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再見面,已是陰陽兩間
七天前,蘇萍接到電話的時候已是深夜,那邊驚慌失措的小姑子,用發着抖的哭腔告訴他們鄧怡出事了。
鄧怡是上午出去的,小姨下樓時恰好看到她拉開門,鄧怡聽得她下樓的聲音,少有地轉過了頭,“小姨,我走了。”
鄧佳看她背着包,以為是去學校,就随便囑咐了兩句。恰好當晚公司加班,她回家時見鄧怡屋裏一片漆黑,想着她睡了便沒再打擾。所以第二天中午警察傳她問話時,她對着那張略微浮腫的照片恐懼地連連搖頭,“這不可能,我昨天才見過她。”
警察讓她calm down,然後拿出一個背包,鄧佳一眼認出就是昨天鄧怡背出門的那個,她的身子癱軟了下來,“包裏有些遺物,要看看嗎?”
她虛弱地搖搖頭,想起照片裏慘白的面容,還有仿佛是濕了水的黑發就那麽一绺绺貼在眉間額頭,她沖去衛生間,大口大口地吐了起來。
蘇萍和鄧文軍緊急趕來也是三天以後了,鄧佳小心翼翼地陪着處理各種事項,在孩子的父母面前,她甚至沒有權利悲傷。蘇萍從看到鄧怡的死亡報告和驗屍證明後就沒有說話,她把臉貼在冰棺上,目不轉睛地看着女兒,好像她只是睡了個覺,随時會醒來一樣。
鄧文軍也幾乎一夜白頭,沒有了女兒的他再沒有以往的潇灑從容,驟然間成了個老态畢露的老人,他偶爾悲傷地看看妻子,希望能從中得安慰,可蘇萍壓根沒在看他,她只是抱着鄧怡最後留下的包,像十幾年前抱着襁褓中的女兒那般。
十八年前她呵護着她剛出生的女兒,十八年後她更緊地護着胸前的盒子,“回家,媽媽帶你回家。”
肖陽沖到鄧怡家裏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麽一副光景,因着鄧怡的死,家裏變成了一個神龛,蘇萍現在還不願将鄧怡的骨灰放去墓地或是寺廟,“她是我的女兒,化成了灰也是我的女兒,她就在家,哪裏也不去。”
看見肖陽,蘇萍格開丈夫奔了過去,挽着他的胳膊,把他帶到鄧怡的卧室,按照家人的身份給他別上了白花,“你就是怡兒的家人,我的兒子。”她指着牆上那幅巨大的黑白照片,“這是怡兒最近的一副照片。”
“頭發這麽長了。”肖陽的手覆了上去,“你遲到這麽久,一句對不起都不給我說嗎?”
“她盡力了。”蘇萍很吃力地說到,“我們都不知道她得抑郁症這麽久,她一定很辛苦。”
“她是......?”肖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怡兒自己決定的”,蘇萍小心地避開了那兩個字,“在家裏發現了她留下的信,還有給你的東西。”她站起身來,拿出從美國背回的那個包,“都在裏面,你回去後再打開吧,別當着我看,我受不了。”
肖陽走了,臨走時要了鄧怡最後那張照片的底片,擁抱了蘇萍,出門時他看到了欲言又止的鄧文軍,看到他渾濁的眼和頭頂亂糟糟的白發,慢慢松開了攥緊的拳頭。
包裏是一個長方形的盒子,裏面整整齊齊疊着一束長發,切口和末端都精心修整過,頭發的底端壓着一張紙,飄逸的正是鄧怡的字體: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但這長發,卻是為你而留。”
肖陽捧起頭發放到唇邊,滾燙的淚從冰冷的臉上劃下,流過青色的胡茬,一點點濡濕了頭發,他的臉在上面來回摩挲,貪婪地聞着那最後屬于鄧怡的味道,“你是不是怕我怪你,連夢也沒給我托一個?”
