的,這并不是我擅長的領域,不能給你建議。”他沉默了一會兒,低道,“不過我知道,心理學上有一個法則,叫墨菲定律。”

鹿曉支起身體:“……那是什麽?”

郁清嶺:“墨菲定律是概率學和心理學交疊的一個規則。當你去預算所有的事情時,你越是害怕出現某件事情,那件事終将發生,而且事情總往壞的一方發展。”

鹿曉越發不安:“你的意思是說,陸女士去報案,将會帶來我們最害怕的結果嗎?”現在所有的局面都在好轉,難道會急轉直下?想到這裏鹿曉更焦躁了。

郁清嶺伸手撩開她濡濕的劉海,撫平她的焦躁情緒。

他說:“比起我們,陸女士比我們更是主動方,墨菲定律更容易應驗在她那邊。”

鹿曉:“……”

這什麽詭異說法?用自然法則推算出客觀事物發生的概率,這壓根就是玄學吧??

鹿曉感覺自己的腦袋又不夠用了。

郁清嶺看着她呆滞的模樣,忽然笑了起來,換了個方向解釋:“如果不知道我們能做什麽,或許可以從陸女士最害怕什麽入手?”

鹿曉:“…………”

電光火石間,鹿曉的腦海裏閃過一個匪夷所思的念頭。

陸女士最害怕什麽呢?

鹿曉替郁清嶺辦理了出院,在路上馬不停蹄地給商錦梨打電話。

商錦梨聽完她的建議之後笑得氣喘籲籲:“你想去現場看天傾,鹿曉,你這是特地送新聞上門慰問一線記者吧?緋聞女主送溫暖?嫌熱鬧不夠大嗎?”

鹿曉心虛地縮了縮脖子。

确實,這幾乎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協科好不容易摘清了法律問題,輿論也在漸漸地向積極方向發展,這種情況下,不論是協科還是SGC,目前最好的處理方法其實是讓新聞漸漸冷卻下去,而不是貿然再出手反而是為對方的鬧劇添油加醋……

“……不行嗎?”鹿曉小聲道,“這個其實不是我想的,是郁教授想的,說是墨菲定律的逆向思維。”

“嗯?”電話那頭的商錦梨忽而沉默,過了一會兒,她道:“你等會兒,我和公關部開個會,十五分鐘後回你電話。”

“……喂!”

前後态度差別要不要那麽大啊!

……

墨菲定律講,事物的發展往往會朝着你所預算的不好的方向發展。比如一個盒子裏有兩顆糖果,其中一顆是壞的,想要拿到好的那一顆的你随手去抓,那麽抓到壞糖果的概率往往是大于50%的。自然萬物,往往會逆心而生。

對于陸女士來說,她要去公安局報案,她最害怕的當然是報案過程并不順利。尤其是——天傾他并不是一個能夠随便被控制的人,可他恰巧又是案件的當事人。

現場早就已經埋伏下媒體,沒人能夠保證那些媒體都會順着她預算的方向去報道。

如果天傾現場失控呢?

……

協科公關部的緊急會議持續了半個小時,半個小時以後,協科總助毓見親自駕車前往醫院,接鹿曉與郁清嶺前往H市公安局。

在那之前,鹿曉和郁清嶺已經住院部門口等了一會兒。來來往往的年輕護士們不斷投來好奇的目光,鹿曉連忙抓着郁清嶺的手把他塞進了車子的後座上,關上門,這才松了一口氣。

駕駛座上的毓見擡眼看了一眼後視鏡,笑道:“商女士讓我準備了墨鏡,就在你們座位中間。”

墨鏡?

鹿曉翻翻找找,果然發現了一個小布袋,摸了摸,感覺八九不離十。

下一秒她的手機鈴聲響起,是商錦梨打來的:“鹿曉,目前有消息說陸女士已經帶着陸天傾到達H市公安局,現場聚集了不少看客和記者,你們去的時候記得把墨鏡帶上,如果他們沒有發生意外,你們就盡量低調。”

工作狀态下的商錦梨做事雷厲風行。

鹿曉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脊背,問她:“那如果出現意外呢?”

