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八千萬細菌交換

醫院的走廊裏,鹿曉跟協科的公關部文案組成員保持着聯系。

鹿曉的工作主要是用自己的文筆所長,把她知道的知識折換成最通俗易懂的淺顯文字,一點一點地把公關部的信息埋進消炎彌補的網絡世界中。

沒有理論延展性的輿論是粗暴而又短暫的,比如明星出軌,一經爆發,除了全民找茬找證據就只剩下無盡的诽謗和譴責,等到雙方聲明一發,這瓜也吃得差不多了。而在全民在八卦桃色新聞的時候,協科的文案組已經悄悄埋下後續的非粗暴引燃點:

自閉症究竟是什麽樣子的?

曦光項目在做什麽?

全球的自閉症研究進程走到哪一步?

以及更為敏感的——陸天傾女裝癖究竟是不是“變态”。

這些問題現在絲毫不引人注意,因為全民都沉浸在發掘八卦的熱情中,但是在吃瓜群衆“瓜涼茶盡”後,局面會大有不同。

在未來,協科需要更加持久的話題度來彌補之前的醜聞帶來的負面影響。而法律,人情,社會規則的人文關懷等争論會帶來高質量争論點,引發更加高質量的話題,這些綜合在一起,會讓協科的股票能夠有足夠多的時間——慢慢回升。

對于協科公關部和鹿曉來說,這都不是一次澄清,這是一次絕地反擊。

……

醫院的椅子并不适合辦公。

鹿曉一直低垂着頭敲擊鍵盤,不一會兒,頸椎就疼得快要斷裂。她左顧右盼确定這一層樓裏幾乎沒有醫務人員和家屬會走動,于是幹脆把筆記本放在椅子上,自己席地坐在走廊的地面上,把椅子當成了一張臨時辦公桌。

不知不覺,時間流走。

文科之魂徹底覺醒的鹿曉打字正酣,開足十成十的馬力噼裏啪啦光速敲擊鍵盤,最後一擊回車一氣呵成!她恣意伸了個懶腰,卻不想,指尖在空氣中遇到了阻礙——她好像戳到了什麽東西。

鹿曉彷徨回頭,才發現身後不知道什麽時候站了個人,頓時站起身來窘迫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沒有看見您……”

她保持跪坐姿勢太久,一站起來,痛得眼淚差點出來。

站在她身後的是一個衣着優雅的中年女人,對着鹿曉溫和道:“是我沒有出聲的關系。”她看了一眼鹿曉瑟瑟發抖的腿,“小姐是在工作麽?”

鹿曉紅着臉揉腿:“嗯,工作比較忙。”确切說是比較煩人……

中年女人說:“地上涼,容易着涼。我兒子的病房裏有一張書桌,你可以到那裏辦公。”

鹿曉搖頭:“不用不用。我要探望的人也在這一層……”

“真的不用嗎?”中年女人挽留。

她有一雙溫柔的眼睛,一笑起來,眉眼間就會遍布細細的笑紋。

鹿曉在她的目光下覺得莫名難為情,于是手忙腳亂地把剛才亂塗亂畫的草稿和筆記本一股腦兒塞進包裏,匆匆朝女人笑了笑道別:“謝謝您,我已經完成了,馬上就走了!”

算算時間,距離剛才她到時已經過去三四個小時,離預計的時間還有兩個小時不到。鹿曉在經過郁清嶺房間的時候放緩了腳步,踮着腳尖,病房的觀察窗口探望。

病房裏依舊一片漆黑,什麽動靜都沒有。

郁清嶺顯然還沒有醒。

鹿曉在病房門外饒了兩圈,只覺得肚子空空,果斷決定下樓覓食。

她沒有看見的是,就在她在郁清嶺的房門口張望的時候,站在她身後的中年女人臉上露出了詫異的表情。等她進了電梯,中年女人才收起了表情,掏出手機撥通了一個號碼。

電話很快接通。

“喂,于醫生嗎?我是晉雅。”中年女人笑起來,“對,我回國了,不放心就來看一看。”

她的目光落在鹿曉消失的方向,溫婉的眼睛裏流過一絲異樣的光芒。

“有個事情我想向您求解。”中年女人低笑起來,“我在醫院的走廊上啊,發現了一個女孩子。”

……

鹿曉剛剛在醫院外的咖啡廳點了一份簡餐,一頓狼吞虎咽,一天的驚慌總算是平定了一點點。那時,距離郁清嶺的基礎睡眠時間還有一個多小時。

鹿曉的手機鈴聲忽然響起來。

鹿曉接通電話,林簡的聲音從電話那一端響起:“鹿曉,經濟頻道在放協科記者招待會……”

鹿曉微微詫異:原本以為傳統媒體會更加之後,現在效率還挺快啊……

“啊啊啊啊——”電話那端的聲音忽然切換成了男聲,發出驚天動地的聲響。

鹿曉認得這個聲音,是“我家有個動物園”的程序員兼客服瓶子。

鹿曉:“……是瓶子嗎?”

