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這年夏天,悲傷那麽大

悲傷的仍然在悲傷,堅持的依然在堅持,2001年不太平靜,對中美兩國尤其如此。

4月1日,南海上空跳下了一位英勇的戰士,大海接納了他的身軀後飽含着憤怒把無邊的烈火燒到了太平洋的兩岸。作為國家的政治文化中心,北京的群衆們自然首當其沖,肖陽白天跟着群情激奮的人們痛斥帝國主義的行徑,晚上卻在床上輾轉擔心着那片土地上鄧怡的安危。

他們還在上高二那年也有過一次類似的事件,領導人在電視裏嚴肅悲痛地請大家克制,但無數的青年湧到了街上,流着淚舉着三個烈士黑白的照片,更有甚者直接跑到領館前示威抗議。那天何老頭攥着的粉筆斷了三次,才寫出幾個慘白的大字,“為中華之崛起!” 本以為這句話離自己很遠,可現在卻像皮鞭一道道抽在身上。

那天的鄧怡沒有絲毫的笑容,她緊緊地抓住肖陽的胳膊,眼眶裏都是燃燒的憤怒:“如果不是何老師攔着,我一定要去參加示威,要去他們領館扔石頭。”

何老頭兒不得不攔,講臺下那幾十張面孔裏的願望他懂,他甚至感到自己的血管裏重新奔湧着如當年那般灼熱的液體,可這麽多年過去了,雖然血液不曾冷卻,但卻多了一種叫理智的成分,在拳頭面前語言不僅蒼白無力反而徒增危險。于是那節課他扔開了課本,給他們一遍遍講越王勾踐,講韬光養晦,直到講臺下的抽泣聲逐漸消停。

只是兩年前和自己并肩作戰的人現在卻和自己站在完全不同的土地上,不知道她是不是和自己也在作着同樣的鬥争,肖陽看看日歷,離她說的暑假終于也是快了。

身在大洋彼岸的鄧怡一直在鬥争,只是她的戰場沒有硝煙。她定期去看醫生,每次都領回大把的藥,再盡數吞到肚子裏。剛開始的時候,藥物迅速地發揮了作用,她感覺好多了,久違的快樂又回到了身邊,想到被不明冷落的肖陽,她任由手指在鍵盤上跳躍,盡情訴說着自己的思念,期待着幾個月後的假期,她打贏了那場戰争,然後大笑着跳到肖陽懷裏,“給你七天時間,你準備好接駕吧。”

肖陽看到郵件的第一時間就回了,他炫耀地把自己攢下錢的數目直接發了過去,“等你來花光它們。”話說得很猙獰,可他的眼都笑得半眯了起來,直把同寝室的北方漢子看出一臉的雞皮疙瘩。

“我說,你丫能不能低調一點,哥幾個可都單着呢!”

“佳人有約,沒法低調。”

“你就得瑟吧,老外指不定哪天就把你的佳人嫁接到自個的枝幹上了。”

肖陽篤定得很,“鄧怡不會,根在我這兒呢。”

安靜也收到了郵件,帶着鄧怡久違的快樂從海那邊撲面而來,她一面抱怨着喝牛奶啃面包的日子,一面回憶着和她們一起當老饕的時光,郵件的末尾,她說:“安靜,暑假等我回來,我們開個同學會吧,也讓吳狄當着全班同學的面給你個名份,好歹肥水沒流外人田。”

安靜細小的手指蜷了起來,和她驟然收縮的心一樣,“等你回來,鄧怡。名份就不必了,那天也許吳狄會帶着他的新女友一起來,對不起,這肥水我沒留住。”她想了很久,最終還是把最後一句話删掉才小心地發了出去,沒有必要讓遠隔重洋的她還為自己操心,等她回來,見到她無所畏懼的面孔和笑容,總會慢慢好起來的。

雖說承載着幾個人的思念,那時針也沒能轉得快一些,它像個嚴謹的法官,一絲不茍地執行着白天和黑夜的輪換,無論悲傷也好,狂喜也罷,它不因喜悅狂奔,也不因眼淚流連。

安靜的大一也在繼續,繁重的課業讓她得以在圖書室麻痹自己,也讓她理所當然的消瘦,熊喻每次從家返校都會帶很多吃的回來,肉食居多,“吃哪兒補哪兒。”她挑起一塊鴨心湊到安靜耳邊小聲地說:“這裏重傷,多吃點。”

“我也愛吃內髒。”苗苗湊了過來。

熊喻敏捷地躲開,“這個膽固醇高,吃了容易發胖,你不減肥了?不擔心你家勇勇在外開小竈?”