商錦梨像是在電話那頭笑了一聲,她說:“她既然選擇兵行險招,當然就要承擔墨菲定律的風險。又不是我們逼她的。”

她的聲音悠閑得很,氣息卻莫名帶着一絲淩厲。

鹿曉只覺得脊背涼飕飕的,惶惶然間,忽然感覺到手背上一抹冰涼。

“不擔心。”郁清嶺眉眼溫柔,指尖勾了勾鹿曉的指尖。

鹿曉一怔,昨晚的那些淩亂記憶頃刻間湧上腦海,于是腦袋嗡地一聲炸了。“郁……”

郁清嶺卻忽而轉頭向窗外,他道:“快到了。”

鹿曉的心狠狠顫了顫,一秒鐘的旖旎頓時煙消雲散。她看見,H市公安局的門口,已經聚集了密密麻麻的人群,黑壓壓一片。氣氛令人窒息。

郁清嶺和鹿曉選擇公安局不遠處的路口就下車。

H市公安局門口已經圍了不少人,鹿曉戴上了墨鏡,挽着郁清嶺的胳膊,裝成是一對路過的小情侶,好似不經意地慢慢向人群聚集處靠近。随着他們越走越近,身邊人的議論聲也漸漸傳入了他們的耳朵裏。

……

“你們圍着做什麽呢?”

“前幾天的‘1919白銀眼’你可沒有看哇?有個教授為了治自閉症,給人家芽兒催眠洗腦,搞得人家的小夥子喜歡穿小姑娘的衣裳了,變态了喂。”

“真的啊?”

“這不,芽兒媽媽急煞了,前腳剛剛把小夥子從精神病院接出來,後腳就送到公安局來報案了。公安局們都還沒有開,老早就等着了。”

……

當然并不是公安局沒開門。

他們只是在在公安局門口等上半個小時,方便聚集人群好擺拍。

鹿曉拉着郁清嶺的手,路過稀稀落落的人群,很明顯可以看到的其中有一些記者打扮的模樣夾雜在人群裏。他們的懷裏抱着照相機,時不時對公安局門口的畫面拍上幾張,目光與動作都懶散得很,看起來并不是真心來等新聞的。

“鹿曉。”郁清嶺忽然停下了腳步,聲音低沉,“看那裏。”

鹿曉踮起腳尖探望,果然看見了正前方有個熟悉的身影,正是陸女士。

大半個月沒見,陸女士的臉上已經全然沒有了之前的成熟利落。她僵直地站在公安局局門口,一張姣好的臉妝容精致,卻遮蓋不住她青灰色的眼窩散發的戾氣。

在她的身後停着一輛黑色的車子,幾分鐘後,黑色的車子車門被打開,兩個男人扶着一個瘦削的少年下了車,一路走到了陸女士與律師的身後。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那個“被洗腦成愛穿女裝的變态”身上,繼而一愣——因為那個少年完全不像是大家想象中的那樣,長相女氣且面孔猙獰。

相反,那是一個眉清目秀的少年。

他穿着簡單的T恤,剛剛抽條的身體颀長瘦削,看起來就是哪個高中的英俊校草。

——明明看起來很正常啊……

圍觀群衆不由地面面相觑,不敢相信眼前的俊秀後生竟然是這幾天“1919白銀眼”新聞裏那個被打了馬賽克的小瘋子。

……

就在衆人迷茫間,一個身穿警察制服的年輕女警察從建築內部小跑而出,一路徑直走到了陸女士身前。她像是剛剛才發現外頭的動蕩,皺着眉頭向陸女士詢問了幾句。

青天白日,方才還一臉漠然的陸女士忽然赤紅了雙眼,從随身的包裏掏出一件鑲滿了蕾絲碎花的連衣裙,兩手一抖把裙子徹底敞開在警察的面前,緊接着兩片眼皮子一碰,睜開眼時候已經眼淚盈眶。