瓶子在電話那端興奮嚎叫:“鹿老板!本來我以為的你只是個任性的土豪,結果你特麽的真的家裏有皇位要繼承啊啊啊啊——來吧,伸出您粗壯的大腿,小的一!生!一!世!跟!你!混!”

鹿曉:“……”

電話裏發出一陣喧鬧,還有撞裂聲,最終歸為平靜。

林簡脆生生的聲音又重新出現:“鹿曉,你應該很忙,我長話短說。就兩件事,第一,我們的游戲雛形已經完工,1.0版随時可以測試。第二,我這幾天在天傾所在醫院找了點人打聽,天傾今天下午已經出院回H市了。”

林簡的聲音漸遠:“喂,你們輕一點啊,別真壓骨折了,再找個程序員很貴的。”

鹿曉:“…………”

林簡重新回歸:“聽說在天傾住院期間,有很多律師往來病房。根據不可靠消息,天傾的母親可能會在未來帶天傾去你們當地報警,我想提前出院跟這個也有關系。你們要小心。”

鹿曉聞言一震。

她很快反應了過來,對着電話真誠道:“謝謝你,林簡。”

自從接手藍腳工作室變成藍象工作室,她其實只發過一個月的工資,就連辦公室也是最近才裝修完畢。可是就是這樣一個新建立的小團隊,卻在曦光事件亂成一鍋粥的時候,毫不猶豫地站在了她的身旁,就像他們已經是很久很久的搭檔,對彼此深信不疑。

“客氣了。”林簡在電話裏咬牙,“是我們要謝謝你,把我們從那個傻逼項目組帶出來。”

“噗……”鹿曉忍無可忍笑出了聲。

她對林簡的印象還停留在那個柔軟的肩膀扛起一票不成熟的技術員的小女孩,只記得她做事比長相要幹練許多,沒想到她也有這麽跳脫的時候。看起來真是對之前的項目主管也是積怨頗深啊。

“等事情結束了,來H市聚餐吧,土豪請客随便吃。”

鹿曉想了想,許了個最實際的願望。

……

漫長的兩個小時後,鹿曉打包了一份粥回到醫院。

夜晚的醫院是在太安靜,鹿曉的鞋跟不可避免地敲擊出聲響。她走得心驚膽戰,每走一步都像是游走在海邊的烈火鳥,活生生把光潔的大理石地面走出了沼澤地的感覺。

正當她深一腳淺一腳前行的時候,迎面又撞上了之前那個打扮斯文的中年女人。中年女人把鹿曉的古怪模樣盡收眼底,先是一愣,倏地又露出一絲耐人尋味的表情。

鹿曉忙道:“對不起,我沒有想到高跟鞋聲音那麽大所以……”

中年女人的目光先是落在鹿曉的高跟鞋上,很快就轉到了她的眼睛:“夜晚的醫院原本就安靜,而且這一層住的人很少,沒關系的。”她看了一眼鹿曉手裏的粥,問,“給病人的粥?”

“嗯。”鹿曉點頭。醫院的食堂早已經關門,想到郁清嶺睡了漫長的一覺應該已經饑腸辘辘,她剛才特地去外面買了一點清淡的粥。

“給男朋友的?”中年女人問。

“……嗯。”鹿曉不好意思地笑起來,只是覺得有些異樣,卻又有些捉摸不透。

中年女人的眼裏閃着鹿曉不明白的光。她擡起手腕看了看時間,眼中的光芒越發難以捉摸。“病人晚上喝點粥,确實是很好的。”她說,“我先回家了,時間不早了,今晚要麻煩你了。”

“……嗯——嗯??”

她的話音剛落,就與鹿曉擦肩而過。

鹿曉帶着一肚子狐疑繼續緩慢前行,數着門牌號走到了郁清嶺的病房。她看見了門縫透出來的溫暖的光亮,頓時再多的疑惑都消散一空了。

她輕輕推開門,門縫裏的光亮頃刻間披灑在了她的手腕上。

病房裏,郁清嶺果然已經醒了過來。他的頭上裹着厚厚的紗布,身上套着一件寬松的病服,正倚靠在病床上,手裏捧着一個PAD聚精會神地操作着,俨然已經是一副工作狀态。

“郁教授……”鹿曉小聲開口。

郁清嶺從PAD上抽開了注意力,擡起頭,眼裏仍然帶着一點迷茫。然後他看見了局促地站在門邊的鹿曉,頓時那點霧氣就一掃而空,笑意沖破了阻隔,整張臉透出了亮色。

“鹿曉。”郁清嶺露出微笑,語氣帶着顯而易見的小驚喜。

“您怎麽樣?”鹿曉放下手裏的粥,湊近去看他的額頭。她一湊近,就能聞見淡淡的血腥味混着藥水的氣息,頓時又記起了上午的血流如注,心也跟着哆嗦。

郁清嶺乖乖坐在床上,一動不動,任由鹿曉傾身貼近,撥開自己淩亂的劉海。鹿曉今天穿了一條細花的連衣裙,此刻那些繁碎的小花就在他的眼前缭繞,太近了……他也有一點點無措。