這話準确無誤地擊中了苗苗的七寸,她掠食的手停在空中然後悻悻地揣到兜裏,悄悄摁了摁自己富有彈性的小腹,從心底發出一聲嘆息,那是一個女人對愛的堅持和讓步。

“還是安靜好,光吃不長肉。”苗苗看了看安靜瘦削的臉。

“你也挺好啊,起碼手感不錯。”熊喻随口回了一句。

“那是。”苗苗心裏找回點平衡,“你們不知道,我身上的皮膚又滑又嫩,像嬰兒一樣。”

“那是嬰兒肥吧?”唐薇薇噗地一聲笑了出來。

“滾一邊去。”苗苗呸了一口,“這叫珠圓玉潤。不過我生晚了些,要是在唐朝,我止不定也是個貴妃,現在已經把你賜死了。”

“楊貴妃确實挺胖。”周小蘭表示同意。

“安靜這種骨感的看上去很美,可是太幹了,不夠sexy,對吧?”苗苗愈發得意起來,“你得長點肉,不然小心吳狄被別的妖精勾走了,C大美女可多喲!”

安靜本不喜歡吃內髒,為免拂了熊喻一番好意才放入口中,聽得苗苗這話,只覺得那嘴裏的肉又苦又柴,怎麽也咽不下去。

見唐薇薇投來狐疑的目光,熊喻只作不見,她恨恨地剜了苗苗一眼,“你知道楊貴妃為什麽被勒死嗎?”她比了一個拉繩的動作,“話太多!”

安靜和吳狄分手這事兒并沒有告訴別人,只等着時日讓這道疤慢慢地凝結脫落,唐薇薇曾好奇地說起吳狄好久沒來了,安靜都只用忙敷衍了過去,釘子碰得多了,也就沒人再問,今天也是機緣巧合,這疤被苗苗血淋淋揭了開來。

不過上天并沒有因為失戀而格外憐惜她,期末的各種考試已經讓她疲于應對,別人能輕松過關的化學到了她這裏就像個難纏的小鬼,讓她苦不堪言,最後一門考完,她在床上整整躺了一天才回過神來開始準備回家的行李,臨走,她給鄧怡發了封郵件,“我明天回家了,等你回來,一路平安!”

肖陽也在發郵件,“親愛的,這周我的訓練就結束了。從下周起,我就是你的私人保镖,導游,司機。我把皇城根下好吃的好玩的都翻騰了一遍,就等首長回來檢閱了。”他心情大好,看着自己為了載她專門給自行車加的後座,覺得鄧怡已經坐在上面朝他笑了。

7月13日,不過上午6點,肖陽卻再也躺不住了,他顧不上外頭明晃晃的太陽,套上最鮮豔那件T恤就往機場跑,這樣她在人群中一眼就能看到我,他心裏小小的得意着。

到港,離港,訊息不停在滾動着,那個比自己名字還背得熟的航班號出現時,肖陽撥開人群沖到最裏面,他手心微微浸出了汗,等着她自由女神般從通道裏走出來。

人群陸陸續續經過,肖陽屏住呼吸,視線在夾雜着黑白色的臉龐中來回穿梭,好幾次都以為自己看到了,于是他笑得格外燦爛,齊整地露出八顆白白的牙齒,可那些人的目光都笑着越過了他,然後挽上了別人的手臂。

他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只是一直保持着微笑的姿勢凝視着承載着自己所有希望的出口,也許下一刻,她就會從裏面跳出來拍拍自己的肩膀說着抱歉讓自己久等了,或者她已經悄悄避開了自己的視線躲到哪個角落裏,等着自己路過的時候突然尖叫一聲——像從前那樣。