“啊——”天傾陡然間發現了連衣裙,頓時眼光都直了,伸手就要去夠那條裙子。

他的指尖剛剛觸碰到裙子,就被陸女士一把拽住。

下一秒,也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了幾個記者,對着這一副僵持的畫面咔嚓咔嚓一頓狂拍——

在所有人反應過來之前這一系列的過程就已經飛快完成。

鹿曉幾乎可以想象的出來,明天的頭版頭條,不,今天晚上的社交媒體和資訊平臺上的新聞頭圖會是怎樣一幅畫面:一個滄桑的母親站在烈日底下,向正義的警察哭訴無良的變态研究機構SGC洗腦了她可憐的自閉症兒子。她的手裏死死拽着作為證據的連衣裙,而那個可憐的已經淪為小變态的兒子正瘋狂地伸手想要抓住那條裙子,就像一個犯了毒瘾的精神失常者。

“太過分了……”鹿曉咬牙切齒。

這樣的畫面,任憑誰看了這麽一張情景并茂的圖,都會先入為主,感慨一聲母愛。

真相是什麽,又有誰會真正在乎呢?

“啊——啊——”天傾一直在扭動着,想要去伸手夠裙子。

陸女士一把裙子交到警察的手上,對天傾說:“不能拿,這是給警察的證據。”

“我的——”

他不過是個孱弱的少年,此時此刻用力掙紮,整張臉漲得通紅,赤紅色的眼裏開始泛起淚花。

接待的警察是個剛畢業的小姑娘,看見天傾這個樣子,臉上露出了心疼的神态,把剛接到的連衣裙遞到了天傾的手裏:“沒關系,我們先去做筆錄,證據晚些給我也沒事的。”

女警察剛一松手,天傾就把裙子拽了過去,兇狠地抱在了懷裏。

頓時周圍的閃光燈又是一陣閃爍。

這一次的忽然抓拍出乎陸女士一行人的意料,所有人都被閃光燈刺得有些茫然。就在他們出神的一剎那,天傾忽然一把推開了身邊攙扶的男人,朝人群稀疏的地方沖了出去!

“天傾!”

人群反應過來已經晚了。

少年像是一條靈活的泥鳅在人群中穿行,不一會兒就遠遠甩開了所有人,只留下他懷抱的裙子在陽光下劃過一道白色的影子。

“愣着做什麽,快追啊!”陸女士尖叫。

她身邊的兩個高個子男人終于反應了過來,撥開人群追向天傾逃離的方向。

人群頓時騷動起來。

鹿曉被幾個看熱鬧的大媽推搡得踉跄,急得直冒火:“我們也追上去看看!”她拽起郁清嶺的手繞開人群,鎖定前面的高個男人奮勇直追。

公安局門口正對着一條商業街,陽光下,商業街上的行人川流不息。

鹿曉追着天傾的身影一路疾步狂奔,終于耗盡了力氣,扶着自己的膝蓋氣喘籲籲。

“天……天傾人呢?”她好像,把天傾更丢了?

跟在她身後的郁清嶺只是微微出了汗,還有餘力四處尋找可疑的人群,忽然他的目光一僵,拉着鹿曉的手猛然收緊!

“怎麽了??”鹿曉心慌意亂。

她顧不得喘息,跟着郁清嶺的目光向遠方望去。

只一眼,心髒就快要從喉嚨口跳出來了!