這并不是反感。

也……并不全然是不習慣。郁清嶺沉着地分辨其中微妙的區別,越是感受,越發覺得有一絲陌生的焦躁正在身體裏蔓延。特別是,鹿曉的身上帶着一點點微妙的熱氣,明明若有若無,抓不住卻仿佛能聞見。

“郁教授?”鹿曉查看完畢了傷口,退了開去。

那些微妙的觸覺頓時遠去,郁清嶺感覺到一點失落。他決定挑個刺,于是看着鹿曉的眼睛道:“不是說好,不說‘您’嗎?”

鹿曉:“……好。”她叫慣了還真是一時半會兒很難改。

郁清嶺沉默一會兒,得寸進尺:“也不要叫郁教授。”

鹿曉一愣:“那叫什麽?”

郁清嶺也跟着發怔。他确實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在日常生活中所有人似乎都稱呼他為郁教授,或者郁清嶺,在家裏……他想象出鹿曉叫清嶺的模樣,發現其實比郁清嶺也好不到哪裏去。

他在發呆?

鹿曉發現了秘密,頓時覺得窘迫一掃而空。他竟然也有想不通的事情嗎?

“那個……要喝粥嗎?”鹿曉換話題。

“嗯。”郁清嶺答。

鹿曉拆了粥,用手溫試了試溫度,用勺子舀了一小勺粥,送到他的口邊。她原本以為郁清嶺會掙紮,畢竟作為一個男人被人喂可能會有點損尊嚴,不過沒想到郁清嶺順從地張開了口,一口把粥咽了。

鹿曉:……

鹿曉被萌到了。

其實原本還有點生氣,他早晨的行為太過魯莽了,可是看着他的樣子,多少郁悶也都煙消雲散。她就這樣一勺一勺喂着聽話的郁清嶺,直到那碗粥見了底。

鹿曉帶着歡暢的心情扔包裝,結果,赫然發現垃圾桶裏已經扔了一份外賣的包裝盒。

“你……吃過晚餐了?”鹿曉幹巴巴問。

郁清嶺點點頭。

“那剛才那份粥……”沒把你撐着嗎???

郁清嶺眨了眨眼,眼睫在眼下投射出一片淡淡的影子,露出罕見的心虛表情。

鹿曉:…………

這個笨蛋。

鹿曉扔了外賣盒,坐到他的床邊,想要伸手戳戳他的胃,卻沒有想到郁清嶺搶先了一步攔截住了她的手。他笑起來眼睫彎彎,眉眼間還帶着一絲小得意,兩只手指勾住了她的食指和中指,還輕輕晃了晃。

鹿曉頓時血液上湧,面紅耳赤。

今時不同往日,她現在知道,這是郁清嶺理解的親吻的意思。

在他還沒有表白之前,她就已經這樣被“親吻”了很多次了,而她本人卻一無所知——被莫名占便宜好久的鹿曉同學面紅耳赤,還有一點牙癢癢。

鹿曉盯着郁清嶺的一臉滿足的小表情,頓時惡魔上心頭。她反手勾住了他的指尖,俯身向前,對着他還泛着晶瑩的唇輕輕貼了上去。

郁清嶺的身體一僵,本能地向後退,卻撞上了身後的床板退無可退。

已經惡魔上腦的鹿曉整個身體貼上了郁清嶺的胸口,唇覆蓋上他的唇,心跳已經激烈得快要從喉嚨口跳出來——她嗅到了他的鼻息,短促的慌亂的呼吸就在她的臉上,嘴唇上還帶着一點點粥的濕潤,柔軟得一塌糊塗。

接下來應該怎麽做?

要……伸……舌頭嗎?

菜鳥鹿曉感覺自己龐大的理論知識庫無法轉化成實際,理論上女方應該“嘤咛”一身繼而全身無力癱倒在男方懷裏,可是她現在只感覺到騎虎難下帶來的洪荒之力快要把身體撕裂了!

“唔……”郁清嶺低喘。

“……”鹿曉。

那個,好像反了?