那晚他沒等來鄧怡,但等來了尖叫和擁抱,一堆同樣來接機的人看到屏幕上突然插播的訊息都興奮地跳了起來,不管男女老少都摟在了一起。肖陽擡起頭,看到了那個不斷重播的瞬間,薩馬蘭奇先生清晰無比地說出了“Beijing”的名字,于是他在歡呼的人群中哭了,旁人本在狂喜,被他這一哭帶動了情緒,都紛紛抹起了眼淚。

那天是個讓全中國人難以忘懷的日子,首都的人民紛紛跑上街頭表達自己的興奮之情,誰都不知道在一架航班的兩頭有兩個人在哭泣,一個疲憊地走回自己的寝室關上了門,另一個寫完最後幾個字後打開門走了出去。

紅色的T-恤在黑暗裏像是濃得化不開的血霧,肖陽在床上坐了半晌,一個念頭劃過,他彈了起來,沖到電話機旁,噼裏啪啦地按着號碼,一個女聲接了起來,“hello?”

不是鄧怡的聲音,那麽便是她小姨了,肖陽感覺汗水從背後流了下來,“鄧怡走了嗎?”

那邊有少許的吃驚,“是的,她剛出門。你怎麽知道?”

剛出門?那麽她根本沒上那架飛機,可是她也沒告訴自己改期的事,肖陽默默挂了電話,看着自己郵箱裏的郵件和裏面黑體字标明的航班號,背上的汗開始冷卻,黏黏地附在身上。

他在寝室等了七天,這是和她事先約好的專屬于他們的時間,可沒人給自己打電話也沒人給自己發郵件。想起室友開玩笑的話,“你就得瑟吧,老外指不定哪天就把你的佳人嫁接到自個的枝幹上了。”他在心底嘲笑着自己不知從何而來的自信與篤定,然後把七日游的計劃撕碎了扔到垃圾桶裏,拿着背包上了回家的火車。

讓他意外的是這麽多人來接他,自己的母親,吳狄還有好幾個以前籃球隊的兄弟們,每個都沉着一張臉。這麽快,就都知道我被甩了?他看見媽媽的眼睛有點紅腫,加快腳步走了過去,“你就這麽想兒子呀?”他環顧周圍的幾個發小,“知道我從北京回來,也用不着這個陣仗。”

肖媽媽眼睛一紅,轉過頭去又淌下淚來,那幾個也完全沒了平時嘻嘻哈哈的模樣,肖陽開始覺得事情不簡單,他一把拉過背對自己的媽媽,“爸爸呢?他生病了,出事了?”

媽媽眼淚流得更厲害了,肖陽急了,“你老公我老爸怎麽了?你別只是哭呀?”

吳狄和幾個兄弟把他圍在中間,像是怕吓到自己般地輕聲說,“不是伯伯,是鄧怡,鄧怡沒了。”說完這話,他們幾個手挽着手,生怕肖陽耍起渾來攔不住。

“鄧怡沒了?”肖陽頭上的青筋暴了出來,他牙齒咬得格格響,“誰說鄧怡沒了?”他像個暴怒的獅子在圍成的圈裏打轉,惡狠狠地看向周圍的幾個。

吳狄抓住了他,“沒了,已經一周了。”

肖陽把背包摔在地上,也不管吳狄還拽着自己的胳膊,拖着他就往售票處跑。一時間亂作一團,肖媽媽看着被好幾個人拉扯着還在掙紮的兒子,不知該幫哪一頭,只聽得他一陣陣的吼叫,“你們放開我,放開我!”

“肖陽,冷靜點,人已經沒了。”

“你們說沒了就沒了?誰允許她沒了?”他像個丢失了玩具的蠻橫的孩子,繃紅了臉又沖了幾次,卻被他們死命地摁在原地,“你他媽的好歹讓我去看看她呀!”這句話吼出來後,他徹底沒了力氣,就着不知誰的胳膊癱坐在地上,從喉嚨裏發出一聲痛苦至極的哭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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