郁清嶺的目光所及之處是一個二三十層樓高的商業綜合體,綜合體頂層是一個正在擴建的開放平臺,一個小小的影子不知道什麽時候上了樓頂,正沿着樓房的最外延一點一點地向商場廣告牌攀爬。

“天傾——!”鹿曉驚惶地叫出了聲。

可是她距離綜合體樓頂的距離實在太遠了,樓頂的小身影根本沒有聽見。他依舊像一只蝸牛一樣,一步一步地在朝招牌架攀爬,手裏拖着的裙子在太陽底下泛着白色的光芒。

越來越多的逛街客開始擡頭,人群中有人不斷驚叫:“天哪!”

說話間,幾輛消防車鳴笛接連而過,向商業綜合體的方向呼嘯而去。

鹿曉連忙奔跑着跟上消防車的方向,可惜遲到了一步,消防員已經驅散了所有圍觀人群,并在商業綜合體周圍拉了巨大的警戒線,禁止無關人員進入綜合體。

“無關人員!退後!”警戒員厲聲阻止了鹿曉繼續前行。

鹿曉只能跟着人群朝上面仰望,急躁得汗如雨下。

“別着急。”郁清嶺抓住了她的手腕輕輕按了按,“天傾他并沒有抑郁傾向,他應該只是躲避,而不是輕生。”

“可萬一陸女士她做什麽……”

才說曹操曹操就到,鹿曉正抓狂,餘光忽然瞥見綜合體的側門口閃過一個眼熟的影子,正是姍姍來遲的陸女士。她滿臉憂慮,踩着高跟鞋飛快地進入了綜合體,不一會兒,她的身影就出現在了樓下圍觀群衆的可視範圍內。

陸女士開始對着天傾說話。她的深色激動,發型亂得不成樣子,說到動情處她開始拼命擦眼淚,整個人似是要在樓頂狂風中哆嗦起來。

他們說了什麽呢?

鹿曉眯眼想從陸女士的口型中辨別出什麽,卻失敗了。

她只能看見原本一心往廣告牌深處爬的天傾腳步略微遲疑,站着不動了。他們就這樣僵持了十幾秒鐘,陸女士忽然蹲下了身子,看起來是泣不成聲。

天傾的脊背佝偻起來,他的脊背僵直了片刻,開始緩緩地往回退。

一步,兩步,慢慢地靠近泣不成聲的陸女士。

……

鹿曉用力抓緊了郁清嶺的手腕,她感覺自己的心髒已經不會跳動了。

……

天臺上,天傾終于挪步到了陸女士的身邊,僵直着身體站在她的身前。正當所有看客都要松一口氣的時候,一直蹲着哭泣的陸女士忽然站了起來,一擡手拽走了他手上的裙子,使勁了渾身力氣朝他臉上揮去一記掌掴!

“你變态!”

聲音之大,就連樓下都清晰可聞。

下一秒,好不容易鎮定下來的天傾發出一聲尖叫,轉身朝天臺的另一端跑去。這一次他甚至沒有去搶裙子,而是爬過綜合體的廣告牌,直接爬上了樓頂的施工架,搖搖墜墜向施工架子淩空的延展部分攀爬——

“啊——”圍觀人群中發出尖叫聲。

“那個架子承不了多少重量!快!通知局裏調用氣墊!”樓下指揮的消防員指揮握着對講機氣得跳腳,“那個女人有病是吧?這是想要兒子死嗎?!”

陸女士在樓上慌亂喊了一聲“天傾”,腿一軟癱坐到了地上。

施工架上的天傾已經完全決然,任憑她如何聲嘶力竭地吶喊,都再沒有回過一下頭。他在衆目睽睽之下越爬越遠,直到施工架的不鏽鋼開始微微彎翹顫抖,才停下了動作——那時,他距離樓頂已經有十幾米遠了。

“郁教授……”

“我們上去。”郁清嶺眯眼擡起頭,看着搖搖欲墜的天傾,沉道。

“好!”

鹿曉不再遲疑,她擠開重重人群到了消防員指揮的面前:“您好,我是樓上孩子的護理工作人員!我……”

“護理人員?”消防員指揮暴躁道,“非親屬非關鍵人員,添什麽亂!”