僵持的幾秒鐘如同幾個世紀。

鹿曉松開了手,狼狽地從郁清嶺身上退開身體。

郁清嶺還有一點氣喘,眼神卻比任何時候都要明亮。“鹿……”

“很晚了我回去了!”鹿曉一把抓起背包,倉皇敗走,“對了協科已經開過記者招待會了,接下去應該會有相關措施所以你不用擔心了你晚上別工作了我明天再來看你今天先就這樣吧你好好休息啊!”

不等郁清嶺有所反應,鹿曉逃竄出門。

沖動是魔鬼啊!踩着高跟鞋的鹿曉在走廊上捂臉狂奔。

……

兩分鐘後,鹿曉走到了走廊的盡頭發呆。電梯就在距離她五米開外的地方,可是就在她和電梯之間赫然橫亘着一道锃光發亮的鐵栅欄門。鐵栅欄門上還挂着一個牌子,上面清晰寫着:住院部探視時間:7:30—21:00。

鹿曉的腦海裏終于明白過來那個斯文的中年女人那句“時間不早了”是什麽意思。

她後悔得想要撓牆:為什麽要作死去調戲郁清嶺!現在她還有什麽臉回去病房啊啊——

……

鹿曉在走廊上來來回回,确定整個住院部樓道像是一個囚牢,絕對沒有出口,終于還是死心折回到郁清嶺的病房門口。她叩響房門,感覺自己像虛弱的駱駝。

“你回來了。”郁清嶺說。

“……嗯。”鹿曉的聲音細若蚊吶。

“廊道門關了?”郁清嶺問。

“……嗯。”心虛的鹿曉。

郁清嶺的臉上已經看不出半點剛才的狼狽,他的目光在病房裏轉了好幾圈,目光落在了沙發上,然後他掀開了被子,從櫃子裏找了一床毛毯,放到了沙發上,自己坐上了沙發。

“不不不用了!你是病人。”察覺到了郁清嶺的意圖,鹿曉慌忙阻攔。

郁清嶺道:“我睡了很久了,多餘的睡眠會對身體造成負擔。”

“可是……”

“洗手間在那邊,”郁清嶺伸手指陽臺方向,“不過,儲物櫃裏有一次性洗漱用具,但是沒有換洗的衣裳。”

“……好。”

鹿曉清楚,郁清嶺并不是那種懂得人情來往的性格,一旦做出了決定的事情,其實很難更改。她順從地去洗手間簡單做了簡單的洗漱清潔,出來時才發現病房裏已經關了燈,只留了一盞小夜燈。

郁清嶺就坐在沙發上,手裏握着PAD,像是在看書。

鹿曉還是有點臉上發燒,于是輕手輕腳地上了病床,拉起被子蓋住自己的臉。

過了一會兒,郁清嶺把小夜燈也關了,整個房間瞬間進入了一片黑暗。鹿曉縮在被窩裏,呼吸打在溫暖的被褥上,一點一點吹拂着她自己的眼睫,明明很安靜,卻又莫名覺得旖旎。

大概是——占過便宜後……心特別浪吧?

文學博士鹿曉自暴自棄地想。

她盯着沙發上那個安靜坐着的輪廓,內心深處隐隐約約忍不住好奇,這樣的夜裏,他在想什麽呢?他也會在回想剛才那個手忙腳亂的吻嗎?

鹿曉後知後覺地想起了郁清嶺的“八千萬細菌交換論”,頓時更焦躁了。

——他會反感嗎?

……

明明疲乏到極致,鹿曉卻難以入眠。翻來覆去八百遍,她試探性地出聲:“郁教授?”

“嗯。”寂靜中,清醒的聲音。

鹿曉捂着臉豁出去:“剛才……肯定不到八千萬的細菌交換。”文學博士鹿曉用可憐的知識做理論支撐,“……頂多四千萬,不,可能只有兩千萬。”

畢竟我們沒有伸舌頭。

鹿曉在心裏補充。

“好了我睡了,晚安!”鹿曉不等郁清嶺回答,蒙上了被子。

這下心安了,不一會兒,她就墜入了夢想。

寧靜的夜。

郁清嶺坐在沙發上,聽見鹿曉的呼吸漸漸均勻。他知道她已經睡着了,如果此刻有照明,他大概可以看見她微圓的臉和柔軟的表情,不過即使一片黑暗也沒有關系,他可以靠想象看見她。

畢竟他以前時常會在她午睡的時候悄悄看上幾眼。

只是那時候,看見她,只是覺得心安。而現在……

郁清嶺低垂目光,伸手觸了觸自己的嘴唇。這是第一次,以這樣的距離觸碰到她。和指尖與指尖的觸感完全不同,只是輕輕一碰,就好像……身體裏的所有情緒都彙聚成河流一樣,每一個毛孔都好像在戰栗與興奮。

他其實不是怕多餘睡眠對身體造成負擔。

他只是單純的,興奮得……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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