肖陽媽媽的耳朵一直貼在門上,從在鄧怡家樓下等到兒子開始,她就一直擔心地跟着他,看他緊抱着個游魂似地回了家然後把自己鎖在門內,她等着裏面傳出哭聲,可是這麽久過去了,裏面一點聲響都沒有,她怕出事又不敢貿然闖入,只能淌着眼淚守在門邊,看門縫裏透出了些許亮光,跟着是電腦啓動的聲音。肖陽爸爸也走了過來,和妻子悲傷地對視了一眼,然後伸出手臂,把已站得麻木的妻子摟在懷裏。
肖陽一封封翻看着郵件,之前被自己忽略的蛛絲馬跡現在看來都那麽明顯,郵件較長的應該是她症狀緩解的時候,字裏行間仍然透着她的機靈勁兒;郵件很簡短那些想來就是她痛苦的時候了,但無論信的長短,最後都會有兩個字,“想你”。
最後一封,也是最簡單的一封,上面只有加黑的航班號,以為它會帶回自己心愛的姑娘,哪想到卻陰陽相隔。肖陽匍匐在桌上,死死咬住自己的衣袖借以抑制喉間控制不住的嗚咽,“如果當時有我陪你,你絕不會走得這麽決絕。若是我現在也去陪你……”這個念頭出現後就幽靈般地一再掠過他的心頭,他站了起來,煩躁地在屋內走來走去,這時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聲音響了一下,他皺着眉頭看了一眼屏幕,立刻就站住了,新郵件提示的發件人不是別人,正是鄧怡。
“小月,”一看這擡頭肖陽就知道是鄧怡本人沒錯,每次她把“肖”字拆開來念的時候就是有事求他,“想來我父母已經把我帶回家了,那麽這會兒你應該拿到我留給你的頭發了吧?給你三秒鐘,你把它拿起來,好好聞聞。”
肖陽着魔似地重新捧起了頭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再接着看了下去, “這上面有三種味道,我的,洗發露的,還有大西洋的,我們以前一起看的泰坦尼克就是沉在這大西洋裏,所以我給自己最後也選擇了這裏。記得那天看完電影你對我保證過什麽嗎?我說,哪天我不在了,你必須好好活下去,把我的那份一起活好,你是答應了的。小月,你答應了就不能反悔,尤其不能對一個已不能說話的人反悔。”
“你說我是你的陽光,其實我只是反射了你照在我身上的光,所以我無法接受現在的自己變成一個黑洞,吞噬了自己快樂的同時還要連累自己深愛的人。你帶着殘存在你記憶中的我,好好地生活,那麽我便沒有離去。”
肖陽把目光移到最後,這一次,末尾沒有再寫“想你”,只有鄧怡的署名填滿了剩餘的空白,如同她未書寫完的人生。
你總是能掐準我的穴位,即便不在了,只要是你鄧怡說過的話有一句我就聽一句,你不堪背負的餘生,往後我替你扛起便是。他合上電腦,面向着門後輾轉不安的父母,“你們去歇着吧,不用擔心我,我會好的。”
那天安靜也去了鄧怡家,蘇萍看着這個和自己女兒一般年歲的人兒,當下就哭得接不上氣;安靜哭着進門,看着牆上鄧怡那圍了一圈白花的照片更是難過,兩人正攙着抹淚,石宇敲開門也進來了。
“班長。”他對着鄧怡的遺照畢恭畢敬地鞠了一躬,覺得眼眶有點發熱,怕給蘇萍又加一層傷心便硬生生逼了回去,“阿姨,同學們都知道了,他們這兩天都會趕回來送班長最後一程。”
蘇萍木然地點了點頭,“你們來看怡兒,她是最高興的了。”鄧文軍也走了過來,他扔掉沒離過手的煙頭,擡起枯瘦的手臂,重重地拍在石宇肩上,“有空常來。來陪怡兒聊聊天,她就不寂寞了。”
站在石宇面前的,再不是什麽大學的教授,只是一個普通的失去了愛女的父親。上帝創造世界花了七天,鄧文軍整個世界的崩塌不過也就一個電話,他就從躊躇滿志的父親變成了孤苦伶仃的老人。眼前朝氣蓬勃的兩張面孔讓他愧疚得無以複加,若不是自己逼着她去了那麽遠的地方,她就不會回不來了,所以和蘇萍的悲痛相比,他的又更多了一層。
石宇陪着坐了一會兒,看到不斷有人來吊唁便示意自己和安靜先走,以後再來看他們,他們抹着淚送到電梯口便回去了。
電梯裏只有他們兩人,夾雜着安靜偶爾的抽噎聲勻速地下行着,電梯門開的那一刻,安靜剛要出去,石宇從背後拉住她,“任何時候都不準做那樣的傻事,答應我。”
這個聲音低沉得不像安靜認識的石宇,她詫異的回過頭,看着石宇憋得發紅的眼眶和臉上嚴肅的神氣,鬼使神差地就點了點頭,“我不會。”她看電梯門又要關上了,可石宇還沒松開自己的意思,就趕緊拿腳擋住側身看着他,心底壓下的悲傷如潮般湧來,“我答應你,即使世界上沒有了愛我的人,我也不會。”
“你永遠都不會沒人愛的。”
“也許吧。”安靜想起了鄧怡的父母,“我父母永遠都會愛我的。”她不無悲哀地說到:“可是他們也有走的那天。”
“也不會,你會一直有人疼,有人愛的。”石宇眼裏是耀眼的光,安靜覺得仿佛哪裏見過,這時合攏的電梯門又碰了一下她的腳,“我們走吧。”石宇說完松開了她走了出去。
他們走出門廳後,吳狄從一旁的樓梯間走了出來。知道肖陽平靜後他又折回了鄧怡家,她家不高,5樓,于是他徑直走進樓梯間準備爬樓上去。這時電梯門開了,聽到裏面說話人的聲音,他的步子停在了半空。
雖然他牽着的手早已換了主人,可聽到安靜對石宇說“我答應你”的時候,他還是很想從那個逼仄的樓道裏走出來。擡手推門的瞬間,左手腕上那圈亮眼的紅色像個休止符似的止住了他——那是放假前向娜從廟裏請回來的手鏈。她死皮賴臉地給自己套上,“紅的,辟邪”,然後眉開眼笑地打了個死結,“還防桃花。”
所以他出來時看見的是兩人并肩離去的背影,像當初在S中時那樣,兩人的影子被路燈拉扯得歪歪扭扭,彼此糾纏在一起。他和肖陽,最終都失去了那年喜歡的女孩兒,一個是回不來,一個是過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