他急躁地推手,眼看手臂就要打到鹿曉的臉,卻被郁清嶺攔下。

“不是添亂。”郁清嶺摘下墨鏡,目光沉靜,“樓上的孩子身患自閉症,我們是他的治療機構的工作人員,比樓上的那位‘監護人’可靠。”

消防員指揮一愣,面露遲疑:“有身份證件證明嗎?”

郁清嶺掏出了身份證和SGC工作證。

幾秒後,指揮員選擇了放行:“那是一條人命。”他在鹿曉和郁清嶺的身後補充。

那時鹿曉已經沖進了電梯。

樓頂的情況遠比鹿曉想象中複雜。

女性消防員正在一旁苦口剖心安撫天傾,幾個身系安全繩的消防員已經在樓房的側面匍匐前進,如果天傾剛剛只是在廣告牌那邊徘徊,恐怕早就被突襲的消防員抱住身體解救下來了。可惜,他此時此刻已經爬到了施工架的遠處,徹底地懸空在了施救的死角。

“天傾——”陸女士想要沖上前去,卻被消防員死死拽住,只能在原地涕淚縱橫。

鹿曉和郁清嶺路過她,她的目光頓時複雜起來,曾經強勢的眼睛裏只剩下無望的憎惡。

“別靠近了!”消防員攔住了鹿曉,道,“你們就在這裏勸說,貿然靠近容易刺激到當事人。如果不能确定說出的話有用,只是叫他的名字也能起到一定的作用。”

“天傾……”陸女士氣息奄奄。

然而施工架上的天傾卻根本沒有哪怕一秒鐘的回應,顯然已經徹底地對她死了心。

“天傾……天傾……”已經語無倫次的陸女士跪坐在地上,眼妝糊了一片,青灰色的眼淚順着她的臉頰往下流淌。

鹿曉只是覺得有些諷刺。

這個強悍到能把天傾逼得進急診、能在自殺的天臺上還賞兒子一個巴掌罵他變态的母親,不知道此時此刻的絕望是不是真的絕望呢?

“喂喂喂——小夥子小心啊!”忽然,消防員驚叫出聲。

天臺上響起一聲吱嘎聲,那是天傾已經爬到了尖端,忽然換了個姿勢,橫着坐在了鋼架上。他一動,鋼質的施工架就因為承受不住重量而發出哦擦的聲響。

鹿曉的聲音打破了僵持。

久不回頭的天傾,忽然艱難地別過了頭望向鹿曉,眼裏閃過一絲失措。

控場的消防員經驗老道,一看天傾的表情,果斷抓住了鹿曉的手腕:“小姑娘,你上去,你快走上去……”他邊說邊給鹿曉打開了一個口子,讓鹿曉能夠直接走到天臺的邊緣。

天臺邊緣大風凜冽。

鹿曉路過了那條被扔在地上踩踏到了連衣裙,順手撿起了它,捧着它靠近施工架。

“……天傾。”她對施工架上的天傾試探,“我拿到裙子了,我們下來試穿,好不好?”

天傾卻已經回過了頭,并沒有回應鹿曉。在那之後,不論鹿曉變換了多少個話題,他都好像沒有聽見一樣,全身心地沉浸到了自己的世界裏。

他的男式襯衫被大風刮得變了形,勾勒出他嶙峋的身材。

他本人卻好像很享受那陣風,仰着頭對着閉上了眼睛,前後搖晃起雙腿。

“想辦法讓他睜開眼睛。”郁清嶺不知道什麽時候到了鹿曉的身後,在她的耳側低道,“閉眼不容易保持平衡。”

他的話音剛落,仿佛驗證一般,天傾的身體忽然傾斜了一下。他本能地抱住了施工架,施工架發出拖長的“吱嘎”一聲,讓現場的每一個的人心都吊到了嗓子眼——

“天傾!”鹿曉亂了陣腳。

就在她慌亂的時候,郁清嶺在她的身後扣了個安全扣。她朝郁清嶺投了個感激的眼色,鼓起勇氣去靠近廣告牌——

天傾依舊在一下一下搖晃着腿,動作好似一個調皮的小姑娘。

鹿曉的心中忽然一亮,試探地開口:“……雨微?”

她一出口,癱坐在附近的陸女士臉上陡然一變,全臉煞白!

施工架上的天傾的脊背也是一僵,最後艱難地回過了頭,麻木許久的臉上第一次浮現了一絲表情——他帶着委屈,眼眶紅紅的,對着鹿曉搖搖頭。

“我不要了。”他小聲說。

“不要……裙子嗎?”真的是雨微!鹿曉激動地掐住了自己的手心,臉上仍然保持平穩,“你……是不喜歡這條裙子了嗎,雨微?”

“喜歡的。”天傾小聲開口,“可是媽媽不喜歡雨微穿裙子,每次雨微藏好裙子都會被媽媽找到,媽媽很生氣,雨微很害怕……”

鹿曉短促地吸了一口氣,壓抑住胸口的震驚——上次在天傾家裏第一次認出雨微,她很快就昏迷了,仔細算來,這還是她第一次有機會和雨微進行真正的對話。

相較于自閉的天傾,雨微她雖然人格上是一個小女孩,邏輯卻缜密得驚人,幾乎能夠與人暢通溝通。

這太神奇了。

自閉症,難道還是能夠單獨伴随着某一個特定人格才出現的?

當然現在都不是思考這些的時候。鹿曉鼓足勇氣又靠近了一些:“你先過來,我幫你一起勸媽媽,讓媽媽答應雨微留下裙子,好不好?”

天傾的臉上浮現膽怯的表情。

他像是個小女孩一般縮緊了脖頸:“媽媽生氣了,就會打雨微……哥哥就會變得很兇,讓自己出血……雨微、雨微每次都只能躲在床底下。”

鹿曉心裏一驚:“媽媽……怎麽打雨微?”她一直以為只是起沖突了陸女士才會情緒激動,沒曾想,天傾他竟然是日常就是被家暴的嗎?

天傾縮在搖搖欲墜的施工架上,目光茫然,答非所問:

“那個醫院太痛了,雨微保證不穿裙子,可是他們還是不聽。”

“雨微不想回去。”

“雨微想要帶哥哥一起去天堂。”

……

這是一個小女孩說出的決斷,帶着天真,卻殘酷異常。

鹿曉只覺得心驚肉跳,心慌意亂之間她回頭朝陸女士道:“陸女士,你快、你快向雨微保證,絕對不送她去醫院!不再打他了!”

陸女士聽見了聲音,顫顫巍巍站起身來。

她說:“天傾……”

“我不是天傾!”天傾尖叫。

陸女士的肩膀佝偻起來,如同一下子老了十歲。她像是鼓起了十成勇氣,才哆嗦開口:“雨微……我保證不送你回醫院……以後不再打你……你、你快下來……”

鹿曉能夠清晰地感覺到這個無望的母親的情緒。

她是真的害怕了。

此時此刻,哪怕是一點意外的風,天傾的就會從這裏摔下去粉身碎骨。

“只要你下來……就算你穿女裝,我也不管了……”陸女士搖搖墜墜靠近。

鹿曉的視線緊緊鎖着天傾,發現他并沒有預料之中的遲疑。

陸女士一靠近,天傾甚至還往後縮了縮。

——不好,他已經徹底不信任她了!

鹿曉的腦海裏警鐘大作,在天傾有所動作之前,她搶先朝陸女士吼:“你別過來!”趁着陸女士停下腳步,鹿曉飛快地看了一眼郁清嶺,在他耳邊耳語:“郁教授,你快去找消防員,就說……”

果然,下一秒,天傾忽然尖聲叫嚷起來:“你不要過來!你走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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